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玄关处一个人扶着墙,一声尖叫,吓得我汗毛倒竖。
看清对方,我松了口气。江秋月走过来:茉茉,你搞什么鬼啊,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吗?
意识到是大年夜,江秋月掩住了嘴。
“你怎么——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她。面对她大年夜的突然折返,我的意外全写在了脸上。
“也没什么事,陪陪妈妈,看看姐姐,就回来了。”她淡淡地说,转而提高语调,“干嘛那样看着我?半夜三更不回家,电话不接,信息不回。”
觉察出她的不悦,我笑笑:“没听见,烟花声音太密集了。”
除了过生日那晚,江秋月从不主动在我面前提起她的家庭,孩子。本来,我是想问问她为什么不多陪陪孩子,难得回去一趟。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对人最大的尊重,就是适当地保持和对方的距离。我想,如果一个人愿意对你倾诉,你的问,是多余的;如果不愿意,你的关注,对对方已经造成了干扰。
回到卧室,我从箱子里拿出了那张画。“小诗,新年快乐!”我在心底默念。
“茉茉,你要吃点饺子吗?”江秋月推门,门虚掩着,没关。我想收起那张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小诗?”江秋月轻声问。我点头。
“真好看——”江秋月盯着画,说,“是我,我也动心了。那双眼睛,很纯净。”
我得承认,听到江秋月对小诗发自内心的欣赏之词,我的心里很受用。至于是为小诗的美,还是为江秋月的欣赏,那个时候,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江秋月说,在老家,大年夜十二点后,都有吃饺子的习惯。她煮了饺子,要我和她一起吃。
快25岁了,第一次和除了家人以外的人,一个和我难以界定关系的女人过大年夜,说不明白内心的感受。和我身体一起在申城漂流的,还有感情。我不知道感情的风,要向哪个方向吹。
和江秋月互道晚安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外面的烟花,还在绽放,零零散散的,装点着我有些寂寞的梦。
(十六)柳花折尽花飞尽
江南的春天,来得比北方早。阳春三月,南方风轻云淡,柳柔鸟鸣,叶绿花繁,春光已经明媚如丝,空气润泽。
惊蛰一到,雨水便多了起来。第二天,3月6日,周日,江秋月拽着我和她逛商场。灰蒙蒙的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江秋月爱美,看到喜欢的衣服就挪不开脚步了。一件一件地试穿,不断地问我“好看吗”“会不会显胖”“真的吗”。我耐着性子,等着她一次次从试衣间进进出出。
我是不太喜欢逛商场的。和爱美的女人逛街,是一场体力和忍耐力的对抗赛。我的衣服,都是浅淡的休闲款式,T恤和牛仔差不多成了铁杆搭配,偶尔穿穿衬衫。我喜欢简洁的衣服,觉得自己也是个简单的人,喜欢过简单的生活。
简单的生活,更容易让人宁静。惟其如此,你会觉得,这个世界,也是简单的。生活在科技文明时代的现代人,往往因为没法丢掉于生活本身多出来的东西而负累。
江秋月不断地把我往试衣间赶,我勉为其难挑了一套比较简洁大方的休闲西装,上班下班都可以穿的。
付账的时候,我走在了前面。掏钱包的时候,我当场愣在那里——我的钱,只够付这套衣服的零头。除了每个月的零花钱,我的薪水,还没有领过一次。关于薪水,我也没有问过她。
“还是资本家来付吧,”江秋月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注意到了我红着的脸,说,“资本家会从你薪水里扣除的。”
电话铃声像救星一样,恰到好处地响起。看了看,是大哥的号码。大哥是个比较沉默的人,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的。
“茉茉,”大哥说,“你尽快回来一趟。”我的心,突然就“咯噔”一下,不敢往下想。
“怎么了?”江秋月扶着我肩头,问。
“我得尽快回去一趟。”我说。那时候,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闷着头,接过江秋月手中的袋子,往商场外走。江秋月撑着伞,在后面不停地喊我慢点。我置若罔闻,径直走向停车场。
回去后,我开始收拾行李,胡乱地塞了几件衣服在箱子里,然后呆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江秋月重新打开我的箱子,一件一件地替我叠衣服。房间里一片沉寂。
“要不,你打过去问问?”江秋月叠好衣服,站在我面前,说。
我摇摇头。尽管心里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又怕极了。我怕听到有关父亲任何不好的消息。母亲不在的这些年,他在我心里,有双重的地位,而不仅仅是一个父亲。
去机场地时候,天还下着雨,没完没了。我的双眼,透过挡风玻璃,看雨刷单调地摆动,一下,一下,又一下……
过安检的时候,江秋月在我身后喊:“茉茉——”我回头,还没来得及应她,被她一下子拥在怀里。江秋月一米六八的身高,加上那双高跟鞋,搂着我的时候,我的头刚好在她的眉下。
“你——还会回来吗?”她问,声音有些颤抖。尽管已经适应了她工作中谨严专注的风格,也习惯她生活里柔婉细腻的那一面,但她这样子对着我说话,我的心,像被芦苇花拂过一样,有软软的心疼。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拍拍她的背,接着轻轻地推开她,给了她一个微笑,点头。
江秋月也笑了,眼里,有亮晶晶的光芒在闪烁。
“姐,你笑起来,最好看。”转身前,我说。她把手在我脸上捏了一下,双眼又弯成了小月牙:“屁孩儿,走吧。看好行李箱。”
江秋月眼里流露的不舍,傻子也能读懂了。朝着她挥挥手,我没再回头。频频回头,只会让离情更长。
(十七)当时共我赏花人
飞机降落在双流机场的时候,天早已黑透。双流到都江堰的大巴,已经收班了。
拦下出租车,进了成都市区。到达人民中路二段草市街,我下了车,转入那条熟悉的巷子。
二楼朝东的窗户一片漆黑。我在一棵大芭蕉树后面的长椅上坐下来,给江秋月发了一条报平安的短信。
旁边草坪边的空地上,有一群老太太和老大爷在那里跳坝坝舞。底楼的住户,几乎家家门前都养满了花。
成都天气,无论是冷还是热,都不过头,水分很多,阴晴不定,宜于养花木。所以,到成都游玩的外地人,可能会骂这里的天气,但无一例外地会爱上这里的花,爱上这里的生活。
曾经有人撰文说,成都这个城市,有一点京派的风味。栽花种花,对酒品茗,在生活中占了很重要的一部分。普通人家住的房子,院子里也有几十株花草,一年四季,不断地开着鲜艳的花。这里的春天,照例比北方早一到两个月。二月半到三月半,街头巷尾都是红梅的身影。等梅花萎谢,海棠玉兰桃杏梨李迎春各种花木又热热闹闹地赶春来了,“你方唱罢我登场”,而杨柳,早已拖着柔媚的枝条,在浣花溪旁,草堂对面的百花潭边,拂过水面,漾起圈圈点点的波纹。
三月,龙泉驿的桃花开满山野。温润的春雨后,处处繁花。“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前年,和小诗去龙泉看桃花。小诗的笑脸掩映在桃花林里,人面花颜两相欢……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默念着这几句熟悉的诗,两年的时间,倒真让人觉得有点恍若隔世的迷幻之感。龙泉的桃花,此时,开得正欢吧?
九点半过后,跳坝坝舞的老太太和老大爷开始散了。几个老太太拿眼看我,又看看旁边的拉杆箱。一个胖老太太大声:“妹娃儿,你等人吗?哪家的?”我指指二楼朝东的窗户。“杨老师家啊?晚饭后和她老公出去了,估计快回来了。要不,你到我家去坐坐?我就住她对面。”
给老太太道了谢,我继续坐在长椅上等。时针指向十点,小区里安静了下来。眼睛涩疼的时候,我看到了雷云飞,一手提着一个大袋子,一手搀着小诗——
我的心跳加快了,感觉血液开始向大脑奔流,嗓子有些发干,插在口袋里的手,微微地颤抖。
小诗走得很慢,腆着大肚子。看样子,临产期到了。要是生个女儿,多好,小小的样子,像小诗一样漂亮。都说女儿随父的多,也许,会更像雷云飞。
我的脑里七七八八的,目送着她,进了楼道,上楼,转弯,直到远远地传来一声防盗门撞击门框的金属音。
不论小诗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她)身上流淌的,都是雷云飞的血,得随雷云飞的姓。管它像谁,也是小诗的孩子,小诗会疼的。
抬头看向二楼朝东的窗户,我又惊了一下——小诗正站在窗前,朝着我的方向!立即缩下身子,不再起身,直到她转身走开。
我马上发现自己的惊慌是多余的。那棵芭蕉,几乎遮住了我整个身子,小区的光线也不是很好,她是不可能看到我的。
十点半,窗户的灯灭了。慢慢地,顺着小诗刚走过的路,我一步步走了过去。一楼转向二楼的地方有通风道,装上了防护栏,踮起脚,可以触到小诗阳台上的花盆。拿出日记本,摸到那张卡,我把它轻轻地放进了最边上的茉莉花盆里。那是一盆双色茉莉花,三月就早早地缀满了花骨朵,隐隐地散出幽香。工作后,我们一起去花卉市场抱回来的。茉莉长高了许多,比去年繁茂了一些,只是,陪在她身边的人,不再是我。
小诗,晚安。默念完,转身,心里仍有绞缠的失落。看见小诗的幸福,我应该满足了。可是为什么这种失落的感觉,仍然像海水一样包围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