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 by 猫锦【完结】(10)

2019-03-30  作者|标签:


  “所以毂汗王就用雪音的性命来要挟亘迦,听命于他?”
  宗巴点点头,“圣尊明王转世就是密宗的最高信仰,若是能够令亘迦对他俯首称臣,王兄的统治便是固若金汤,不仅整个雪域都在他的手中,就连将来,凭借万千信众,逐鹿中原也是指日可待。”
  宗巴仰起头,一只带血的独眼望着牢房天窗上那一线日光,神色凄凉:“那一天,亘迦果然来了。她坐在八个少年少女抬着的玉辇上,一身紫衣,戴着紫色的面纱。而王兄却要求她摘下面纱,当众为他跳一曲天魔舞,向他献上明王宝瓶,以示臣服。亘迦如何能肯?她是圣尊明王转世,是密宗的圣女,容貌不可示人,更不可双足踏在地面上跳舞。而那个宝瓶则是圣尊明王的身份象征,上面又有武功秘籍,更是绝不可能献给我王兄。
  “王兄自是知晓这些,故意要令亘迦抉择,他当着亘迦的面折断雪音的手骨腿骨,继而用金针刺入雪音身上要穴,令雪音痛不欲生。雪音在亘迦面前咬紧牙关死死忍住,没有发出一声哀号。亘迦与他血脉相连,最终不能忍耐,但是王兄没想到的是,亘迦一拍玉辇腾空而起,直向雪音飞来,竟是要强行夺人。亘迦与王兄手下八大金刚苦斗上千回合,最终寡不胜众,重伤落地,而八大金刚也被亘迦一一击毙。”
  柳传羽听罢白着脸赞叹:“那八大金刚应该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吧?但是亘迦当年不才十四岁?”
  “是啊。”宗巴也不胜唏嘘,“亘迦修行的便是那宝瓶上的内功心法,雪音想要从你口中得知的‘死生歌诀’便是那宝瓶上的武功。”
  “什么?!”柳传羽目瞪口呆,他心道白鸾教给他的内功心法一定有些来头,但却没想到竟然是这等神物。
  宗巴接着道:“亘迦落地,雪音心痛欲死,当即要咬舌自尽,我王兄察觉得及时,一把卸下了他的下颚,而他趁机抓住王兄身上装饰用的一把匕首,往自己心口刺下。当时所有人都惊呆了,亘迦以为雪音已死,便带着重伤匆忙逃出布吉宫。”
  宗巴讲到这里,忍不住皱起眉。
  他停了很久,似乎是完全不想回忆接下来的事情一样,声音低沉地,又慢慢讲来:“亘迦作为圣女,既双足落地,又与人交手,犯下杀生之过,重重违背教旨。她重伤之后被王兄派出的高手追杀,并没有逃回寺庙,而是往城外茫茫雪原逃去。之后,整整失踪了五年。”
  “五年?!”柳传羽惊讶,“亘迦她到哪里去了?雪音呢?”
  “雪音并没有死。”宗巴说,“王兄腰间那把并不是杀人的匕首,他胸口虽然受了伤,但很快便恢复了。亘迦下落不明,王兄为了安抚密宗教众,不敢杀害雪音,而是密谋串通密宗之中几大长老,修改了当年天池幻象里的看到的预言,将圣尊明王转世的人改为雪音。王兄妄想把雪音变作自己的傀儡,好控制整个密宗……”
  柳传羽听到这里,已经大致上能猜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了,于是接着宗巴的话推测道:“雪音心怀恨意,定然不甘做毂汗王的傀儡,所以暗中积蓄实力,逐渐武功高强,并且不知不觉在教中坐大,从一个傀儡娃娃,变成毂汗王都不得不忌惮的角色了。”
  “正是这样,而且雪音也一直没有停止派人寻找亘迦的下落,直到五年过去,终于在蜀中的一座大山里找到了亘迦。”
  宗巴长叹一声:“可是天意弄人。若是当初雪音没有将亘迦找到,这之后是是非非许多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
  柳传羽不禁问道,“什么悲剧?”
  宗巴说:“亘迦回来与雪音相见,雪音要将圣尊者一位还给亘迦,亘迦拒而不受,还要将宝瓶还给雪音。原来亘迦当年重伤落入河川,漂至藏南谷地,被一个打猎男子救起。那男子朴厚善良,对亘迦悉心照料,两人虽然极不般配,却偏偏互生情意。亘迦决心与他相守一生,做远离雪域的翠绿山川间一对平凡夫妇,打渔放牧,白首不离。”
  “雪音不肯?”
  “雪音当然不肯。他视姐姐亘迦为世上唯一,怎能容忍姐姐另有所爱。于是派人抓住那个男人,逼迫亘迦与那个男人了断关系,做回圣尊明王。雪音性格刚烈,亘迦恐他一时激愤真的动手杀害那个男人,于是只能重回密宗。虽然她表面上答应了雪音,但是心里却只想救出丈夫一起离开。姐弟连心,雪音怎能猜不到亘迦心里怎么想的?他故意等到亘迦出手救人之时,伺机一刀将那个男人杀死。原以为只要那个男人死了,亘迦便会回到他身边来,谁知亘迦虽然痛不欲生,但却仍然执意要逃走。直到后来……”
  柳传羽直觉这个故事到了最最关键的部分,心脏砰砰乱跳,急忙追问:“直到后来怎么了?”
  “直到后来,雪音才知道,亘迦腹中已经有了那个男人的骨肉。”宗巴摇摇头,“雪音追至天魔峰下,狂怒之中使出全力,一掌击向亘迦腹部……”
  “那个孩子怎么了?!”柳传羽不等宗巴说完就大声问道,令宗巴有些诧异。
  “……那个孩子没有死。”宗巴不解为何柳传羽忽然如此紧张,他说,“但是那个孩子生来便心脉无血,筋骨尽断。没有呼吸,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死胎。亘迦为了救活她的孩子,遂以天下至阳的两样奇药——心血草和火精晶,来喂养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虽然得以存活,不过……”
  “不过那个孩子要忍受热毒侵身,遍身血疮,苦不堪言。”
  宗巴恻然道:“你知道……”
  柳传羽点点头:“我知道,那个孩子就是丹增。”说完他闭了闭眼,心头一阵抽痛,喃喃道:“可惜我当初不晓得他竟是身世悲凉,如此痛苦……我……我当真是没心没肺……”
  柳传羽被雪音一枚金针封住血脉,金针游走周身大穴,令他如同废人。他昏迷了不知几日,头脑中血管疼得如同爆裂,几死几生。过去的事情却像是决口的洪水一样,铺天盖地向他涌来。
  他记得那个长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的丑陋孩子总是被他欺负,记得一个漂亮得令他心痒痒的男孩总是对他不理不睬,记得那个漂亮的男孩总是呵护那个丑陋的孩子,还记得自己涎皮赖脸地要给那个漂亮男孩起名叫陶夭……
  他总是嫉妒丹增,嫉妒陶小夭为什么对丹增这么好,怨恨陶小夭对自己从来都不假辞色。
  如今总算弄清楚了,心中百味陈杂,恨不得以头捣地放声痛哭,又恨不得敞开胸怀仰天大笑。
  心中狂喜如潮水奔涌,身上的伤痛根本就一丝都察觉不到了,柳传羽躺在地上连声笑道:“白鸾,白鸾,白鸾……哈哈哈哈……”
  白鸾就是陶小夭,陶小夭就是白鸾……
  陶小夭,竟然喜欢的是他的!
  不喜欢丹增,喜欢的是柳传羽!
  柳传羽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引开追兵,为他疯疯癫癫,分开这么多年,陶小夭终于知道他的好,开始为他挂心,为他思念,喜欢上他了!
  这叫他怎能不欣喜若狂?!
  柳传羽正笑得痴痴傻傻,这时拴着锁链的铁闸门忽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门开了,逆着光,一个谪仙般的身影步入牢房,那血红衣衫拖在地上,似乎曳着一条血溪。
  只听雪音冷冷的声音道:“柳传羽,我要的‘死生歌诀’,你可背出来了?”
  柳传羽此刻胸中热血激荡,对雪音的那点惧意早就被狂喜冲刷得一干二净,他决意已定,那“死生歌诀”是陶小夭教给他的,哪怕是死,他也不会说一个字给别人听。
  ☆、八叶心魔之卷·其之三
  三月初三,京师事变。
  崔昊诛杀京城守备使,夺京师精锐,聚兵合围皇城。
  同日,平西王于子午河奇袭岭南王大营,岭南王一夜兵溃,大理王从旁追击,白清扬七日之内南退两百里有余,直到岭南藩国的边境百岷山脚下。
  岭南王暂退中原之争,一夜之间,乾坤倒转,天下局势为之一改。
  时下,以京畿之地为界,地势两分,平西王处西北多山高地,易守难攻;大理王处东南平原湿地,易攻难守。平西藩与大理藩两军在京师南一百里的莫云县子午河两岸对峙,大理藩水师强盛,欲以三百大舟渡河强攻对岸大营。
  京城之中又有两分,皇城之内为大理王的精兵强卫,皇城固若金汤;皇城之外是东西两校、京城守备,对皇城虎视眈眈,究竟崔昊作何打算,一时之间令人无从捉摸。
  围城之中,人人噤声,京城虽无战事,但气氛却不比南面子午河上轻松多少。
  原本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夫子街马王巷如今只剩下不得不出门的行人,偶有走在路上的,也是行色匆匆,没有一个敢出声,再没有人高谈阔论城外城内的天下大事了。
  街上十家店有六家关了门,剩下一两家食肆,店内也一片死寂。
  这一日正午,大空庙旁边的马王巷只有一家食肆开了门,厅里只有七八个单客坐着,一声不吭地吃着饭菜,没有一人说话,静得可怕。
  小二正擦着桌子,忽然见得两个公子走进门来,一个穿紫衣的,衣衫华丽,身姿风流,面貌俊美得直让人心口乱跳。另个低着头,弯着身子,穿得也粗糙卑下,一看就是那个紫衣公子的下人。
  小二忙不迭地向那个紫衣公子迎上去,“这位公子,可是用膳来的?”
  紫衣公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要楼座。”
  小二喜道:“好嘞!您请上!”说完侧身做一个请上楼梯的姿势。
  紫衣公子一撩衣摆踏上阶梯,那个粗布衣衫的下人垂着头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那下人一抬脚,一阵很轻微的金属声音从他脚下传来,小二低头一瞧,竟看到那人的足上带着一副玄铁镣铐,中间用精铁铁链连着,他走路拖拖拉拉,身形一晃,跌在台阶上。
  “哎呀,这位小哥!”小二上前将他扶起,这一碰,小二立即惊叫一声:“好烫!”
  那年轻人身上如火一样烧着,小二只轻轻触了一下他的手背,手指就被灼伤了。
  小二瞪大眼睛看着他:“小哥你没事吧……”
  那年轻人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额上汗水涟涟,一双黑色澄澈的眼睛瞧着小二,微微一笑挡开小二的手:“多谢相助,在下只是脚滑了一下。”
  小二还没答话,那个紫衣公子忽然冷声道:“爬上来!”
  那个下人微微皱了皱眉,面带痛苦之色登上楼去。
  小二见了,心有不忍:难不成他是个奴隶?那个紫衣公子长得虽然漂亮,但是好生冷血无情。
  二楼上空无一人,中间是一个天井,天井四周的围着一圈红漆栏杆。
  小二将那个紫衣公子领向二楼中央靠着天井的楼座,然后记下菜单匆匆逃下楼去。
  紫衣公子坐在位上,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抬眼瞧了瞧站在远处,靠着柱子摇摇欲坠的年轻人,道:“滚过来。”
  那年轻人仍旧靠后站着,低下头,仿似根本没听见紫衣公子的命令。
  紫衣公子冷笑一声:“不自量力,蠢。”
  他眉梢微微一抬,纤长的手指在茶杯里蘸了一滴茶水,轻轻一弹那滴水珠便如电射般往那个粗布衣衫的年轻人飞去。
  速度之快,年轻男子连抬起眼看清水滴的时间都没有。
  噗地一声细响,水滴将年轻人身后的柱子打出一个洞来。而年轻人只来得及侧头,那滴水珠擦着他的脖子打入木头。
  滴水穿木,而水滴不散。那轻轻一弹指的功力,便已经令天下高手望尘莫及。躲过这一击,柳传羽身子歪了歪,噗通一下跌在地上。
  那紫衣公子,正是雪音。
  自雪音拿住柳传羽和宗巴嘉措之后,便将两人带至京城,雪音住在城中一座深宅大院里,院中有密宗高手戒备,逃脱自是不可能。
  柳传羽之于雪音,便像是将死未死的耗子之于猜不透心思却又有些无聊的猫——
  柳传羽无论如何都不肯背‘死生歌诀’,雪音也并不着急,他一面用宗巴嘉措的性命威胁柳传羽不可自我了断,一面将柳传羽带在身边戏弄。
  柳传羽跟在雪音身边,雪音时不时对柳传羽突出杀手,逼得柳传羽出招反抗。
  柳传羽心知雪音的目的便是激自己用‘死生歌诀’的内功心法护体,他虽然咬紧牙关硬抵,但是紧急关头人都是凭借自己的直觉行动,一招一式之中,‘死生歌诀’的奥秘仍旧是被雪音一点一滴渐渐参透。
  雪音见柳传羽跌在地上喘气,冷嘲一声:“六脉动摇,脏腑中虚。哼,没用的东西。”
  柳传羽听罢火冒三丈,抬头使劲瞪向雪音:“你用金针封住我的心门八脉,我不虚才怪。”
  雪音眯起眼,指尖轻轻在桌面上划着,低声慢慢吟道:
  “十五日中寻鬼目,水一火二木三量。”
  柳传羽猛地一惊。
  雪音冷笑:“绕心门八脉,过鬼目,渡天水,举木火而灵台通明。我没说错吧?”
  柳传羽心道糟糕,自己刚刚那微微一动身,哪里逃得过雪音的眼睛,便是轻易又被他拆穿了一句。
  雪音道:“这是第三十二句了。”
  柳传羽垂下眼睛,心中暗自思量,若再这样下去,死生歌诀岂不要被他全都试探出来了?我真是笨蛋笨蛋……
  焦急无法,柳传羽遂将手指藏在身后,悄悄挪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枚黑色钝器从他袖中向雪音电射而去,雪音眉梢一跳,微微冷笑。只见他衣袖轻挥,那暗器便一转头向柳传羽飞去,柳传羽闷哼一声,捂着额头倒在地上,一枚铜扣叮咚落在他面前。
  雪音冷声道:“不准装晕。”
  柳传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雪音接着道:“我正好饿了。你若还躺在地上装晕,我便教人把你身上的肉片下来做菜吃。”
  柳传羽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爬起来,揉着肿出一个大包的额头,垂头丧气。
  雪音瞧他半晌,冷不防问道:“亘迦为何收你为徒?”
  柳传羽抬头白了雪音一眼:“关你屁事?”
  雪音凝视着柳传羽,幽幽道:“你这样呆头木脑的凡人,怎么配做她的弟子?”
  柳传羽捂着头哼声道:“这世界上原本就没有什么配不配的,有缘便相聚,无缘便分离,我师父说过,我遇到她是天意,命中注定她便是要收我做徒弟的。”
  说罢,得意洋洋地斜眼瞧向雪音。言下之意,亘迦和他没有姐弟缘分,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
  雪音听罢,长睫低垂,瞧着杯中的茶水定定出神。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几个人提着衣摆走上来。
  为首的一人穿着黑色锦袍,衣袍上隐隐用金银丝线绣着麒麟白鹿,腰佩翠玉剑,颈悬紫金石,一看即知贵胄非凡。
  那人走到雪音面前,一聊衣摆跪下道:“属下参见毗沙门天。”身后三四人亦随同跪下。
  柳传羽立即“啊”了一声。
  毗沙门天王?!
  他瞧向雪音,原来雪音就是毗沙门天王!那个日晖使者就是他的手下……
  雪音道:“定王……”话还没说完,柳传羽又“啊”了一声。
  定王?!
  那个黑袍男人抬起头来打量柳传羽,柳传羽也打量着他。
  定王不就是大理王?
  那个跟平西王、岭南王逐鹿中原的大理王?
  雪音嫌柳传羽烦人,皱了皱眉,柳传羽张开嘴刚要说话,雪音轻拍桌面,一只筷子跳起来向柳传羽飞去,打在他的肩颈穴道处,柳传羽动了动嘴唇,结果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气得只能狠捶栏杆。
  雪音接着向黑衣男子道:“定王,渡河之事,如何?”
  大理王道:“属下已部署妥当,只欠主上一声令下。”
  雪音颔首道:“今夜子时。”
  大理王道:“属下得令。”略一低头,大理王又道,“敢问主上可还要留在京城?属下只怕今夜子时一战过后,崔昊便会和平西王……”
  雪音一抬手:“不妨,皇宫之事已毕,本尊已命日晖使者带幼帝暗自出宫,今夜你只管渡河攻城,我自会离开京城。”
  大理王俯首抱拳:“属下遵命。”说完起身,带着随从几人向雪音告退。
  大理王走后,雪音慢条斯理地吃了一点菜,柳传羽被雪音点了穴道,不能说话,也不能走动,只能在一旁干看着,手指将栏杆挠得吱吱作响。
  雪音略有所思地喝了口茶,淡淡开口道:“柳传羽,你若愿意拜我为师,我便将你心脉上的金针取出,并且教会你天下第一的武功,如何?”
  柳传羽怔住,不明所以地瞧着雪音。
  收他为徒?为什么?
  不论雪音在想什么,柳传羽本想掷地有声地大喝一声“你做梦”,可惜发不出声音来。
  雪音轻笑一声:“你不用出声也无妨,我知道你要说不。”
  说罢解了柳传羽的穴道,站起身走下楼去,留给柳传羽一个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的背影。
  柳传羽觉得莫名其妙。
  柳传羽听见他低声自言自语:“我一直猜不透她在想什么……既然冥冥之中俱是天意,那我与她同生一朵白莲之上,一气同枝,一脉相连,难道不该是同生同死的么?”
  那个“她”自然指的是亘迦。
  柳传羽瞧着雪音翩若惊鸿的身影,与记忆中亘迦的背影重叠起来,心中蓦然生出几分怅惘,张了张嘴,终是说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
  柳传羽跟在雪音身后走下楼梯,迎面又有两个人走上来,其中一个穿着白衣,头上戴着白色纱笠遮住面目,另一个穿着皮毛大氅,镶着一圈黑色羽毛边的风帽罩在头上。
  柳传羽停下脚步。
  那个戴着白色纱笠的人也停下脚步,两人一上一下,柳传羽心里微微有些奇怪,偏过头去看那白衣人身后那人,好生面熟!
  黑色的羽毛拥簇下,那人脸色白如新雪,一双带钩的狐狸眼,阴柔有余,英气不足。他曾在文仙府上见过此人一面。
  崔云梦……
  柳传羽大吃一惊,连忙扭头看向白衣人,身形与文仙不差,柳传羽急于求救,一把抓住那人手腕道:“文小仙仙……”
  那白衣人被他叫了一声,略微怔忡。
  前方雪音又回过头来,看了柳传羽一眼,柳传羽吓得顿时放开白衣人的手腕,心想自己真是急得糊涂了,这岂不是要连累文小仙仙?于是匆匆忙忙扭头跟上雪音,雪音淡淡扫向白衣人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走出门去。
  待雪音柳传羽两人离去,崔云梦向白衣人道:“那个紫衣人武功深不可测,六殿下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白衣人的目光在纱笠后凝注良久,转过身往楼上走去,淡淡道:“密宗毗沙门天王。”
  ☆、八叶心魔之卷·其之四
  子午河凌波渡一役,大理王兵马西渡,平西王退至君和关。
  次日清晨,京城守军大开丹凤、玄武二门,崔昊将平西王大军引入京师。晴妃携幼帝逃出皇宫。午时,平西王攻入皇宫,取金玺奉于先帝第六子。
  此时,柳传羽已经随着雪音离开京城,车马行至京城南面一片山林中,忽路遇阻碍,数十棵参天大树倒在路中央,拦住车马的去路。雪音坐在马车里,撩起帘子来往外看了看,一个番僧打扮的仆从手捧一方蓝绸走过来,将蓝绸递给雪音:“主上,这是用暗器钉在前边拦路的大树上的。这是暗器。”说罢又将一枚银色的钢羽呈上。
  雪音捻着那枚暗器瞧了瞧,又扫一眼那蓝绸上的字迹,冷笑一声,“既然有人邀约,那便不得不会会了。”那仆从问道:“主上要去哪里?”
  雪音放下帘子,“君和关。”
  君和关是鹿鸣原通往南方的要塞,关口横跨甘谷设立,甘谷则是南北相连的一条要道,直通京畿,君和关卡住甘谷要塞,天然险峻,易守难攻。
  甘谷往南有一城镇,乃是当年镇远大将军西征幕府所在,故名镇远县。雪音的车马行至镇远,柳传羽坐在马车里,雪音坐在他对面,手中把玩着那枚钢羽。
  柳传羽认得,那钢羽原本是亘迦的配在衣上的饰物,心中不禁暗暗揣摩那邀约之人是谁。
  忽而雪音转过身瞧向柳传羽,问道:“亘迦是怎么死的?”
  柳传羽一惊,淡淡道:“我只听说她进皇宫没多久便死了……”
  “是么。难怪我多年来费了无数心思,怎样也找不到她,原来她早就死了。”雪音神色仿佛漠不关心,“当年在重王山颠,她被密宗三天王围攻,勉强逃脱,想必已经受了重伤。毂汗王重兵围攻重王山,我当时没来得及……”
  柳传羽说:“不过后来先皇领兵击退毂汗王,亘迦应该是那时候被先皇救下,然后藏进皇宫里。”
  雪音道:“她是想在皇宫里,即便她死后,丹增也不会轻易被毂汗王追杀……”说罢冷笑一声,手指轻轻抚摩着一个白骨嵌成的杯子,“不过不用担心,毂汗王已经死了。”
  柳传羽瞧着那个人骨制成的杯子,为他的语气微微打了个冷颤,“你会对丹增怎么样?”
  雪音并未答话,那冷如寒冰的眼神看在柳传羽眼里,柳传羽心中明白,他是决不会放过丹增了。
  马车在一座临湖的山庄旁边停下,柳传羽跟在雪音身后下车,迎面就看见逻珊碧虏二女站在大门前,柳传羽大吃一惊,碧虏对他眨了一下眼睛,柳传羽心领神会,默默站在雪音身后。
  逻珊上前道:“恭迎毗沙门天王,我家主人正在庄中等候。”
  雪音走进大门,柳传羽却站在原地不动,雪音回头道,“你也跟进来。”
  柳传羽皱起眉,看向碧虏,碧虏微微向他点了点头。
  柳传羽跟雪音走进山庄,庄中空无一人,绕过石屏,只见一个偌大的庭院,院中怪石假山林立,几株翠树,琼花盛开。
  柳传羽一走进院中,立即咦了一声,低头一看,脚下净是雪白的沙粒。
  雪音也停下脚步,负手傲笑:“玉树琼花阵?我正想领教。”
  话音刚落,四方假山位置开始快速移动,面前树影漂浮,重重叠叠,空中琼花香气蔓延,如梦似幻,只让人分不清真实虚假。
  雪音抬起手,手中一把纤长玉剑直指前方。
  柳传羽站在雪音身后,眼中映照园中无限幻影,心中如有电光闪过,雪亮通明。
  玉树琼花阵……
  十多年前,重王山颠,柳传羽和陶夭便也是在这样一地银沙的混元阵法中比练武功。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那穿白衣的少年总是从须臾闪过的树影之后如一只蝴蝶翩跹飞出,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想到这里,柳传羽嘴角噙笑。
  陶小夭……柳传羽的武功总不如他,每每被陶夭杀得狼狈不堪,然而他们却每天每天都会在这阵法中斗上两三个时辰,乐此不疲。
  现在一想,原来从那时候起,陶小夭对自己便是有情,若非有情,又怎会愿意日日陪伴自己,而不觉的厌倦?
  柳传羽眯起眼看着园中错综复杂运转的山石树木,心中微微一笑。
  再没有谁比柳传羽更知道这阵法的虚实奥妙。
  当年毂汗王和密宗高手围攻重王山,亘迦重伤,柳传羽和陶夭带着丹增便是躲入这混元阵法中,才能甩开追兵,当年重王山上那一方银沙池,长宽各一百零八步,其中九九八十一株琼花树,四十九方白玉山石,布在沙池中,按照先天阵法,二十八宿的轨道运行。
  只要人一入其间,立即便会迷失方向,那重重的树影石影惑乱视线,对知晓阵法的人来说,一面可以隐藏自己,一面可以将迷在阵中的敌人杀个措手不及。
  柳传羽微微打量园中,长宽各十九步,比之当年重王山上的小沙海远远小去不知几多,他只消眨眼的功夫便看出了阵眼所在,当下聚精会神,只待发难的时机。
  正此时,几道白练从天而降,四面院墙上跃出八个手持白练的女子,占据了八个命门方位,手中数道白练向雪音围去。
  柳传羽看准机会,急忙向一株移过的琼花树后闪去,雪音一见,顿有所悟,清喝一声:“原来如此!”手中玉剑将白练纷纷劈开,伸手便向柳传羽拿来。
  柳传羽在这阵中如入水的游鱼,无比灵活,借着重重幻影,在玉树山石之间左躲右闪,虽然使不出武功,脚上又拴着铁链,却偏偏让雪音碰不到他。
  正待此时,那脚下的银沙也开始流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整个沙池旋转着好像要往中间坍塌而去。柳传羽见状立即跳上一座山石。雪音足下虚空,无法借力,只好使出轻功踏上一株琼花树,哪知只要他足尖刚一踏上树梢,那棵树便开始旋转着往沙池中沉去。雪音立即长袖一展,飞身而起跃到另一株树上。
  与此同时,那八名站在围墙上的女子又使出银钩锁链向雪音攻去,雪音不得不分神同时应对那变幻莫测的阵法和八名女子的合攻。
  便是在这一个间隙,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墙外飞来,足尖在柳传羽身边轻轻一点,柳传羽只觉得手臂一轻,被他拉着从山石上飞起,那人带着柳传羽,在玉树琼花阵中翩跹几个跳跃,便踩着山石树枝穿过沙池,跳上对面的屋檐。
  他虽然头罩白色纱笠,这次柳传羽却心如明镜似地知道他并非文仙,心脏激动得如擂鼓一样,怦怦乱跳。
  柳传羽抓着他的手,刚要说话,那人便道:“待会再说,先脱身。”于是携柳传羽离了庄园,一路轻功疾奔,直至一条河边。
  柳传羽随白衣人走向渡口,那里已有一条船停在岸边。白衣人走过去解开绳索,跨上船,回头对柳传羽道:“快上船。”
  柳传羽站在接舷板上,瞧着白衣人回头顾盼的模样,眼中几乎要有一股热泉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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