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飞的衣袖里飞出来一张明黄的符纸,随风覆在了掌中的梅花上,边角随风微微动着。以往谢宴闲暇时,最喜欢将所有的符纸都折成纸鹤,而这张,是蒲新酒一大早的时候交给他的。
“今日是远清的忌日。”蒲新酒歪头想了想,将几张黄符递给他,“拿去清心静气,我真怕趁我不在的时候发疯,把我的地盘拆了!”
原本是句玩笑话,谁知晚间归来的时候,蒲新酒只看到一大片焦黑的断壁残垣,空旷得让人害怕。起初认为是谢宴在捣鼓什么幻术,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便使劲揉了揉眼,揉得眼睛都进了几粒沙子,直到听到几声此起彼伏的哭声。
焦黑着一张脸的没头脑,跌坐在已然干涸的溪流旁,同他背着的婴儿一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无法落下一滴泪来。
“怎么回事?”蒲新酒飞速扑了上去,脚步踉跄得险些栽倒。
“大人——”没头脑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喊着他,哭得更加悲痛欲绝,忽然惊恐得盯着蒲新酒的身后,猛地向后退了几步,“他他他他——是他忽然疯魔!烧了所有人!淹死鬼为了救孩子,没能出来……”
蒲新酒转身绝望到麻木的谢宴,仿佛在看着无措的自己一般,颤着声:“你怎么……怎么下得了手……”
“对不起……对不起……”谢宴煞白着一张脸,身体抖个不停,仿佛随时都会跌倒。
蒲新酒心疼地抚平没头脑身上的伤口:“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啊……”嘶哑的声音响彻在空旷的平地里,字字断肠。
“有人曾说我这一辈子命途坎坷又短暂——”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谢宴轻轻咳了几声,哑声道,“蒲哥,等我回来必定以死谢罪。”
他试了好几次,才能拖动自己已然麻木的双腿,手中的白虹剑尖随着沉重步伐在身侧里划过一道断断续续的剑痕。
手掌下有些痒,呜咽着的没头脑抬起手定睛一看,几片翠绿的小芽正在夹缝中摇曳着,看叶片的形状倒是有些像是萝卜——当初谢宴打碎的那袋种子竟然发芽了。“大人,如果我不怪他,他还会回来吗?”没头脑怯生生地唤了一句,“他看了一张符箓以后才狂x_ing大发,是被人陷害的。”
符箓……原来简素虞也不要他。
“他会的。”蒲新酒仰望着似要落雪的天空,手指摩挲着脖子上的龙鳞,声音低沉又肯定:“他也是我们的家人。”
可是后来,他再没能看到谢宴归来的身影。
第67章 四足白蛟
当年邺城百花楼的那场天灾现在想来,仍旧令人心悸。更可怕的是,事后并没有查到罪魁祸首,只有附近的少数人声称在夜间看到一个负剑离去的身影。
“这一世的逢殃又死了,我只能继续寻找。后来我遇到菩提子再世的寂尘大师,他说我身上杀孽深重,便邀我来深云寺听他念经说禅,青灯相伴以去心魔。”温无不常笑,但是乍一笑,竟有种春回大地如沐熏风的温和。
谢宴沉默片刻,将一个乾坤囊丢给他:“逢殃发觉自己缺失记忆后,来这里找过寂尘,你们——没见过吗?”
“缺失的又何止这一世……”信手接过,温无摩挲上面的布帛粗糙的触感,明显感觉到里头虚弱的神魂,轻声道,“见过的,那时我站在远处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只是她并没有察觉到而已。”
“喜欢就直接上啊。”谢宴过来人一般,大大咧咧地拍拍温无瘦弱的肩膀。若是继续藏着掖着,不知道还要错过多久。
“听着真像是你会说的话……”温无感受到在不远处若有若无飘来的视线,轻笑一声,“你要是真懂这个道理,那边那个又是怎么回事?”
“我……”谢宴一噎,“此一时彼一时,他——他又不喜欢我!”
“这样啊,那他瞪着我的刺骨目光都快把我冻成冰了。”见谢宴窘迫地说不出话,温无也不打趣了,正了正色,“谢宴,如果将来遇到麻烦,找鬼王把龙鳞要回来。”
龙鳞?谢宴拈了一朵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清香槐花,想起来这东西似乎被他送给蒲新酒了。送出手的东西,哪好意思再拿回来?于是他摆了摆手:“我拿着又不能上天入地天下无敌,不过一片魂元罢了。”
好像还真能——温无真是要被他气笑了:“缺失记忆又何止逢殃一个?那里面有你好多年的记忆和修为。”几千年的记忆和修为,他说不要就不要也真是同以往一般——任x_ing。
“前世的对吧?”人家话都说得这么清楚了,谢宴也不笨。这个神秘的道人对所有人都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唯独对自己与逢殃与众不同。如果逢殃是他的心上人,那自己——“可是温无,我不是你要找的友人。这一世你见到的只有我——谢宴。如果前世的我真的希望被你找到的话,那你也不会在岁月未侵之城与一个身怀龙鳞的幻影纠缠这么多年了。”
最后谢宴咧开嘴,微微笑了:“我叫谢宴,不是别人,只是谢宴。”
谢宴说的没错,当年那人被五花大绑下凡的时候,仍然是毫不在意地笑着:“不过是轮回几世,游戏人间罢了,温无你可别来搅了我的兴致。”
温无有一瞬间怔忪。
越是灵气充足的山脉,越是云气缭绕。哪怕过了正午,深云寺外依旧白云皑皑,青松涛涛。
头上几枚新烙下的戒疤的小师傅,正手持扫帚,一阶一阶地扫着台阶上的枯叶,忽然在地上看到一个椭圆形的y-in影,里面是一角青色的衣衫。
他垂下头,低念一句佛语,推至了一旁让了道。然而等了许久,这位施主都静静伫立在一侧,不曾说话也不曾挪动。
小师傅握紧掌中的扫帚,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最近俗缘未了找上山门的施主还真的不少……
这时墨伞下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静静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冰冷的气息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施主?”年轻的佛门弟子忍不住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十分秀气的男子面容。肤色白得都能隐隐看到底下纵横交错的血管,唯一美中不足是他的眼睛似乎染上了什么重病,上面蒙着了一层灰白的薄翳。
他大着胆子又问了一遍:“敢问施主——”
回答他的是是天灵盖上一只冰冷的手,只觉浑身上下在那一瞬间剧痛无比,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取了出去。随即头皮一麻,他失去了意识,重重地坠落在了台阶上,惊得附近林中的云雀都漫天乱飞。
如果他能稍微仔细一点的话,就会发现来人其实是没有呼吸的。
“喂!我好歹也是个这座山的山灵,你这样绑着我让我很没面子的。”被缚仙索捆得无比结实的山鬼不满地嚷嚷,“我又不会跑!”
他身边躺着一众寺庙的僧众,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腥气冲天。这些杀戮血腥的场面红得就像他赤色艳丽的衣衫一样,他是不在意,只是怕梧桐看见了又不高兴,所以一直叫嚣着要离开。
“嘘,愿赌服输。”一根纤细的指尖点上了他的唇瓣,耳畔传来女子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片刻,一直絮絮叨叨的山鬼忽然安静了下来,他的脸上也变化成了一副和煦的面容,沉下脸色:“你们是何等妖物?竟敢犯我紫霄山地界?”
“山神大人,若是寂尘还在的话,我还是会忌惮几分的。但是现在,胜者为王,败者——”随即女子化为原身,赫见一只巨大的白蛟腾空而起,吐了吐细细的舌头后一下张开血盆大口,将附近的一切生灵吞噬殆尽。“裹腹!”
深云寺附近的花花CaoCao都遭了秧,迅速枯萎衰败,而山鬼原本躺着的地方只剩下一剑血红的衣裳,上头用异法盛开的梅花都颓然失色。与此同时,半山腰山神庙背后的那棵郁郁葱葱的仿佛被人抽走了生命力一般,以可见的速度衰败,凋谢的槐花花瓣落在树下那些山鬼珍藏着的琥珀上。
白蛟睁着它棕黄的眼珠子,满足地哈了一口气,霎时山顶y-in云蔓延,似有雨滴落下。而附近的青衫男子一动不动地撑着伞伫立着,身形颀长,像一株挺拔的青松。
“呀,蛟吐气得云雨,我又忘记了。”女子一个旋身变回原形,随即熟稔地钻进了男子的伞下,“寂尘圆寂了,承接了菩提之力的赋雪衣也尸骨无存,我们白走一趟了。”
“是。”男子低低地应了一句,面无表情地将手放在女子伸出的手上,
“你要是还能思考就好了,也好陪我说说话。”
“是。”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回答。
女子忽然笑了,亲昵地凑近了些:“我跟个走尸较什么劲呢?走吧,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