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消息接二连三,疾风骤雨般糊了永宁帝一头一脸,山陕流民汇合,约五万之众,匆匆几日,就连下洛川、渭川二县,直逼潼关门户,这哪里还是流民闹事,简直是要造反谋国!
好在陕边三卫接到密令早有准备,已近潼关,叶翀飞鸽驿站令陆泽等人日夜兼程,务必于十日内赶到潼关。
赈灾钦差也匆忙整理了各项事务,于四月初九离京。
大队人马又是郡王车舆,又是钦差仪仗,再加上西北军三百精卫,走得是呜呜泱泱,跌跌撞撞。
刚过西山弘教寺,洛常打马溜到叶翀身边,行了巴部骑马礼,“世子,殿下请您过去说话。”
洛常正是阿越跟着的那个商队的马头,后来放下阿越继续跑商,叶翀对他印象不深,现在想来此人背景不凡。
叶翀冲他颔首,随即调转马头,走到梁检车舆旁。
马车的软窗掀起,梁检卷着一本书,懒洋洋地靠在窗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叶翀被他调戏出了经验,立刻调出个防备的眼神。
梁检也不恼,冲他招了招手,似有机密耳语。
叶将军郁闷,这位四六不着调的殿下,干起事来公私不分、随心所欲,又不能不回应,只好硬着头皮,催动胯.下宝驹,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
“前边有个牙行,我们换套行头再走。”梁检眼未离书,低声道,“这么一帮人走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叶翀一听这话,知道他又要白龙微服,不由担心道:“殿下,此次路途遥远,周边多有流民,恐……”
梁检入鬓长眉一挑,没听他说完屁话,便打断道:“不然要你干嘛?”
叶翀:“……”
他还不死心,低头凑近了劝道:“那黄大人怎么办?”
梁检牙疼似得抿了抿嘴,“这玩意儿也只能带上。”
叶翀抵死不从,使劲摇头。
梁检突然探出手,从他鬓边擦过,摘掉一丛柳絮,“平云莫慌,黄蒲此人不过是父皇眼线,我做什么他并不会阻碍,只是会如实禀报而已。前面牙行有山西沈家接应,我们人手不必过多,扮做南边返回的马帮即可。”
“殿下!”叶翀低喝一声,心虚得前后张望,便见洛常正打马往回走,愣在路旁,灰溜溜地掉头装死。
黄大人果然秉承三棍子不出屁的人生宗旨,也不管刀山火海、贼船匪窝,我自闲庭信步,笑盈盈地跟梁检、叶翀换了便装,准备简装快马,微服而行。
洛常将他们送到牙行,便要回京城,梁检将他留在京中以做照应,此次出京非同小可,他可不想自己前脚刚走,后院就被人给炸了。
“连累黄大人跟我跑这趟辛苦差事。”梁检一身瓜瓞连绵儒袍,腰系玉绦钩,牵着一匹s_ao气四溢的大白马,辔头上还打着璎珞,活脱脱是个浪荡江湖的败家小白脸。
“殿下心系灾情,下官惭愧,如何敢当辛苦啊。”黄蒲随手就是个精准的马屁,丝毫不问接应为何方神圣。
梁检一口马屁吃得牙碜,心道:“黄蒲这老蜘蛛精,果然是个滴水不漏的。”
叶翀点了二十多个亲兵,一半身着褐衣,胫缠行藤,混在马帮里,另一半跟自己改做镖师,护卫周围。
“殿下,都已准备妥当,可以启程了。”叶翀检查完装备,回道。
梁检一双多情眼,转到他脸上,带着近乎温柔的光,用扇子敲了敲叶将军的肩膀,“叫少东家。”
说罢,又把个粗布褡裢抛给黄蒲,“劳烦账房先生,收好喽。”
黄大人慌手慌脚地接了,翻腾出来一瞧——官府路引,牙行保书,册章、银票样样俱全。
黄蒲心道:“都说临江郡王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谁知神通如此之大,果然知子莫若父。”
***
叶翀他们的马都是军马,目标太过显眼,好在沈家准备细致,换了上好的河西马,脚程虽说不比战马,但也不赖。
过了北直隶的真定府,坦途大道走到了头,山西边界的陡泉山横亘在面前,孟夏Cao木森长,苍青色起伏,深沉如海,只一条小路贯山谷而过,遥遥望去如仙人玉带飘落人间。
暮色四合,叶翀派出两队亲兵,前后探路准备扎营过夜。
突然前路一阵s_ao动,传来弩矢破风的咻咻声,接着短兵相接,刀剑瘆人地嘶叫。
叶翀将铁臂连弩架起,闪身堵在梁检身前,“玉平,带人过去看。”他盯着前方,又补道:“少爷、黄先生莫慌,若是山匪,兄弟们对付足矣。”
黄蒲是什么人,千军万马只出一个,敢对鼻子对眼骂哭宁王的十八品芝麻官。
只见黄大账房一手捂着褡裢,一手抽出腰后的算盘,满脸你死我活,却也不惧。
梁检不知是心大如斗,还是对叶翀信心十足,撩起袍子坐在道旁山石上,晃悠着马鞭,活似个看热闹的局外人。
他瞧了眼黄蒲多灾多难的倒霉模样,叹气道:“账房,您就别跟着裹乱了。”
话音刚落,就见镖师跑来回禀:“镖头,前方山匪劫路,剿灭六人,活捉二人,跑了七八个,还有路被劫的丧队约十人。”整个马队演技勉强合格的只有梁检,亲兵一开口就是沙场进出的凌厉。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众人手持火把,最前头绑着两个山匪,鼻青脸肿、臊眉耷眼地被拖过来,后边跟着一队披麻戴孝的人,为首的是位年轻男子,竹簪束发,粗麻斩衰,重孝在身。
灯火通明下,叶翀见山匪身上居然披着残甲,似是府兵制式。
他走上前将那二人肩背、手掌摸了几下,眼中寒意如剑上锋芒,“带下去,明日下山交于府衙。”
梁检摸出鹿皮酒壶,慢悠悠地喝了两口,心道:“八成是州府逃兵落Cao为寇。”
此时,被救的男子走上前,隔着两丈开外,就被镖师落鞘三分的钢刀堵下,“公子有话就请这里说。”
梁检被这帮西北木奉槌的垃圾演技震惊了,只好拍拍屁股站起来,没走两步,又被叶翀拦住,他也不说话,能开六均长弓的肩臂,持精铁连弩,就挡在前边。
麻衣孝子见状微微一愣,随即长揖拜道:“恩公留步,在下热孝见身,不便近礼,请恩公见谅。”
行医跑商之人,踏遍三江六岸,什么古怪未见,一架熨帖的长梯从天而降,支在梁检脚下。
“兄台严重了,同路扶危,应该的。”梁检借驴下坡。
“在下胡未迟,杭州吴山人氏,外祖离世,赶赴汾阳奔丧。”他干练精明,自报家门,却一字一句不问恩人出处。
“兄台节哀,千里奔丧,家祖天灵有知,定会佑护。”梁检寒暄两句,并未多想。
胡未迟递上一枚玉牌,说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望恩公收下这枚玉牌,若有所需,胡某愿倾全力,效犬马之劳。”
转身欲走的梁检一愣,从镖师手中接过玉牌,巴掌大小的和田羊脂玉,珍贵之极,上面篆刻三个大字——庆余堂。
大启南北有两家药铺、医馆最为有名,南边,吴山胡氏庆余堂乃“江南药王”,北边,山西鄢氏怀济堂为“西北医圣”,两家有姻亲关系,胡未迟,正是胡家嫡子,庆余堂少当家,也是鄢神医衣钵传人,江南小有名气的胡小神医。
胡未迟道:“恩公持此玉牌,便可随时号令庆余堂、怀济堂各地医馆、药铺。”
“少东家,不可啊……”身旁几个老伙计吓得扑通跪下来。
“王叔莫劝,救命之恩,本无以为报,若有一日能为恩公所用,乃胡某大幸。”胡未迟斩钉截铁地说道。
“原来是江南药王的少当家,失敬。”梁检也只是嘴上恭维,连抱拳都懒得抱,手欠地拨弄着玉牌吊穗,顿了顿,才不咸不淡回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叶翀在祁连卫跟陆泽瞎搞胡闹时,对“江南药王”家略有耳闻,祁连的药材多半要送去浙江各地庆余堂。他心下微微称奇,不禁多看了胡未迟两眼,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眉目舒朗,周身并无商贾之气,倒是有几分江湖豪气。
“在下身负重孝,需赶家中哀期,就此与恩公别过,望恩公保重。” 胡未迟再次深揖及地,吩咐左右即刻上路。
叶翀本以为梁检会留此人一起过夜,毕竟救都救了,送佛送到西也是人情。
可一直等到丧队火把的光消失在黑林中,他家殿下连个屁都没放。
梁检迎着他不解的目光,笑中含了几分刻薄,低声道:“好个胡未迟,投机投到我头上来了。”
“少爷是说,那胡未迟认出了您的身份?”黄账房大惊。
梁检环顾一群演技吓人的随从,头疼地回道:“那倒未必,只是怀疑我们身份特殊而已,不过此人未必无用。”
***
山高谷深,入夜后山风虽停,温度却骤降。
梁检坐在篝火旁,也不讲究,用瓷碗盛了温酒,慢慢喝着。
“殿下少饮些,明日还要赶路,小心头疼。”叶翀见他还未歇下,便劝道。
梁检“唔”了声,将碗中酒一口饮尽,又斟了薄薄一碗底,递给他,“打劫的山匪怕都是府州逃兵吧。”
叶翀身负安全之责,不宜多饮,接过来只沾了沾唇,“国库空虚,府州层层盘剥,粮饷到兵士手中,怕不够十之一二,逃兵蔚然成风。原以为只有边地多匪,没想到我中原重地,表里山河已成如此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