“晓得是娘子要用车,昨儿用的马还歇着呢,但咱们也是听上面的话,阿姐还是体谅体谅下面的人罢,就是去前边领个牌子,也不费什么事儿,对罢?”那管事嬉皮笑脸的朝着李子连连作揖,李子是个寡言少语的,堵得她竟是说不出话来。
李子一路回了正院,路上越想越气,暗骂这些个小人,又怜惜自己家的娘子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下子连个马房的管事都不把娘子放在眼里了,正经的主母,竟然要去问旁的人要牌子?这些人不过是看着赵世卿又要起复了,又抬了二房在前头,便看轻了平君罢了,这般想着,又恨死了自己没用,白白叫人落了娘子的面子,心里真是气得要掉下泪来。
待到了正院里头,她还不敢教平君瞧见,深呼吸好几次才收了泪,可是到底面上还是带出了一些情绪,被平君一眼看穿了,问道:“怎么了?可是受了气?”
李子忍了又忍,才尽量心平气和的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越是说越是气,到最后又红了眼睛。
这下子反倒要平君来安慰她了:“你哭什么?刚刚嫁过来的时候这种事情还少吗?他们家这些下人不是一贯如此?他要牌子,你把官家给我写的圣旨给他搬过去就是了。”
李子被说的十分惭愧,低着头不敢看平君。
平君笑笑道:“正好前头那个马房管事我也瞧他不爽,咱们自己在后院开个侧门,修个马房好了,回了将军府我便与阿弟讲一声,讨要几个靠谱的工匠。”
赵府自上次抬了双娘子做二房后,把这府中的格局是大大的改动了一番,前院后院愈发的泾渭分明起来,只留了一个小门供人出入,若是将这小门一关,就像两个府邸一般了,只是有一点不好,后院只有几个小角门,供下人们出入罢了,走不了车马,若是要出门还必须去前院那边坐车。
平君之前便已经是觉得有些不方便,刚好就着这次机会再改动一番好了。
主仆几个也没有说上几句话,外头就有婢女过来传话了,说是双娘子亲自过来道歉了,平君一听顿时烦躁起来,捂着额头叹息道:“我真是不喜欢和这样的女儿家打交道。”
话是这样讲,但是平君也没有将双娘子就这般赶出去了,她自认为对着双娘子这样的有些可怜的女子还是大度的,双娘子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给人做个正经娘子哪怕是配个进士都是配的上,若不是赵世卿,也许她也不会到这种地步,因此虽然厌烦,还是将她好好的请了进来。
平君也有许久没有见到双娘子了,她这番梳了妇人头,白净的脸上略略施了胭脂,细细的画了柳叶眉,更是显得皮肤白里透红、姿态我见犹怜。
倒是好模样,平君心中叹道,可惜了心里头想的事不太像正道。
双娘子这番来还是为了马车那事,又是柔柔弱弱的道了歉,明里暗里对着平君示弱,平君也不耐烦与她周旋,便与她说了要在后院里头开的侧门的事情。
双娘子面上僵了一僵,轻声道:“郎君那里……,这账是走公中吗?”
平君挑了挑眉道:“不用,我自掏腰包,赵世卿那里你与他说一声好了,我还有些事情急着要出门,便不与你多说了。”
平君的言论显然是出乎双娘子意料的,闻言有些唯唯诺诺的应了,表情迟疑的被婢女们请了出去。
李子又亲自去马房备好了车——这会子管事对着李子是极尽谄媚,因着有些耽搁了,一行人匆匆的出了赵府,急急的朝着将军府去了。
车上李子有些不解的对平君说道:“也不知道她这般做是为了什么?”
平君摇了摇头道:“可能她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女子不用依附男人也能活罢。”
到了将军府时竟是王定之亲自在门口候着,他表情有些焦急,见平君下了马车赶紧一把拉住了平君往府中走去,口中不住说着:“阿姐可是来的晚了,那人早就到了,还是快些罢。”
平君心中有些疑惑,却也不好开口,两人步履匆匆的到了王定之书房,只见书房外头守着有两个一看就是练家子的中年妇人,平君的心不由自主的跳的快了起来,她好像有些知道书房中等的人是谁了。
一进书房,房中站着一位瘦而高挑的中年女子,她虽然有些年纪了,但是还是可以看出她年轻时的美貌,她的眼神中透着一股精干之气,叫人见了就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女儿家。
平君见到此人更是心神剧荡,她几乎是颤抖着扑上前去,哑声道:“姑母!”
如今的天下之母,当今的皇后,圣人王氏有些感慨的朝着平君笑了一笑道:“姑母与你是有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
见了圣人,平君有一万个问题要问她,她激动的握着圣人的手,心中百转千回,最终也只是问出了一个问题:“你在宫中过的好吗?”
圣人眨了眨眼睛,摇着头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平君才发现她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纹路,整个人都带上了一点老态,早已经不是平君记忆中那个美貌高贵的年轻女子了,也不用言语说明什么,与圣人一般年纪的贵妇人若是不用如何劳心劳力,各个都保养的瞧不出年纪,若是当真在宫中过的好,又怎么会许多年不与家中联系,又怎么显得这般有了年纪?
王定之上前扶了圣人一把,对平君道:“阿姐,时间紧急,先坐下来再谈罢。”
三个人在书房中坐定了,圣人才叹息着道:“我在宫中的日子自然是过的不好,我兄弟侄儿死在边疆那一年。”她直接叫了官家的名字,“元祐先是听了赵甫仁的话,怕了阿兄他们拥兵自重,将我软禁在宫里,等到前线的死讯传来,他又有些后悔了,才将我放出来,又好言好语哄着我,你们道我过的好不好?”
王家姐弟两个小的时候都曾亲亲热热的叫过官家姑父,也曾在姑父的膝头玩耍过,所以即使心中对他有万般不满,总是留了一份侥幸在心中,也曾想过或许有一天姑父不糊涂了,还会像之前一样,或许姑姑是真的生了病,才许久不能与家人联系,纵然真相其实非常简单,姐弟两个都保留了对官家的最后一丝丝信任。
圣人像是知道姐弟两人在想什么似得,自嘲道:“我也曾想过,他人虽然有些糊涂,但总是因为外头的小人太多了原因,还是对他抱着一线希望,可是后来我慢慢的明白了,外头的小人再多,若是他不愿意这般做,又有谁可以逼迫他?他做的事情总是要是他自己乐意才能做的。恐怕他啊,早就跟我们想的不一样了。”
圣人笑着,一如当初待字闺中般明媚。
“年初我要立太子,他要废皇后呢。”
☆、32|3.20
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三个血缘如此相近之人的关系,也许也是因为距离产生误解,所以即便是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圣人,王家姐弟对这个姑母还是保持着一种没有道理的信赖感与亲情,毕竟王氏未出嫁之时正是长安城中以聪慧而闻名的女儿家,在姐弟两个年幼的时候,姑母也总是以一种无所不能的形象出现的。
哪怕是他们做皇帝的姑父,单单论起能力也是不及姑母的。
他们就从未真正去想过姑母是不是已经艰难到了那种地步,哪怕是圣人亲口说出了官家想要废皇后,姐弟两个人心中都有一种荒谬的不真实感,是不是姑母哪里搞错了?或者是有小人在帝后之间挑拨离间,想要在大陈最尊贵的一对夫妻中埋下不和的种子,毕竟皇帝可能很难去换一个,换个皇后却是容易的多了。
王平君与王定之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取悦了圣人,她笑的更加厉害了,捂着肚子不住的擦拭眼泪,叹息道:“原来所有人都是觉得元祐对我情根深种,恐怕没有人会相信我那个好丈夫是真的打算将我废掉罢!”
平君跟阿弟交换了一个眼色,强行按下了心中那种难以相信的感觉,谨慎的问道:“姑母,或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是官家他一时气话还是?”
圣人摇了摇头,无奈道:“我入宫二十余年,又怎么会不知道元祐究竟是怎么想的?”
从来到将军府,许是因为又回到了还未出嫁时住的地方的缘故,圣人面上的表情就一直十分轻松快活,哪怕是提到了官家打算废后,也只是轻飘飘的玩笑似得一句话,这难免会让人产生‘这是在开玩笑罢?’这样的感觉,但此时她收敛了神色,面上透露出了些许惆怅,话中的沉重感也渐渐的散了出来。
“他们战死后我身子一直不甚好,原本我也没有太在意,因着我生了小儿子之后有些亏了,想着便是这个原因了,去年开始愈发觉得不对,我将军府出身,自幼习武,在宫中也是不断的,之前连风寒都是少有,怎么突然就弱成这样了?”
圣人轻描淡写的说着叫人有些毛骨悚然的话,平君只觉得背脊后面透出了阵阵凉意,她心中有个可怕的猜测,只是想想都教人觉得太过荒谬。
“我就叫人去查,说起来这宫里虽然明里都是元祐的,但他这些年荒唐惯了,哪里想过去认真去管的?这个人塞两个人进来,那个人塞两个人进来,我没被软禁起来之前我还替他管的好好的,后来我也不耐烦管了,没想到我不去管就差点害死了我自己。”
圣人说着顿了一顿,端起茶碗轻轻的撇掉茶末,浅浅的抿了一口,将姐弟两个的好奇心都高高的吊起来了,才带着讽刺的笑意讲了下去。
“我的吃食自被软禁后便被人加了东西,可笑我那时候被王家的事搅乱了心神,又碰上元祐对我那般狠毒,只觉得心如死灰,身边的事情也是不愿意去多管了,这才叫人钻了空子,差点被人害死了去。”
“我想着呀,这定是后宫那个不安分的见我娘家败落至此,有心想要取而代之,这事自古以来就有,如今出现也是正常,一个宫妃罢了,对付起来也是容易的很,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啊,东西是贵妃下的没错,想要我的命的却是我的好良人、好丈夫啊。”
圣人说着又轻轻的笑了起来,有些玩味的看着王家姐弟两个一脸震惊的表情。
平君心中可谓是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件事情中间讽刺意味浓重的简直是叫人不知是哭还是笑,一个丈夫想要谋害自己的妻子,却叫自己的妾室下手?圣人自官家登基以来,不论是在政事上还是在协理后宫上,都给予官家许多助力,可以说在一些老臣心中,圣人可是比官家要靠谱多了,官家若是要害死圣人,岂不是自断臂膀,要毁掉自己在百官中那所剩无几的威信?要知道百官虽然不能废掉皇帝,但要把皇帝架空起来还是可以操作的。
圣人等着姐弟两个消化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了下去。
“元祐那时候是想要我的命的,可是被我发觉了,身子倒是一日一日的好了起来,他想来是怕了,又打算叫王庸上折子直接废掉我,可惜终究像他那般糊涂的人还是少的,他没有废掉我,反倒教我把我儿子立做了太子。”
王定之刚刚一直默默不语的似乎想着什么,这会儿倒是想清楚了,便问圣人道:“官家做事总要有个由头,却不知他究竟为何执意与姑母过不去?我们王家已经败了,单凭姑母一个人在后宫中又能做出什么威胁到他的事?”
圣人却好似一直等着有人问出这个问题,有些迫不及待的说道:“我那时候一直闹不明白,他与我有什么恩怨竟要置我于死地?这二十年哪一日我不是战战兢兢的在帮他?后来我终于是弄明白了,是因为我那个大儿子。”
“他这些年一日更甚一日的修仙修道,身边受宠的国师换了一茬又一茬,总是有一点没变的,都说是我那可怜的元晟与他相冲,他心里头愈发不满这个儿子,不想教他当太子,想来想去却没有办法叫百官不立元晟,元后嫡长子,德行无亏,在换了谁都不能越过了他去。就有人给他出了歪主意,那不如就换个皇后罢,虽说不立元晟还是礼法上过不去,可若是换成贵妃做皇后,她膝下那个泰王,年纪可是比元晟还要大,要立他还是可以跟百官斗上一斗的。”
圣人说着这荒谬的官家,表情几番变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他还有那么一丁点良心,还晓得虎毒不食子这个道理,没有在元晟的吃食里头下药。”
圣人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王定之,笑了笑道:“别用看可怜虫的表情看着我,既然我都晓得了这些事情,那自然会在元晟身边好好的放上几个人,倒是你们,可是不知道罢?赵甫仁那个好儿子,你的那个好丈夫,可是写了好些青词给元祐,如今正是得宠呢。王庸还抢了原是给定之安排的职位给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