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被她噎得红了脸,恼道:“我为你在这里不知操碎了多少心,你倒好,还埋怨起我来了!”
黛玉冷笑道:“你别扯别的,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不肯和我同榻?是不是不肯替我梳头,也不让我碰你头发?挽着你的时候,你是不是总要推脱?赏雪那日你是不是没来?”
宝钗道:“赏雪那日…我实是有事。”
黛玉道:“什么事?”
宝钗忽然就不语了。
黛玉便继续冷笑道:“见别人没事,见我就有事了,是也不是?”
宝钗低声道:“真是有些不方便。”
黛玉从鼻子里笑出一声道:“你不方便,我也不稀罕,你走罢,我不要见你,这破手炉也拿走,冻不死我的!”说着就把东西往外送,宝钗一把手抓住她道:“你敢!”见黛玉又要哭,马上软和口气道:“我天癸来了,有些不舒服,就没出来,怕你着急,也没同你说。”
黛玉眼珠子一转,道:“天癸?便是女子长成时候要生的那东西?长什么样儿?”
宝钗见她满眼好奇,忙道:“等你到了岁数就知道了。”
黛玉就撇嘴道:“还要好久呢。”
宝钗笑道:“不久了,你眼见也是大姑娘了,我瞧着身量比先竟长了好些呢。”
黛玉道:“你别岔开话题,你说,为什么不和我好呢?”
宝钗道:“你随便寻个人问问,我和你好不好?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我们要好也不在那些上头,大家都一年大似一年了,不该再像小孩子似的黏黏腻腻了,该有的规矩都立起来,这才是长久相处之道。”
黛玉哼道:“你这话若是说我和宝玉,那我也无话可说,姐妹之间再怎么亲昵也是不过分的,你拿这话哄谁呢!”
宝钗见她一团懵懂,只好苦笑。黛玉这会子又好些了,趴在她身上戳她的脸道:“你瞧,我若是和宝玉这么玩,嬷嬷们早就要大惊小怪了,可是你在这里,便再胡闹十倍嬷嬷们也不管的。”
宝钗给她挠得痒痒的,捉住她手道:“假如我的奶妈在,见了你这样必也是要说的,像个什么样子!”
黛玉道:“我不管,你不和从前那样待我,我就不喝药,不用手炉,晚上我还去雪地里走一圈,哼!”
宝钗道:“你自己的身子,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你冻成雪人了,我又怕什么呢!”
黛玉道:“你真不管?”
宝钗别过脸道:“不管。”
黛玉就从被子里爬出来,赤着脚下地,把紫鹃唬得脸色都变了,慌忙拿衣服把她抱住,几个丫头苦劝不止,黛玉只是哆嗦着趿着鞋子站在床前不说话。
宝钗见黛玉这等牛心左性,真是奈之无如何,只能长叹一声道:“真真你是我命里的魔星!罢了罢了,我什么都依你还不行么?”手伸出去道:“上来。”
黛玉斜眼看她,还是不动。宝钗只好道:“是我不是,我给你赔礼道歉了,等你穿上衣服,替你篦一篦头发,捏一捏肩膀,晚上再陪你歇着,好不好?”
黛玉方回嗔作喜,牵着宝钗的手跳上~床,赶紧钻到被子里,宝钗才搂住她,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宝钗见她脸又泛红了,忙道:“怎么样?头晕不晕?想不想吐?”
黛玉摇摇头道:“你回去罢。”
宝钗怪道:“方才又是你哭着求着要我陪你,这会又叫我回去,你到底要做什么,给个准信。”
黛玉又打一个喷嚏,道:“方才没想到现在这么样,一会过了病气给你了,你回去罢。”
宝钗道:“过了病气就陪你一起病着,不然怎么显得我们好呢?”
黛玉白她一眼,道:“你这当口还不忘刺我一句。”
宝钗笑道:“我可是真心实意的,病了就一起病罢,反正我身子骨壮,不怕。”说着就躺下,拍着身旁道:“黛儿快来。”
黛玉道:“谁是你黛儿!”
宝钗便笑:“颦儿意头不好,玉儿又与宝兄弟重了,不如叫黛儿,玉带儿,多好听。”
黛玉横她道:“你又在笑话我!”说话间已经打了第三个喷嚏,挂出两行清鼻涕,宝钗便从紫鹃手里拿过手帕要替她擦,黛玉羞红了脸道:“你走开,不许看。”
宝钗道:“人之常情,有什么看不看的,快过来,我替你擦了,不然看落到被子上,你睡觉又落到你身上!”把黛玉吓得一哆嗦,乖乖让她弄了,还鼓着脸,宝钗就戳她脸颊道:“小孩子。”被她一巴掌拍掉手,自己就笑,道:“原也不是我有心疏远你,只是哪怕是闺中姐妹,有时候也要避些嫌疑,须知…咳咳…须知有时候女子之间走得近了也不好。”
黛玉就眨眼道:“有什么不好?又不是男女之间。”
宝钗如何与她分辨得清?只好含糊道:“总之你知道就是。”
黛玉却拍手道:“我知道了!你是怕陈皇后与楚服之事。”
宝钗吓了一跳,道:“你又从哪里看来的闲书?说的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黛玉道:“不是你借给我的么?太史公作的《史记》,正得不能再正经的书啦。”
宝钗嗔道:“正经书都给你看出不正经来!以后不许看了!”
黛玉就幽幽叹道:“女红也不让做,书也不让看,天冷了天热了又不许出去,屋子里太闷又不许久待,到底你想我如何消磨呢?”
宝钗脱口道:“有我陪你还不足么?”话一出口就知失言,又道:“咱们说说话,你陪陪老太太、太太,得闲写一字请老爷看看,不是挺好?”
黛玉道:“你这些日子那么忙,又要打点那些年货,又要处理铺子上事,还要安排各处走礼,一日里能和我处半个时辰就不错了,再和太太老太太说话,请老爷看字,也不过一二时辰完了,剩下的辰光你叫我怎么打发?”
宝钗笑道:“说来说去,你就是埋怨我陪你少了是不是?”
黛玉猛地咳嗽一阵,方道:“说的好像谁稀罕你似的。”
宝钗只是笑,并不追问,又打发莺儿去和薛姨妈说在这里过夜,莺儿回来直笑道:“太太让我说:‘我就知道你们闹了一会子之后必要腻一会子的,晚饭都没准备你的,你只管在那里安心看顾你林妹妹,不要再惹她生气就好。’”
黛玉听了就抿着嘴儿笑,笑了又咳嗽不止,被宝钗瞪道:“该!”一面说,一面摸着她热得狠了,忙坐起身唤紫鹃拿帕子来,在水里搓过,轻轻压在她额头。
黛玉眼里发红,还望着她只是笑,宝钗越发恨道:“民间都说,又哭又笑,猫儿撒尿,说的就是你这样子!”
黛玉道:“你这人太也粗俗,‘撒尿’这等话都说出来了,也不怕羞。”
宝钗道:“你就高雅了!方才谁叫我南蛮子呢,说到底苏州和金陵,谁比谁北呢!还好意思说我!”
黛玉待要辩,又只是咳,宝钗拿被子把她捂得严严实实地道:“你就少说两句,憋不坏的。”又往里塞手炉。
黛玉两眼汪汪地嘟哝道:“热。”
宝钗凶巴巴地道:“热也捂着!”
黛玉哼了一声,转眼却又笑道:“你方才答应陪着我的,怎么又不进来?”
宝钗道:“进来便进来,你休想不用手炉!”果然就除了外衣钻进去,贴肉把黛玉抱得死死的,黛玉被她捂得满头是汗,在那嘀嘀咕咕个没完,一会说“出了汗更要不好了!”,一会又说“宝姐姐你不热么?”一会又问“宝姐姐你要不要先松开我,擦会子汗?”
宝钗却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数月之前,她同黛玉在一起躺着就有了些许感应,当时只当是天癸将至的缘故,又觉得黛玉是个孩子,且这几个月以来,两人相处也并无异常,就渐渐把这事抛下了,谁知这次抱着黛玉,莫名地又开始口干舌燥,这一惊比之前还要非同小可,耳边黛玉的声音不断响着,却怎么也入不了耳朵、进不了心中,眼前是黛玉那病得发红的小脸,眼神却只聚在那一点樱桃小口上,木呆呆看着那口中一点粉嫩小舌,那舌头一个微小的移动都能引起她的无名之火,勾得人心里火烧火燎地痒——宝钗忽然觉得自己病了,不但病了,还病得相当不轻。
☆、第29章
黛玉一点也没觉出宝钗的异常,反而因她总不说话,自己说得越发欢了,从数个月前宝钗忽然有一次不理她,到昨日宝钗没有留下来陪自己,再到那鸟儿不听话......事无巨细,总之都是宝钗不是,她又是个才女,引经据典,天文地理无所不征,便是紫鹃在旁听了,也觉得宝钗很该自惭形愧、痛哭流涕才对,然而宝钗之眼虽然看着黛玉之身,神却分明不在黛玉之上,耳虽然听着黛玉说话,听进去的却着实没有几句。
黛玉说累了,停一下,在她怀里躺得不舒服,扭来扭去地换了一回,又找到了新话头:“你这人抱我太紧,勒得疼,你一点都不懂疼惜人。”
宝钗便把她松一点子,搂着她唤:“黛儿。”
黛玉听她声音低低的,回头道:“怎么啦?”
宝钗摇头道:“没什么。”
黛玉一扭头的功夫却看见她一头乌油油的头发,羡慕地道:“你头发真好。”伸手摸了她鬓发一把,又侧转几次,变成两人面对面靠着,又给她看自己的头顶,嘟囔道:“我就没你这么好的头发。”
宝钗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着她顶上柔软的细发道:“又黑又软,不是很好么?”
黛玉道:“太细啦。”宝钗只觉手掌中的触感比铺子里送来最上等的贡缎还要来得细腻舒适,忍不住来回摩挲,黛玉就推她道:“痒呢。”又来捉弄宝钗,宝钗却一反常态任她作弄,黛玉见宝钗没反应,就失了兴致,丢开手道:“你这么心不在焉的,还不如不陪我呢!反正我一个人也惯了的。”
宝钗想要说什么,到底又没说,只把黛玉的手抓在手心里道:“睡罢。”
黛玉支着身子向外一看,道:“天都没黑,睡什么?你今天是怎么了?”
宝钗不语,黛玉就又生出几分怒气,道:“你不想陪我,直说就是,干什么又做这个委屈样子?你走!”
宝钗道:“我走了,你又不爱惜自己。”
黛玉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我离了你难道就没过这十几年么!”
谁知宝钗听她如此说,就真的坐起来穿鞋,将走之时黛玉又猛然掀开被子,从里头探出半截身子道:“站住!”
宝钗就依言站住,并不肯回头。
黛玉心里发苦,带着哭腔道:“你这人真是讨厌,一会好一会不好的,到底我哪里惹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