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箱子,出了小区,沿着文殊院的方向,我不停地走,伴着我的,是一路的灯光,还有交错的身影,长长短短的,直到再也走不动,招了出租车到就近的肯地基店,呆到天亮。
(十八)谁言寸草心
回到都江堰,拖着行李箱,刚到大哥家的巷口,就看到黄桷树下坐着几个老爷子在下象棋,旁边立着的人大声嚷嚷:“叫你将,你不将,这下完了……”也不管“观棋不语真君子”的戒律。被嚷嚷的老爷子一脸淡定:“你娃就晓得放马后炮。”
父亲不抽烟不打牌,就喜欢喝点小酒,下象棋。找不到对手的时候,大哥上小学的儿子安安就成了他的弟子兼对手,爷孙俩常常会为小的悔棋老的让步收场。但今天,父亲不在树下。黄桷树的满树的芽孢争先恐后地绽开,最外层嫩白的叶片如同花瓣,被风吹落下来,铺在厚厚的地砖上。脚踏上去,柔柔软软的,没有声音。
同时软软的,还有我的双腿。我不知道父亲到底怎么了。一路的忐忑,一路的猜想。
打开门,看到我,大哥笑了:“这下,爸的病好了。”
“爸到底怎么了?”我问大哥,这个问题一路折磨着我。大哥接过我的行李,往阳台努嘴。
阳台上,父亲正斜躺在藤椅上,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春天的朝阳,安静地在他的脸部流动。看父亲,有点看自己的味道。几个姑姑都觉得,只有我,眉眼之间像极了他。我伸手关掉小凳子上的收音机——德生牌的,在川美上学时去解放碑给人画像挣的第一笔钱,给他买的。闲暇时,他喜欢听点戏曲。
我蹲在那里,近距离地看他镀着朝阳的清瘦的脸,觉得他越来越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过了花甲之年,被岁月一路生拉活拽地奔向古稀之年。
“茉茉,你回来了?”父亲唤我。原来,他并没有睡着。
“爸,你哪里不舒服?去医院了吗?”我问他,“不舒服就要看医生,不能拖。”我太了解父亲的个性了,轻伤不下火线,年轻时在西藏当了五年兵,从外到内,一身硬骨头。
“你看我哪里有毛病?”父亲从藤条椅上站起来,伸展他的手脚,“都是你大哥,大惊小怪的,非要到医院去穷折腾……”
“大哥不也是担心你嘛?”我说,兄妹三人,父亲的一切,几乎都是他在照料。
“趁早,让我回乡下去,我啊,活得比阎王还健康!”父亲嘟嘟囔囔地,多半是想念乡下了。
他的年岁一天天增大,谁放心他一个人留在乡下呢?这也是大哥非要他进城的原因。城里的生活,让他有点孤独。
中午,在饭桌上,我说:“爸,要不,你找个伴?”我的话,让饭桌一下出奇的安静。我们这个家庭,向来是传统至极的。
大嫂看着我,说:“茉茉,你要是带个男朋友回来,爸的身体,就跟那广告里说的那样——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爸比找伴还欢喜。”
我低着头,不接话。也不知道大嫂是觉得父亲想念我而生病,还是根本不愿意父亲再找个伴儿。
“茉茉,你也25岁了,该考虑了。”大哥说,“就只有你单着,爸心里急呢。”
我心里有些烦乱,咬着筷子,半晌,说:“知道了。”
父亲不停地给我夹菜:“上海菜,哪里合口味?看看你,瘦成啥样了?”在父亲眼里,我就像饱受凌虐,饿着肚子给老板扛活的包身工,恨不能让我一下子吃得胖胖的。要是再增重十斤二十斤,他也会觉得我太瘦。
“别着急,个人问题,慢慢来。”父亲笑眯眯地看着我,“吃点青椒,你喜欢的。”一会儿又说:“少吃点,胃不好。”
安安说:“爷爷,你到底是要小姑吃,还是不要吃?”一桌子的人笑了,父亲也笑。
大嫂说:“哎,难怪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你看爸,茉茉一回来,高兴得……”大嫂的话,有些酸溜溜的。
“大哥,对嫂子好点。”我笑说,“看看,连我的醋,她都吃。”大哥给大嫂夹菜:“吃吧,吃得胖胖的。”
嫂子筷子指向大哥,脸对着我:“你看你哥,就是一榆木疙瘩。”哥也不理会,埋着头吃他的饭。
下午,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屋里就剩下我和爸两个人。我决定陪爸出去走走。
打开行李箱,拿起衣服,一张卡掉在了地上。
这张卡,一定是江秋月放的。临走,是她替我叠的衣服。过安检的时候,叮嘱我“看好箱子”。
陪着爸四处逛了逛,给他买了两瓶酒——一瓶舍得,一瓶陶醉。给他买几件衣服,他不情不愿地。这一点,我是得了他的真传了。
路过母校的时候,我的脚步慢了下来。一晃,离开这里,已经七年了……门外,是25岁的我,还有未知的未来;门内,是我已经远去的青涩岁月,15岁到18岁的那些粉嫩的日子。
要进去吗?父亲问我。
我摇摇头。看了看已经改头换面的大门,转身,搀住父亲的手臂。
再美好的日子,都会走远的。而我,必须在回头之后,向着前方,继续走。
(十九)雨横风狂三月暮
晚上,十一点钟,我躺在床上,迟迟未眠。明天,3月8日,小诗结婚一周年了。原以为回到成都,回到这块熟悉的土地时,会如同四明狂客那样两鬓泛霜,于弹指间感慨半生飘零,离落成殇。
而今,仅仅一年,我又回到了四川。只是,过去的那些,如同翻书一样,都该翻过去了吧?
短信提示音打断了我的沉思,打开来,却是一首宋词:“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
看样子,江秋月又喝酒了。
“洗洗睡吧。我会尽早回来。”发完短讯,我关掉了手机。
晚上,窗外一直在下雨,滴滴答答地打在雨篷上。耳朵里,满是外面的风挟裹着雨的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沉沉睡去。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小诗在一条河的对岸大声喊我:“茉茉,等等我——”我努力把手伸向她,可怎么也够不着。江秋月出现在我旁边,微笑着,露出那两弯月牙眼:“茉茉,我们走吧。”我被江秋月握紧了手,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河对岸的小诗。突然,河水暴涨,浪涛涌向小诗,小诗拼命大喊:“茉茉,救我,救——我……”撕心裂肺的喊声,很快被惊涛骇浪淹没……
“茉茉,醒了没有?”父亲在外面敲门。天亮了,外面的雨早已停息。
“梦见洪水,是什么兆头?”坐在饭桌上,我还沉浸在那个梦的情节里。梦的最后,小诗不见了,洪水平息,河流安静,岸边,什么也没有,像海浪退潮一样,只留下了无痕迹的沙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睡衣已经湿了。
“呃,梦见水,一场空欢喜,水洗过一样,什么都没有。”大嫂说,“不过,也不一定准。不是说梦和现实都是反着的吗?”
安安侧着脑袋看大嫂:“妈妈说了就跟没说一样。”大嫂白一眼孩子:细娃儿,你懂啥?
父亲说,要我陪他回乡下去看看。我点点头,也好,今天是我25岁的生日,也该回去给母亲上上坟了。清明节,我是不能为她扫墓了。
下过一场雨,乡间的路不太好走。母亲的坟墓在半山腰上,面对着东方,向阳,朝着我们回乡的大路。搀着父亲,爬上半山腰,父亲开始整理周围的杂草。一回到乡下,他的精神突然好了许多。
周围的茉莉,已经吐绽出繁茂的绿芽,柔嫩的叶片,迎风摇曳。弯下腰,帮着父亲清除茉莉丛中的杂草,不想没一会儿,手链给枝桠挂着,稍一用力,丝带便从接头处断开来。
我一怔,呆了。
“看看,毛手毛脚的,”父亲看到我拿着断裂的手链,说,“你哪是干活的料?从小就不会。去陪陪你妈说说话吧,你也难得回来看看她。”
父亲向我挥挥手。
这么多年,没有母亲的陪伴,我已经习惯了。尽管有时候会羡慕别人可以在母亲面前撒娇,会在孤独来袭的时候想起她,想起她搂着我时一声又一声地唤我的名字:“茉茉,我的小茉茉哟……”声音里,溢满甜甜的温柔。
如果,她尚在人世,我的今天,我的生活,会不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仅仅是“如果”,现实往往坚硬,不容假设去推翻。
“爸。”我看着父亲佝偻的腰身,喊他。
“嗯?”他抬头,看我,扔掉手里的杂草,等我说话。
“每个人,”我慢慢地说,脑子里有点凌乱,“都必须要走结婚生子这条路吗?”
“难道,你不想?为什么?”父亲有点惊讶。
我摇摇头,转头看母亲的坟头。父亲是不会懂得我这样的心思的,就是母亲,也不会懂的。
我点燃了给母亲带的冥钞,青烟袅袅,焚化的纸片随风翻飞。
“妈,如果你可以听得到我说话,请原谅我,注定了,我会让你们失望的。因为,我要的,和你们希望的,是不可能一致的……”
“看你妈,高兴呢。”父亲看着翻飞的纸片,笑,皱纹越发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