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修民震了震袍袖,声如急雷,“商君亡,变法存!”
书房内鸦雀无声,窗外传来秋风催落树叶的沙沙声。
“为此,我敢当身前身后骂名。”岳修民语重心长,“诸位大人,不知死而向死视为无知,知死而向死是为无畏。在此危难之时,切勿做那无知之人,因为不远之时,还需诸位做那无畏之人啊!”
“六部之才乃改革之星火,请存安兄务必忍辱维护,法之力不在穷极,在薪垛处,扇之可燎原……”
已成灰烬的字条仿佛还立在眼前,岳修民的心中已无不安,他接着吩咐道:“过几日皇上身体好些,兵部上书内阁,叶翀月余便攻下木邦,乃养战六月空耗国力之铁证,当羁押问其企图。”
刚刚还嗷嗷乱叫的兵部侍郎,咣当一声茶盏碰到桌边,“大人,兵部乃太子一党直属,叶将军是太子表弟,这……这荒唐啊。”
岳修民冷笑,“此一时彼一时,永州郡王圈禁藩地,临江郡王囚禁宗人府,太子临国在即,太.子.党现在只想要太子,难道还要留着军权外戚一个桌子吃饭?”
岳修民起初不太理解梁检这个安排,后来有点想明白了,背后的太子文官集团除掉梁检下一步就是除掉叶家,自古文臣武将就如东风西风,携手乱世,死掐太平。再说,皇上他老人家病成这样,就对叶家没有安排了吗?
殿下这一步棋大概是叫他给太子文官集团递上投名状?
事实证明,岳大人想太多,梁检那是怕叶翀直接带着七万大军就地造反!
“叶将军不会有事吧?殿下可很是维护西北军的,若有差池,日后下官无法向殿下交代。”兵部侍郎怎么看岳修民现在都像个叛徒,不依不饶问到底。
岳修民似乎在出神,只说道:“皇上是念旧之人,叶家x_ing命无忧。”
灯残烛尽,无星无月,各部大人趁黑陆续从岳府后门回去。
岳修民亲自续上一支蜡烛,如泥塑般枯坐在太师椅中,直到天际泛白。
与他一样,守着寒更永夜的还有宗人府中的郡王殿下……
悲痛的尽头多半是麻木,是走过千里风霜万里寒尘的疲惫,六欲全无,七情皆伤。
宗人府分两处,一处是高级牢房,皆是单间净室,定罪后的宗亲就关在这里。
还有一处是平排的几间小院,候审羁押的都先圈在这。
梁检星夜被押送宗人府,进了小院正房就再没出来,门口供他使唤的小珰害怕极了,生怕这位高枝落地的皇子想不开,出点差池,只好将房门打开条巴掌大的缝隙,两人轮流睁眼看了一宿。
正屋很小,朝里只有一张小榻,手捧大的炭火笼子被顺着门缝进来的寒风压得上不了热,一夜过去屋里丁点热乎气儿都没留。
和亲王是宗人令,老皇上第二天早上清醒过来,立刻召他入宫,听完前因后果他百感交集,那日冒死阻止皇上给梁检议亲,没想到一语成谶,真是命中注定之劫数。
他知道梁检身体不好,遇此大变怕是身心皆伤,当即招来郭院判赶紧去宗人府,自己留下来给糟心的老皇帝侍疾。
郭院判真是很想去撞墙,这位郡王祖宗饱受金蝉之毒,他治不了,当年全是托了乔医官的福,他不过是个下手,这倒好乔医官没了,他成了被赶上架的倒霉鸭子。
就在他愁得想弃车逃跑之时,胡未迟跳上了他的车。
胡大夫的外祖是名声很大的太医,因此他在京中太医圈子里颇有人脉。
他先不要脸地亮出师承,再不要脸地打包票,最后在洛常的帮助下不要脸地磨了回刀。
郭院判被唬得服服帖帖,带着装成小使的胡未迟进了宗人府。
他们在外院被仔细搜身,勘验腰牌、手令,尖锐、易碎等物品皆不可入,更别说纸张笔墨。
郭院判进屋就觉温度很低,回头看见依们盯梢的小珰,恍然大悟,好脾气的太医都看不下去了,金枝玉叶落入泥地也不是谁都能上来踩一脚的。
他狠狠合上门,二话不说上前先翻动了炭火,让被寒气压住的火苗吐出。
胡未迟赶紧抖开榻角一床薄被,给支头靠在榻几边的梁检盖上。
梁检没昏没睡,只是垂着眼,平静而又木然的看着他们。
此时的郡王殿下是胡未迟从未见过的狼狈与虚弱,回想去年潼关中毒之时,梁检刚能爬起床就成竹在胸、指挥若定,胡未迟心中堵着一口难以名状的悲愤之气。
为防皇子自杀,梁检浑身饰物被除,连束发的玉冠都收去,满头黑发披散而下,衬着一张血色全无的脸。
里衣之外只有一件衬袍,衣带绊扣全收,只披散在身上。
胡未迟蹙紧眉头,轻声对他说道:“殿下,Cao民给你诊个脉吧。”
梁检的目光转到他脸上,淡淡回道:“你快走吧,别惹麻烦。”
胡未迟抓起他的手扣住腕脉,梁检与他挣了挣,奈何实在没什么力气,索x_ing闭目靠在墙边随他去了。
为避议亲引起的金蝉好容易压下去,伤到的身体一个秋天都没养回来,这回又被关到宗人府里吹冷风,殿下这是什么倒霉路数,还有完没完了?
郡王府的明白人就一个洛常,又不可能什么话都跟胡未迟讲,胡大夫还把事情想的很简单,觉得这回跟被罚跪差不多,没几日就能回府。
胡未迟越诊越觉得不对劲儿,好端端的人进宫赴宴,短短一日,怎么会气机内乱、神无所归,七情内伤、肺腑皆动,殿下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可梁检的表情和反应都是很淡漠的,这叫胡未迟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问诊。
郭院判看着牛逼吹到天上,现在抓着殿下手腕发呆的胡未迟,只想抽自己。
他连忙挤开胡大夫,亲自诊了一遍,也无话可说,七情所伤怎么劝?人都在宗人府了,没准得待一辈子,能宽得了心放得下气吗?
胡未迟比他更了解梁检的脾气和身体状况,他越是表现的平静,内心越是压抑和煎熬的,这口与自己执拗作对的气出不来,非常危险。
胡未迟趁着郭院判去开方子的机会,拍醒梁检,凑近了说道:“殿下放心,我已飞鸽传书世子,让他快马加鞭回京救您。”他单凭直觉胡说八道,却不想正中关键!
梁检本耷着眼皮不想理他,听完这句话,似从梦中惊醒,他太过疲劳,根本判断不出真假,只觉寒气从头顶直贯脚底,胸中一股热血上涌。
“混账东西!谁叫你……”梁检从榻上挣起来,眼前金星乱蹦,一股腥甜上涌,话没说完便是一口鲜血呛了出来,接着心头陡然一松。
作者有话要说:
换季感冒歇了一天,大家也要注意最近太容易感冒了。
第44章 父子
胡未迟扶住郡王殿下,在他后背的x_u_e位上推按几下。
梁检断断续续咳出淤血,这才反应过来被骗了,颤巍巍地搡开胡未迟,犹自依在榻边虚喘一阵。
胡未迟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殿下心志坚韧,与金蝉相搏十二载,Cao民相信何等泣雨悲风都奈何不住您。”他逐渐意识到此次危机不同寻常,难得温声相劝。
梁检就着他的手漱掉口中血腥,良久无言,好在神思归为,不再木然应付。
郭院判交了方子又嘱咐好照顾事宜,返回便拉着胡未迟要走,他们不宜逗留过久。
“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医者父母心,郭院判临到门前也嘱咐一句。他与梁检虽说联系不密,但也是幼年照顾过他的太医,今时今刻唏嘘万千。
和亲王一连五日侍奉在永宁帝榻前,他虽然埋怨老皇帝不守诺言,强留梁检在朝堂,以致东窗事发,但躺在床上的先是他的亲弟弟,其次才是一国之君。
“陛下,您可是都想好了,七郎这一去怕是永无归期。”和亲王一边抚着永宁帝的背心,一边试了试汤药的温度。
“二哥,朕后悔没有听你的话。”永宁帝就着他的手喝下药,虚弱地叹了口气。
和亲王冲门口轻轻挥了挥手,永林放下纱帘,屏退内侍,轻手轻脚地和上门。
“事已至此,陛下也需放宽心,您这身体臣……”和亲王抓着弟弟的手,话没敢说下去。
永宁帝打起精神,笑了笑,“二哥这是心疼朕了,哎,朕这一把年纪还让老哥哥c.ao心,过意不去啊。”
“陛下,七郎的事牵涉也不小,往小说妖道玄玉欺君,往大说……”他顿了顿,“内阁、六部、南北巨贾,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和亲王起初是非常反对梁检入朝议政的,在他看来,梁检有一半戎人血统,又背着母妃惨死的忌讳,最好就回巴部,做个闲散安逸的王爷,于人于己都有好处。
但后来,他看着梁检一路走来,修补残缺、整理破烂的朝政制度,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才能。
可世上哪儿有容火之纸,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劝说老皇帝,将此事对朝局的影响降到最低。
“二哥忧心之事朕心中明白,无论意图如何,玄玉都是七郎的污点,此人不能留。”老皇帝拍了怕和亲王的手背,低声说道。
话点到这份上,和亲王心头巨石落地,忙回道,“陛下说的是,此乃陛下家事与前朝无关,臣为宗人令定紧尊陛下旨意处理。”
“还有一件事,二哥也得帮朕管管。”老皇帝脸色冷了下来,“老二不能留了……”
和亲王如坠冰窖,僵坐片刻,悲痛道:“陛下,您只有三个皇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