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对着堂上各位大人,稽首于地道:“穆宛本是陷落烟尘之身,幸得夫君不弃,也算活了几年人样,往日恩情无以为报,唯有以轻薄之身立志,为我夫君鸣冤,为卢府争一条活路。”
王巧顿感不妙,此女话中似有死志,起身阻止之际,就见穆宛奋力挣起身子,狠狠撞在一旁的堂柱上,脑浆迸裂,当场身亡!
第25章 惊怒
三司一监的四位大人,如丧考妣地托着穆宛呈上的证物,好似捧着个火器营,屁滚尿流地入了大内。
而本该封死在大理寺内堂的消息,却凭空长出了一双翅膀,飞入各个部堂衙门,四九城瞬时被炸了个天翻地覆。各部官员从上到下,都屏住呼吸,恨不能把自己当成个屁,放出京城去。
意外的是,天子并未降下雷霆之怒,朱门宫墙内像一潭静谧的死水,在平静的表面下酝酿着未知的风暴。
永宁帝盘坐在蒲团上,闭目凝神,面色晦暗不明,手边只一方贡香小几,上面散着两份奏章。
三司会审,非但没把太子从茅坑里捞出来,还顺手把老二给扔进去了,老皇帝望着稽首于地,口称无能的大臣们,真心觉得这帮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两榜栋梁,都是废物、饭桶!脑仁加起来都没有一盘儿菜大!
当他看完卢钊的血书与密信后,怒气被极度的惊恐和寒心替代。他本以为,老二手里边不过就一帮疯狗,虽说放出去逮谁咬谁,但还属于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的范围。可这回,宣王手中不但有一帮死士,还有府兵助阵,太子不翻车简直没有天理啊。
想起前段时间声势浩大的太和门事件,老皇帝芝麻绿豆点的心胸,迅速织罗起一张怀疑的大网。
为何黄蒲亲身查案,就没有发现宣王涉及的蛛丝马迹?就算黄蒲脑仁不够,老七这个黑心坏水浑身心眼的小子也没有丝毫察觉?为何同在现场,本该不涉朝政的叶翀,会走了十八条弯路,让司礼监呈上弹劾宣王的弹章?
老皇帝虽说懒于朝政,但是斗争经验颇为丰富,正定自若地叫废物点心都滚蛋,留下黄蒲,并下令司礼监带密旨,飞马八百里加急,送到正在回京途中的临江郡王手中。要求二人将青天教事件经过,与卢钊血书内容,和宣王动机,立刻上奏不得有误。
此时,永宁帝刚读完两人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的奏章。滴水不漏,是他对这两份奏章的评价,春秋笔法下,处处都透着甩锅太子,侧面保全宣王的影子。
“陛下,天儿渐凉,您就别在地上久坐了。”王巧跪在他脚边,细声慢气地说道。
永宁帝掀起被皱纹压垮的眼皮,瞥他一下,面如沉水,沉吟道:“人走茶凉,朕还没走,这朝堂身边,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想换茶水。”
王巧听到这话,心头一惊,慌忙稽首于地,不敢说话了。
“他们不但想换茶水,还想换茶房,换尙善监,换紫禁城,换朕的天下!”永宁帝轻轻一撩衣袖,带翻香几上的茶盏,碧色的茶汤悄无声息地淌在散开的奏章上,墨迹张牙舞爪地晕染开来。
王巧陪了老皇帝差不多一辈子,极少见他如此镇定自若地发脾气,若是像平日那样捶桌子砸碗,王巧好歹都敢倚老卖老地劝劝,今日这般是真龙之怒,怕是这紫禁城要翻天了。
***
梁检刚到京郊,就碰到宫里来接人的内珰,急匆匆地被直接送进大内。
京城刚下过一场秋雨,清晨的薄雾还未褪尽,紫禁城处处透着萧瑟。
梁检走进养心殿,抬眼就见宣王跪在院内,鬓发微散,面色惨败,直挺挺地跪在那,像个无知觉的瓷俑。
他知道宣王大势已去,不出意外,至少这辈子别想从宗人府出来,但在皇宫里,就是只被踩得半死的蚂蚱,一不注意都有可能再跳到你头上,别说是这么大个活人。
梁检一点都不敢怠慢,打起十二分精神,把这最后一出戏唱好。
“儿臣参见父皇。”梁检撩起衣摆,额头碰到指尖上,恭恭敬敬地给永宁帝磕了个头。
永宁帝坐在内书房的长榻上,手中拿着个掐丝放大镜,一丝不苟地看着青词,似乎没听见梁检的问安,他隔了良久,才从陈阁老优美的青词中回过神来。
“七郎啊,朕这里有张神谕,叫你来帮着看看。”永宁帝神情清淡,不辨喜怒,却未叫他起身。
梁检接过内珰递来的问签,定睛一看,上书:“无风起浪,大顺似j-ian。”这正是他叫玄玉真人准备的对宣王的神谕。
“儿臣驽钝,不知此天谕所指。”梁检捧着签纸,恭敬地放回内珰的托盘内,回道。
永宁帝眼角微挑,细不可闻地笑了声,“这是上天对你二哥的评价。”
“父皇……”梁检肩背陡然一震,冷汗淋漓,嗫嚅不敢言。
“朕都不知,七郎和老二有如此情谊。”永宁帝望着抖成一团的小儿子,叹了口气,“为何隐瞒宣王谋反的消息?”
梁检满脸惊恐,眼圈里汲着泪光,“父皇,儿臣不敢,此事兹事体大,没有证据儿臣怎么敢……怎么敢告二哥啊。”
“你就这么怕他?”永宁帝声音不大,几乎算得上温和,“怕你此次弹劾了他,以后他当上皇帝了,你落不得好?”
这句话诛心诛到了家,梁检只能俯首于地,无声抽泣。
“朕的好儿子们,都在为以后铺路架桥了。”永宁帝长叹口气,脸庞苍老而无情,“出去,跟你二哥一起跪着吧。”
如置身冰窟的梁检,前额抵在青砖上,“儿臣不孝。”
梁检垮着肩膀,装成失魂落魄的样子,如释重负地走出内书房,在院子里给自己找了个清静地方,跟宣王一左一右,跪成了一排。
两人倒是谁也没理谁,宣王已是生死一瞬,以他孤高自负的x_ing子,革除封号贬为庶人,进宗人府蹲一辈子,跟死没什么区别,八成得士可杀不可辱了。
梁检一脸痛绝的表情,跪得孝子贤孙,心里百无聊赖之下,算计着老皇帝给自己和黄蒲会扣一顶什么帽子,最坏的情况该如何应对,黄蒲之后该如何起复……
雨后天凉得越来越快,一阵秋风打过,梁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身后的宫槐被吹的沙沙作响,坚韧地搂着一身沉绿,竟是一片叶子都没掉下来。
突然,养心殿东内门处传来一阵s_ao动,只见几个小内珰又是跪挡,又是磕头,连滚带爬地追进来,人群当中是一位身着华丽宫装的妇人,昂首阔步,丝毫不受影响,仿若周围都是些苍蝇蚊子。
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正是宣王母妃——良贵妃。她走进养心门,优雅自如地从梁检、宣王中间走过,既不看她可怜的命悬一线的儿子一眼,也不理罪魁祸首临江郡王,仿若平日给皇上送汤水点心一样,将宠辱不惊,临危不惧演得恰到好处。
宣王如蜡封的表情,终于破开一丝惊讶与恐惧,喏喏无声地唤了声:“母妃。”
梁检心中腾起不祥的预感,这个女人堪称麻烦中的大麻烦,她与老皇帝少年夫妻,东宫得宠,虽然后来因牵涉后宫大案,不得帝心,但分位荣耀从未衰落,皇帝对其不可能无情。
在门口的内珰永林,远远看见这位祖宗非召闯宫的架势,连忙滚进内书房通报。
良贵妃掐着帕子,只在门外理了理身上琳琅,鬓边珠翠,便迤迤然打帘进了屋。
“臣妾请陛下万福。”良贵妃对着榻上的永宁帝肃拜而下。
“你来干什么,忘了后宫不得干政吗!”永宁帝对着儿子没撒出去的火气,排山倒海对着小老婆就去了。
良贵妃轻轻看了一眼吹胡子瞪眼的老皇帝,也不起身,不疾不徐道:“臣妾以状自首,前来领罪。”
老皇帝年轻时便被这个小老婆治得服服帖帖,现在满脸都写着别作妖快滚,他对内珰喝道:“还不快把贵妃劝回去!”
话音未落,只见良贵妃从袖中摸出一纸供状,“陛下,臣妾指使宫人冒充青楼小娘,授意青天教挑唆流民暴.乱,威逼府军将领,意在废储立新。”
她声调不高,却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青砖地面上,再蹦上房梁,吓得身边内珰统统退避三舍,齐齐退出了内书房。
“你疯了不成!生出这么个混账,朕还没找你算账呢!”老皇帝被气疯了,指着门外咆哮道。
“陛下还是先看看供状吧,省的将臣妾的罪过,定在宣王身上,虽然陛下您不待见我们母子很长时间了,但好歹也得分清楚,哪些事宣王是干不了的。”良贵妃跪得笔直,腰背挺得像一支象牙朝笏。
永宁帝以手支头,气得直喘,心头一跳,突然想到红丸密药,他抖着手指着良贵妃说道:“你还真干得出来,你真是好样的。”
“臣妾有何干不出来,臣妾不但给七殿下投毒……”她不再年轻却依然优雅的脸,苍白而端庄,满含嘲笑地接着说道:“还构陷阿热邪蛊污魇太子,臣妾还火烧琼华宫……乘机杀了阿热!”
“你闭嘴……你在威胁朕……”永宁帝听她提到阿热,突然像被抽掉了力气,颓然靠进榻里,犹自喘气。
“那就请陛下,让臣妾闭嘴吧。”良贵妃求仁得仁般,盈盈下拜叩首谢恩。
永宁帝捂着心口,绝情又不安地开口说道:“朕就知道,朕早就该让你闭嘴,是朕不该留你到今天。”
良贵妃笑了,那双始终冰冷彻骨的寒凉双眼,在眼睫的轻轻颤抖下,居然带上了温柔的泪光,推开毕生的眷恋与不甘,回归了一个母亲毅然决然的柔软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