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个其貌不扬的符箓师。
大概,他娶我的母亲这件事,就是个错误。
白恒的手抚起我的头发,说道:“姜国王后落研容色倾城,生出你这样的女儿,也未免差劲了些。”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还好,你的五官面容像极了你母亲。我初次出使姜国,便发现了这一点,略一调查,果然对应的明白。
落研王后曾作为姜国国君宠妃随军作战,那一战姜国掠得夏国怀古以西二十九郡的土地。夏国震怒恐慌,便派出大军与死士队行刺姜国国君,不料姜国国君率大军疾行冲锋,留下的营地不过是个空壳,国君宠妃落研的护卫不敌,落研流落夏国,后脱逃隐于民间,三载之后方寻得机会回到姜国。
姜国国君念落研王妃摆出空城吸引夏国大批军士取得军机份上,对其特别优待。又因她德御后宫,看在她曾生下王长子份上,册其为后。”
这个故事很长,听得我不知是何滋味。我以为我这短短二十年的人生已然活尽人生悲苦,却不料自己母亲是辛酸甘苦一样俱全,活的更加精彩。
白恒抚着我头发的手忽然缩了回去,一把掐住我的脖子,迫我看着他,对我说:“阿楚你看,你母亲很能耐,是吧。在夏国那短短三年,还抽空生下了你。”
我被他掐的呼吸困难,可还是尽力完整的问他,我说:“所以……你要怎样……对付她?又要怎样……对待……我?”
他一把甩脱了我,我跌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大口喘气。
他说:“简单啊,她若要保证姜国国君对她还有信任,保证自己儿子世子的地位,就想办法给我澜沧以南三十二郡的土地,尤其是融天岭与玉龙峰。届时她继续做她的王后。本王为黎民太平会与姜国停止戈停战,与姜国结亲——会立她女儿为后。”
与姜国结亲,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已调整好气息,起身做好,对他说道:“那个她的女儿,想来不是我了。”
白恒哈哈大笑,说道:“王后自然要是庙堂间的帝姬,你……模样不错,也还忠诚,做个妃嫔也是可以的。”
他站起身来,像我身边踱步,他说道:“届时你既是寡人的爱妃,又是寡人的利剑,就像如今这般,不好么?”他终于来到我身边,在我耳畔呢喃,说道,“阿楚,托你武器兵刃的福,我如今已成为调动整个魏国西方防线兵马的大将军,只要我一声令下,思灵山以西、澜沧江以南八十余郡的土地都将是我的国土。阿楚,你若听话,那就是我们共同的江山。”
夜里微凉,我灵台清明。我不能再退,我没有退路了。
我抬起眼,对他说:“现在收手,立即把解药给我。回到你的魏国,再不找我任何麻烦。自此你我两不相欠。我也放你一条生路。”
火烛噼啪的爆开了烛花,屋子里骤然亮了片刻,我再一次看清他英朗的眉眼。
白恒哈哈大笑,好似听到了什么再好笑不过的笑话。捏住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看他,问我:“你凭什么和我讲条件?你又凭什么威胁我?”
我眼眸沉静,说道:“你又凭什么利用完我还要我心甘情愿的为你铸剑?还要我低眉顺眼的嫁给你,你又凭什么?碧螺蚕蛊吗?”
白恒没有说话,眉宇间都是淡淡的了然。
我偏着头,静静看着他。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白恒了。
这个第一次要我尝到爱的甜美,也要我永远断了爱念的男人。
我要活下去,我从来只给自己机会。白恒,你是我唯一一个我肯给机会的人,你还没有好好利用。
白恒和我对视良久,终于发现了不对的地方。他再也说不出话、发不出声、拼尽全力连小指都动不得一下。
是迷迭香。会控制人全身筋骨与声线的一种迷香。
他怒目圆睁,眼睛好似要喷出火来,却一点也对我奈何不得。
我对他说:“白恒,我给你做这么多年毒蛊禁制的武器,不会不通毒理药理。”
我看得出来他想骂我,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唇畔漾起了笑,我终于明白,这种他人性命握于自己鼓掌之间的滋味——尝起来不错。
我继续道:“原先是我太信任你,没有丝毫怀疑,才听你摆布这么多年。碧螺蚕蛊成长缓慢,我今日探测到内腑时,便知道它在我身体里驻下不止两年。白恒,早在两年前你初发现我铸剑能力时,你就想着控制我。”
我的手划过他俊美硬挺的脸蛋,笑了笑说:“你这毒蛊又是哪个方士给你的呢?白恒,于术法修道、禁制毒蛊,你必定都是外行。既然外行,又何必威胁我这个内行?”
我只觉得平生除了儿时烧死一院的人渣外,从没有这么快意过。想想近来这五年我日子过得憋屈,如今同样的事情落在他这个始作俑者身上,说不出的得意。我继续说道:“白恒,如今同样被控制的滋味如何?”我看他眸子里还有得意与希望,便继续说道,“别算计着用碧螺蚕蛊和我谈条件了,我只是曾经未发现,一时着了你的道。为你鼓捣了两年蛊毒铸剑,这碧螺蚕蛊的制法解法我还是清楚的。”
我发现白恒的眼眸暗了下去,眼神里又恐惧与绝望。我轻笑,发现自己最爱看别人希望落空时绝望的样子。我会觉得……我不孤单。
我抚摸着白恒刀刻一般的脸庞,在他耳畔呢喃,问道:“我当初怎么会那么蠢,认为高傲如你会真的爱我?”
白恒叹息一声,也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说不出话,便一个人自言自语。我说道:“白恒,我是被你蒙了眼,猪油蒙了心。我以为我长得还算清秀,还算美……”
我亮出了匕首,是我为自己打造的,亮如秋水、吹毛断发。它没有任何符箓篆刻,即使是铸造进去我也使不出来。
可丝毫不影响它的锋利。
我以为自己长得美,于是便开始想得美。
父亲诅咒我一世畸零,我还未解开那道咒符,居然也敢奢望快乐。
白恒,是容貌让我产生了不该属于我的信念,是容貌给了你一时的动心,这容貌带给了我无穷的后患……那我就毁了它!
我一刀划向左脸,左边脸颊随之出现一道弯如月牙的刀痕,血很快涌出来,皮肉翻开的疼。
我没呼痛,也没有叫,我笑着看白恒,对他说:“白恒,自此时起,我不会再有不属于我的妄念。自此时起,也不准再有人打我和我母亲的主意——即便是你。”
☆、第六章 斩情
我的匕首架在他的脖颈之上,在他临终之前告诉他最后一个他应该知道的秘密。我说:“白恒,我从小艰辛,因而只信任自己手里的力量。”
白恒不解我这啰啰嗦嗦要说些什么。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话唠。我说:“我会担心我铸出的剑是否会有朝一日刺向自己,因而每一柄兵刃符咒的收尾都是‘消逝咒’,对应的消逝符都在我的绿檀木钗里。”我对着他笑,脸上的刀疤流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白恒,你不仅利用我,还要伤害我。那么,我不仅要你死,还要你毁了一世英名的死。
我没再多话,匕首刺入他的咽喉。
我曾读《庄子》,《庖丁解牛》那一篇中我一直不解,所谓“切中肯綮之间”到底是怎样的状态。我入刀刺入白恒颈项时,我明白了。
沿着骨骼缝隙,刀刃一转,我便割下了白恒的整个头颅。
他是魏国的将军啊!兴许原本还会成为打破这四国鼎立的第五个王。可惜,也会刀刃一转,便丢了脑袋,没了性命。
我知道白恒守卫太强,不知外面还有多少我不明实力的影卫。索性借着烛火烧开迷迭香,这种异域的香薰控制了驿馆附近的所有人。明日下午熏香化开他们自然会恢复能力。
我拿起白恒的金铢银钱,纱巾覆面,最后用斗篷装了白恒一颗滴血的头颅。转身离去。
而后三个月,隐于锦城市镇中心的我听到好些个消息:驿馆中一敌国细作前来勘探我国军情,后败露。细作主将被南翼大人杀死,连同许多随从侍卫细作统统被南大人不费吹灰之力收监。再然后菜市口便挂满了人头,一时间姜国防卫力威震四国。
同时,听闻魏国主掌西境守卫大将军白恒失踪,又有传闻称白恒暴毙……传闻充满奇思妙想。总之,最后姜王钦点枢机史钱庸点将东征,出其不意,一举渡过澜沧掠得二十一郡土地,直逼军事重镇邺城堪堪罢休。
传闻如何都与我无干,我只是买下一方别院,支起铸剑台,准备精炼我人生中第一柄名剑。
在铸剑之前,我先烧毁了绿檀发钗,闭上双目我脑海中都看到魏国一柄柄神兵利剑消逝于将领手中的景象。甚至……还有我最初娱乐所做的十二柄枪头、那如今千夫长方可佩戴的银枪枪头。
白恒……我送你的东西,我统统都要收回来。
连本带利的收回来。
我烧掉了白恒的头颅,最后皮肉被火舌吞去,只余白白净净的头骨。
而后我拿出石臼,将头骨端端正正摆在石臼当中,这是名将的头颅精魄、逝去的热血骨魂。
有钱能使鬼推磨,尤其是在百业兴旺万物可买的都城里。很快我便买齐了材料。
湖心水、古泉水、白茫雪山的雪水冰芯、玄冥铁、寒溟铁、紫背铅、青铜绿、精钢锭、红铜锭、暖山玉、鸡血石、符咒朱砂……最后只差一味剑魂。
我一舂一舂臼中头骨捣碎,研磨成粉,封于紫砂泥罐里,埋于院中古井边。
我平生第一次爱一个人、一心一意爱一个人,得到的不过是为人利用摆布的结局。一敲一打一锤一炼中,我都暗暗发誓,此生再不轻信别人、再不去爱别人。
历时三月,千锤百炼,我将白恒骨灰起出,铸入剑中咒术里。
这是我铸下最繁复的咒术,我在剑中打下三百六十道封印,铸成一个周天连环阵。此剑可召雷唤火,亦能呼风唤雨,可凝土成盾,亦能斩敌万千。
剑鸣若孤魂清吟,剑啸若雷霆之音;剑光可另敌人丧胆,剑气可荡六合之间;可御苍幽之气、可借亡魂精魄、可令百刃臣服。神兵铸成,我却此生再无情爱。
最终,我打量着这烦着幽青光芒的利剑,滴上指尖心头血,将其命名为“斩情”。
☆、第一章 入宫
古人讲“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来形容锦城的春雨夜。可待我将“斩情”铸好之时,都入了深冬。
锦城地处广阔繁庶的紫土丘陵盆地,物产丰饶,只可惜湿气重了些。一入冬更是冷的湿寒入骨。幸而我自小修炼,体质不错,又加上每天铸剑,火炉旁烟熏火烤,方抵消点这冬日一人的冷寂孤寒。
待到斩情铸好时,我却没了动力。
从小到大生存至今不过是因个长久的信念,那也只是影影绰绰儿时母亲的一句话“孩子,不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然细化到每一段时日,却都被零散目标覆盖:拜师、逃生、为白恒铸剑、直至如今的凶剑出世。
精魄入剑,这是古往今来没有的事,如若宣扬出去,想来我会成为邪门一派开山宗师。然斩情铸成后普通刀剑、抑或是我曾经铸下的符咒刀兵,端端都入不了我的眼,懒得动手去铸造。
冬日奔春而来,要过年了。
邻居家的小哥送了我一副对子,和我说“弯月,要过年了,你也打理打理。过得有点节日样子。”
隔壁家的婶娘也和我说着“弯月,你若是一个小丫头孤苦,就来婶娘这儿过年,我们一起也热闹。”
我笑着致谢,给了他们好些银两。这尘世温暖,虽不长久,我却难免贪恋。
是的,我现在名为弯月。
一枚弯月刀疤,狰狞可怖。既是有了这疤痕,索性就叫弯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