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明扇?”楚离狐疑地看她一眼,“辨识天地灵气?”
穗穗重重点头,“我知道你不信这些,但这是真的。”
楚离皱皱眉,忽然道,“所以,你是故意把船划那么快,把渠迪弄晕过去的?”她讲,“你从未见过上谷公主,但是却一见面就知道是她,可见是下过功夫的。那么,你没道理不知道,北方长大的上谷公主怕水晕船。所以,从我们刚来,你就打算好了一切,是不是?”
“额,”穗穗撇撇嘴,“没办法,五明扇要用,但是又不能给她,所以只能这样不着痕迹地让她昏过去了。”又看了眼楚离,“这可是为了救你师姐。”
楚离沉默下来。默默望着渠迪半晌,艰难开口,“那扇子真有用?”
“你不信这个,我解释也没用。但是你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因为没有别的选择。”
楚离目光没有离开渠迪,她神情复杂,涩然开口,“你打算怎么办?”
“偷天换日。”本来就是打算好的,把渠迪的扇子拿走,换一把一模一样的假扇子给她。反正她既不会用,也分不出真假。穗穗就可以用真扇子去找东西。
可虽然渠迪从未提过,但如果穗穗都认为这把扇子这么重要,那么显然,这扇子对渠迪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楚离何尝不明白,今日这计划能够如此顺利进行,一大半原因在于渠迪信任她。渠迪虽然疑心重,但却是真的把楚离当朋友。楚离是如此地坦荡,让渠迪对她渐渐放下了戒心。可而今,却是楚离无意识地将她带入陷阱,而且还将亲手推动这个陷阱。
楚离握紧拳头,“如果跟她明说呢?就直说借她扇子用?”她抬头看穗穗,“也不是不可行啊。”
可穗穗却摇了头。她的任务不仅是要五明扇,而且还有把五明扇离开楚离的视线。庄主交代的其中一条就是,不能让楚离见识到五明扇的神奇之处。于是她说,“五明扇是宝贝,她不可能借的。而且,你如果跟她说了,就等于打草惊蛇。她若不借,到时候再想取就难了。楚离,你可要想清楚。”
楚离拳头紧了又紧,忽然道,“这扇子用完了还会还回来吗?”她盯着穗穗的眼睛道,“你们墨庄从不做亏本买卖,便是巫溪,跟石霂相交甚笃,也从不曾做过无本买卖。那你们庄主为什么要帮我师姐?还是你们想取了这扇子,然后找到千年红参,再用千年红参跟师姐交换什么?”
穗穗一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千年红参找到了就直接送给石姐姐。”
“条件呢?”
穗穗摇头。
“那我宁可自己找。”楚离说完,穗穗笑了,“你自己找?找一辈子吗?恐怕石姐姐等不及。而且这扇子是要用道门秘书祭过之后才能用,你会吗?”
“祭扇?”楚离咬唇,“故弄玄虚。”穗穗不置可否。楚离话虽这样说,然而却只是深深地望着渠迪一会儿,毅然走了出去。
至于之后,这房间里发生什么事情,她既不在场,就不能阻止了。
然而这愧疚终究也是在心里生了根。
穗穗看着她的背影,自语道,“原来,楚离你也有甘愿打破自己原则的时候。”这可真不像一直以来那个固执又一身清正的楚离能做出来的事情。
楚离听到身后的声音,身子一僵,脚步顿了下,仍旧绝然地抬足离去。
她亲手关上了那扇门。如同关上了过去的自己。
心底压了一座山,楚离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走一步都沉重万分。一个是师姐,一个是她的朋友和赖以坚持的原则。放弃救师姐的希望?还是背叛朋友打破自己的底线?
即便如此艰难,然而她又能如何选择呢?
别无选择。
可楚离还不知道,有些事只要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就没有那么难了。
还有墨庄庄主。楚离茫然四望,那庄主又是用什么做交换条件才会给石霂找这稀世珍贵的千年红参呢?
而石霂,到底是为了什么会这么拼命去救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皇帝。
楚离一概不知。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如同那连绵不绝若隐若现的群山,越来越复杂,让人看不清其中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第40章
天色渐渐暗了。
楚离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听到身后穗穗的脚步声。
“楚离,”穗穗在她身边坐下,有些担忧地望着她,“你没事吧?”楚离看起来很不好,陷入灰暗天际里的背影落在穗穗眼中,竟然显出些狼狈的佝偻之态。那阶梯一层接一层,连接着乌云和灰扑扑的泥土,仿佛想吞没楚离似的。
楚离低下了头,声音沉闷,“没事。”
可穗穗却看到她脸上的萧索茫然。是啊,一直以来她赖以坚持的东西——正直勇敢善良不欺人——造就了如今的楚离,可现在却在她所坚守的城墙上撕出一道口子来,而且一撕就是又深又重的口子——毕竟,背叛一个曾经生死与共的朋友,一个拼死也要保护自己的朋友,那愧疚已经淹没了楚离。
即便她曾经怀疑过渠迪,然而那怀疑虚实难定,可渠迪对她的好却是实打实的历历在目。
在她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的时候,渠迪站了出来帮她。平城的那些日子里,她跟渠迪的往事她从没忘过。她一个人独在异乡,渠迪就好似那雪中送炭的人,越是这种时候出现的渠迪越是让楚离深深感激。屡次忤逆,渠迪不怪;跪伤膝盖,渠迪照顾;带她游城,与她称友;替她解围,代宴百官……楚离在平城半年,这半年的时间里,她只认识了一个上谷公主。按照时下境况,身为皇族上上品的上谷公主,皇室贵胄,却能放下身段与她相交,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感喟的事情。即便楚离不认为皇室有多么尊贵,但她会考虑到整个大魏的风俗习惯和公主的出身及成长环境,她认为人不分贵贱,可上谷公主显然不可能这样想。上谷公主拓跋迪门第观念极重,等级分明,但却能听得进去楚离的话,待她亲厚。这份情谊……何其重!
而且这一路跟着楚离长途跋涉,面对层出不穷的那些暗杀,上谷公主屡次出手相助,救了楚离一次又一次。其实,只要不跟楚离在一起,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啊。可上谷公主却从没有离开楚离,更没有丢下楚离不管。甚至在东泰州通天塔处,还险些丧命。
回忆着这大半年以来的点点滴滴,楚离几乎喘不过气来。
上谷公主没有半点对不起她,相反,还对她有恩有义——救命之恩,相助之义,生死之交的情谊。可自己对她做了什么呢?楚离茫然极了,心中的愧疚简直要吞噬了她。
夺她宝贝,欺瞒她,还要假装自己不知道?自欺欺人又怎么能骗过自己的良心。
“楚离,这个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穗穗轻声说,“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好心能做坏事,坏心也可能做好事。今天的事情,对公主来说,或许是好事呢?”
楚离沉默了一会儿,勉强抬头看了看穗穗,却是一声苦笑。
是啊,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毫无道理啊。楚离想,就像她母亲,未必不疼爱她。相反,正是因为爱楚离,所以才想带着楚离一起成仙成佛。只不过魔怔的母亲大人选择的是,杀了她。她的父亲也未必不爱妻子,只是极为厌恶妻子痴迷佛教,毕竟父亲醉心于道家。
而楚离自己呢?她又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父母?可是,她想爱却无法爱。毕竟,让她如何去爱一个整日沉迷于佛教还想杀了她的母亲?又让她怎么去爱一个痴迷炼丹不顾她死活的父亲?
可这天下又岂止楚离一个家庭是这样?佛教正如日中天,几乎天下皆信徒,民不聊生故而求神拜佛。这么久以来,楚离不是亲眼看到了吗?
再者就像皇帝拓跋焘。歪曲楚离的本意,强行勒令年轻的僧侣还俗,虽然荒谬但这种明目张胆的霸道举措却很好的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年轻人不敢再出家,毕竟进去了还会被带到战场上去,所以对于农事发展起到了很好的推动作用。
只不过这个黑锅是楚离背的而已。可这件事能怪拓跋焘吗?楚离心里比谁都清楚,有些事情就连皇帝也只是想做而不能做。拓跋焘有意控制佛教,可佛教势力猖獗,几乎要压皇权一头,拓跋焘不能轻易采取行动。他不能逼得天下百姓反目,所以这个黑锅一定要有人来背。百姓僧侣要恨的人一定不能是皇帝,不然只会天下大乱,又一次陷入纷争不休的战乱中去。
这天下的事情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看他是错的,他看你才是大错特错。
可到底什么是对错呢?
可恨的皇帝泼了楚离一身脏水,让楚离终日陷在被追杀的困境中,可却因为那政令减少了多少僧侣,救下了天下不知道多少百姓。这样一来,皇帝是对还是错呢?
而楚离背弃了自己的原则,背叛了朋友,却换来了救石霂的希望。用伤害来换取一条性命,这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她心有千千结,陷入一团乱麻中去。好像……好像这个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的对与错。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她这么久以来坚持的到底是什么呢?
不不不,楚离想,不是这样的。皇帝利用陷害自己,固然可恨,可自己利用欺骗上谷公主难道就不可恨吗?皇帝有皇帝的理由,她也有自己的理由。可如果欺骗和利用只要情有可原,就可以不付出代价,那是非对错还有什么意义?天下事难道就可以因为“情有可原”而随心所欲吗?
对事情的衡量,永远不能抹去是非的界限。对错是评价,利益才是决定性的选择因素。一件事可能对,也可能错,然而选择做不做一件事情,却不是因为它的对错,而是做了能带来什么。
但有一点却不容置疑,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无论怎样粉饰太平,是非黑白就该如此分明。有是非之分,就不能抹煞任何一个犯错的人该为错事付出的代价。
楚离想,皇帝对得起因政令受惠的天下人,却对不起被牺牲的自己。就像自己对得起石霂,却对不起上谷公主一样。
她抬起头,目光没什么焦点的望着远方。第一次,楚离心里有了除是非外的概念,那就是权衡,取舍。对错之外,做任何一件事情与否要考虑的当是愿意为结果付出多少代价。
这人世啊,本就是混沌和平衡。所有的力量都在寻求平衡的支点。五行尚且相生相克,没有任何东西能真正独霸一方。制衡才是世间之道。
现在的楚离不会知道,这次背叛和思考,将影响和改变她的一生。
她太干净,所以才能想得透。可想得越透,那压在心口的大石也就越重。
穗穗不说话,默默陪在她身边。良久,直到夕阳落入山坳,暗色笼罩了大地,楚离才哑声道,“穗穗,你帮我照顾好渠迪。我回去看看师姐。”
穗穗应下,又道,“今天的事情,我们谁都不要告诉任何人,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
楚离垂眸“嗯”了声,她知道如果让巫溪或者其他任何墨庄的人察觉到穗穗违反了规矩,那么穗穗必将受重罚。
呵,事情就是这样,有好的一面,就必有坏的一面。穗穗于朋友之义上,无失。可却在墨庄规矩上,违反了道义。楚离唇角勾出讽刺的笑来,她头一次觉得,自己把这个世界想得太纯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