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又高声道:“献祭——”
转眼,少女已经被推到了紫云寺门口,那隐藏于黑暗中的人影这才闪现出来,他竟是个面目十分俊美的男人,披散着头发,额头正中有一道黑色的纹路,竟是一朵花的模样,叫人瞧了竟觉得有几分诡异了。
他的眼神极冷,仿佛不是人肉长得,像是两块琉璃一样,他往前两步,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她便好像浑身被凉水过了一遍似的,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这人缓缓地伸出手,将手掌笼在了少女的头上,动作竟十分轻柔,仿佛用手指梳理着她凌乱的头发一样,少女表情有几分迷惑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随后一团白气从她头顶升起,她眼中开始朦胧,口中塞的东西也自然掉了,少女却面露痴迷之色。
随后她的身体竟像是一个被吸干的水滴一样,飞快地干瘪了下去。整个人化成了一根木棒,只剩下一身骨架顶着一个脑袋,那脑袋便显得奇异的大,摇摇欲坠地被那男人握在手中。
那四个护卫着车的军人脸上露出了压抑不住的惊骇之色,只见那紫云寺中出现的男人又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撒开手,少女全身的骨头竟就化为齑粉,顷刻便碎了,骨头粉末从她的囚衣中飘散出来,只剩下一个荣光焕发的脑袋,滚落到了车上。
男人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礼成——”
身在高阁的老皇帝眨巴眨巴快要睁不开的眼睛,一双枯木一样的手紧紧地攥住身边的青年,问颜甄道:“那是……那是什么呀?”
这句话话音未落,那紫云寺中走出的魔君便突然抬起头来,仿佛有所知觉一样,目光与老皇帝对上。那双冷冷的眼睛好像顷刻间刺穿了老皇帝的胸膛,那一瞬,皇帝以为自己死了,他恍然间发现,被人叫了那么多年万岁万万岁,他也终究没有变成千年王八万年龟,巨大的死亡阴影仍然在他一点一点变得年迈的路上如影随形。
“那是气数。”颜甄躬身轻声答道,“万岁,那便是我大干的气数。”
“气数……咳咳咳……”老皇帝一阵呛咳,他的目光缓缓地转过来,落在了颜甄身上,心里想,一个朝代、一个江山的气数,怎么是一个会在顷刻间将一个人浑身的血肉都吸干的怪物身上呢?
然而他没有说出来,很多年以前,他对着颜家的人,便总是难以说出什么。
都说颜怀璞太傅为国尽忠,最终身死九鹿山上,是可歌可泣,他一开始也是这么相信的,老颜太傅手把着手地教导他长大,先皇早亡,他即位的时候还太过年轻,面对着这个千疮百孔的大乾不知所措,老颜太傅便是他的拐杖。
可是……一个天子,需要一条时时在耳边谆谆教诲的拐杖么?
颜家父子到底又是有什么本事,老子死了儿子再来没完没了。
因为密宗么?因为三大教宗么?
因为他们有这些个神神鬼鬼沟通幽冥的能耐么?究竟哪个才是大干的皇帝?
年迈的皇帝突然愤怒起来,他一辈子都未曾这样愤怒过,就像是生命中烧起了最后的一把火,他想要咆哮,想要怒吼,想要大声斥责面前这仙风道骨的中年人一句“荒唐”,然而他已经没力气了。
这把火没有烧起他的第二春,倒是要把他给烧死了。
我就要死了。皇帝狠命地握住了扶住自己的太子的手,心里想道,我是个懦弱的……男人。
“珞儿。”他忽然口齿清晰地叫道。
太子低头道:“父皇。”
“朕百年以后,传位于你……”那一刻老皇帝看着太子年轻的脸,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一句话脱口而出。
竟是带着说不出的不祥之气。
太子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高声道:“父皇!”
颜甄后退一步,也跪在一边,目光平淡地移向地面,静静地听着。
老皇帝恍如未闻,说道:“你当要……恪尽职守,勤于政务,重用贤才,远斥小人,夙夜不得忘却我国之忧,不可……不可片刻遗忘列祖列宗教会,你……你……你……”
你不要像我一样。
老皇帝看着太子不管真假、已经红了的眼眶,心中默念着这句话,却没有说出口来。
你不要像我一样懦弱,你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天子,将我们已经丢了千百年的皇家的颜面重新捡回来,做这个江山真正的主人。
这些话像是一群叽喳乱叫不停,四处东突西撞的小鸟一样,狠狠地撞在他的胸口上,却始终没能冒出来。老皇帝只是攥着太子的手,那青筋暴露的手倒有些像是黑山老妖了,被明黄的袖子映出惨淡的菜色。
然后他重新挣扎起来,回光返照似的从卧榻上爬起来,行动间掀下了身上盖着的毯子,里头冒出一股骚味——原来是他躺得久了,已经尿了裤子,自己还不知道。
侍从们无人敢面露嫌弃之色,这湿了裤裆的老皇帝就迈着麦秆一样的腿,甩开周围试图扶他一把的人,像一根会动的竹子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窗边,一把扯下帘子,“忽”的一声,所有楼下的人都得以瞧见天子那不甚体面的天颜,忙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去,唯恐被闪瞎眼睛。
唯有那紫云寺里出来的男人还站在那里,身后拖着一个比正常人大上两倍的影子,嘴角略微有一丝不甚清明的笑意,看着老皇帝,过了片刻,十分敷衍无礼地抱了抱拳,口中清晰地说道:“皇上万福。”
老皇帝面颊抽搐片刻,然后道:“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伸手攥住窗棂,大笑不止,不知又犯了什么毛病。然而还没等太子和颜甄等人上前扶他,老皇帝的笑声便突然哽住,他仰着头,身体像是上了岸的鱼一样,打了两个挺,然后就着这个仰天大笑的动作,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扑通一声。
直把太子给吓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又叫道:“父皇!”
可怜他这一天,实在还没有机会说出别的话来。
颜甄猛地抢上一步,滚在老皇帝身边,伸出手指在他鼻下一试,面色渐渐凝重,好半晌,才低声道:“皇上……殡天了。”
这死死地拖着大乾江山的老皇帝,生于忧患,死于大笑,虽不够体面,却总是古往今来第一份,也不知他九泉之下,肯不肯瞑目。
纵然有颜太傅坐镇,现场也混乱了起来,邹燕来上前一步,躬身对那紫云寺里出来的人说道:“魔君这边请,下官有几句话要与您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