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把菜端上桌,江秋月举着筷子,呆呆地盯着,也不吃。我愣了:你一个都不喜欢?西红柿炒鸡蛋,凉拌三丝,青椒肉丝,黄瓜皮蛋汤。红的黄的绿的,色泽鲜艳,我自己看着也有食欲。
“不是,我在家,桌子上从来没有这样多的菜,”她说,“都是叫外卖,要么,到外面吃。”江秋月的声音很低,眼睛亮闪闪的。
“吃吧,看味合适不合适。”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除了这句有些反客为主的话。我不了解她,也不是她的什么人,更没有打探别人私生活的习惯。
吃完饭,江秋月直嚷嚷撑坏了,笑嘻嘻地对我说:“茉茉,咱们今晚可以不洗碗了。”可不,每个盘子里都像被水冲洗过一样。
这下,轮到我惊讶了。在家里,虽然母亲去世得早,但有哥哥姐姐,我这个老幺,也不怎么进厨房的。直到工作,和杨小诗在一起的时候,试着做过菜。所以,我只会一些简单的家常菜,谈不上有厨艺。江秋月竟然把所有的菜吃光了,包括那盆汤,只余下点残渣。天啊,这个江秋月,平日里过的什么样的生活?
“你干嘛这样盯着我?”江秋月说,“不就是多吃了点吗?我又不是食人恐龙……”
那晚,江秋月洗碗,我在旁边一只只地接过来,擦干。
在成都的时候,我和小诗也是这样。只是,洗碗的是我,她在旁边一只只地接过去,擦干。每次我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她会嗔怪我没系围裙,替我从后面系好带子,就势从后面抱住我,用头靠着,嘴里哼着歌,还不满地纠正说:傻瓜,我哼的是曲儿,不是歌……
我的心,常常被她弄得轻软软地,一触即融。
“哎,想什么呢?”江秋月用手肘碰碰我。我笑笑,用手背捂着嘴,打个哈欠。
“屁孩儿,”江秋月摇摇头,解下围裙,说,“早点睡吧,看你也累了。”
躺在床上,睡意却消失得无影无终。小诗找过我吗?她知道我已经到了上海了吗?我不想她找到我,又担心她会慢慢地淡忘了我。
又是一夜辗转,我失眠了。
(八)路漫漫其修远兮
第二天早上,还在迷糊中,感觉鼻子被捏住了,呼吸急促。睁开眼,江秋月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小懒猪,起床了。
坐起身,摇摇有些昏沉的脑袋,视线慢慢定格在面前的女人身上:这是江秋月吗?剪裁得体的黑色职业套装,浅米色的衬衣,头发挽成髻,干净,干练,又透着些许优雅。
又呆了?江秋月轻轻笑了。
我承认自己有点呆了,眼前江秋月的这个形象,和之前我见到的扎着马尾一身休闲服的形象相去甚远。得费力才能把这两个形象重叠在一起。
江秋月把车从车库里倒出来之后,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我坐进车,心里对她有了更多的揣想。
“我要去公司上班,你一个人在家呆着也没事儿,地方也不熟悉,”江秋月盯着前方,缓缓地说,“不如和我一起去公司看看,先熟悉一下环境。”
我点点头。这次到上海来,自己也不是来旅行观光的,先见见她们公司老总,合适的话就留在她们公司。好歹,陌生的上海,江秋月是我唯一认识的人。何况,她给人的感觉,是亲切的。
公司在定海路的一家写字楼的17楼上。推开门,抬头就看到一行大字:步月广告。前台的接待看见我们,立马站起来,满脸微笑:江总,您回来了……
江秋月微微颔首,对她说:小颜,通知所有人九点钟到我办公室开会。然后,回过头,看着一脸错愕的我,说,你跟我进来。
江秋月的办公室在最里面,前面还有两间比较宽敞的工作室,策划部、客户部、人力资源部等等尽在其中。所过之处,见到她的人都站起来跟她打招呼,自然,再瞥一眼跟在她后面的我。不用想,在离开他们视线之后,我会成了他们的热点话题。
坐吧,江秋月指指办公桌的对面的椅子。进入这幢写字楼后,江秋月的语调变得就像被雕刻工具琢过一样,严肃,简洁,有一点让我不太适应的生硬。
尽管之前猜想过她不是一般的公司员工,但她真实的身份,依然让我多多少少有些意外。江总……我开口,连自己也觉得有点别扭。
“没其他人在场的时候,还是叫我姐吧,”她说,低着头整理她的桌子,“你叫得别扭,我听着也不习惯。”然后抬头,问:刚才,你想说什么?
我摇摇头,连自己也忘了要说什么。似乎,没什么说的?
九点钟的时候,公司所有人都聚集在总经理办公室。几个部门负责人汇报完毕在她外出期间公司的运行情况,江秋月点点头。
这位是沈茉茉,我们公司新来的设计师,江秋月说,王经理,以后她就是你们策划部的人了,你带她熟悉熟悉工作环境。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答应一声。
晚上,下班后,所有人到“蜀菜行家”聚餐,公司请客。江秋月话音一落,人群里爆出一阵小小的欢呼。
所谓的熟悉环境,也就是王经理给我简单介绍了一下公司有几个部门,以及策划部的人员,工作职责。十分钟后,我有了自己的办公桌,上面一台电脑(江秋月办公室的闲置电脑,刚拿过来的),空荡荡的。初来乍到,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待熟悉一点周围的环境,我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找间房子,搬出江秋月的住处。现在,她是我的老板,我是她的员工。陌生的上海,陌生的工作坏静,我需要有人帮衬我。但是,如果这种帮衬会让我欠某个人的情,我宁愿……
“沈,”王经理站在我桌子旁边,一脸微笑,打断我的沉思。
“叫我名字吧,”我说。心里很想说,听到“”这个称呼,美好的心情都会被败坏掉。
“这是我们公司近期做的一家洗涤剂产品公司的广告单的一些相关资料,您看看,四十八小时内拿出策划方案,到时候我们内部比稿。”
王经理放下材料,走了。没有多余的一句话。
周围的人都在埋头做自己的事,四下安静,没人张望,也没人像我想象的那样交头接耳,八卦柴米油盐。
和成都不一样的工作氛围,这一点,让我有些忐忑。成都的慢节奏,已经让我习惯于在晃悠中应对工作,游刃有余。在这里,似乎在工作中晃悠一下都不太现实。
我有些紧张。曾经是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满目的繁华,让我有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紧迫感。
那顿晚饭,尽管桌上几乎都是熟悉的川菜,我也没了胃口。同事一个又一个地对我举杯。江秋月拦下酒杯,向着众人,说:她不会喝酒,你们和我喝吧。
江秋月的举动让我有些局促,尽管她的神态很自然。任凭谁都看得出来,她护着我。其他人也不好在老板面前造次,只是礼节性性地碰碰杯,也没人劝酒。
晚上十点,回到江秋月的住处。她让我先去洗澡,自己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
不洗澡,傻愣着干什么?江秋月见我没动,疑惑地问。
江总……又是别扭的开口。江秋月皱眉:不是让你在没其他人的时候叫我姐吗?
“我想,想找间房子……”我说得有些结巴,像犯了错的孩子。连自己也纳闷儿,我做错什么了?
“不愿意和我住吗?”江秋月盯着我的眼,“觉得我这个人霸道?什么事儿都没事先给你说清楚?”
“不是——”我解释,却说不出具体的理由。她是老板,我是员工。员工住在老板家,这似乎不太合适。
“那是为什么?”她依然紧盯着我,我低下头,双手十指相对。
沉默半晌,江秋月笑了:怕欠别人的情?其实,我一个人住,也怪冷清的。到时候,我从你的薪水里扣房租,行吧?
我点头。江秋月又笑了,双眼弯成两弯好看的小月亮:屁孩儿。
杨浦区的地皮,寸土寸金,房租自然也不低。我的口袋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即使能在郊县租到较便宜的房子,但对天生路痴来说,在上海,东南西北都辨识不清,上班也令人头疼。
就这样,我在江秋月家住了下来。
(九)今宵风月知谁共
做了两个案子,在步月的工作,已经完全熟悉了。
策划部原来有两个策划,在江秋月外出时,其中一个被其他广告公司挖走了。留下来的那个叫余小曼,浙江人,和我差不多年纪。余小曼最擅长的不是策划,是文案。在整个策划部,王经理笑称我和余小曼拿出的方案是“珠联璧合”,客户审核后一般也没有什么改进的要求。
下班后,江秋月有时会有一些生意上的应酬。每次去应酬前,江秋月都会把我叫到她办公室,叮嘱我早些回家自己弄吃的。
我的心里对江秋月有一种没法言说的感激。所以,下班后,尽量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整理好房间,甚至,帮她洗没法用洗衣机的衬衣,内衣。
举目无亲的大上海,在江秋月的家里,我不过是寄人篱下。
无论多么重要的应酬,无论多晚,江秋月都会回家,从不在外面过夜。这是江秋月最令我敬佩的地方。一个女人,在复杂的生意场上,能洁身自好,本身就值得人敬佩。且不管,在不得已的场合中她是否真的能够全身而退。
进入五月,上海的天气开始变得有些多雨潮湿,似乎早梅雨即将来临。
三十日那天,刚进公司,前台小颜就给她捧过一束鲜花,笑着说:江总,一大早就送来了。一大束蓝色妖姬,辉映在洁白的满天星里。我看了一眼,默数了数,十二支。
江秋月拣出卡片看了一眼,笑了。小颜说:“江总,给您插上?”江秋月点头,又微笑着进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