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道:“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替宝玉抄书,是好叫他出去打探这些东西么?”
黛玉轻轻嗯了一声,道:“我看你忙得很,那几日你在这里看账的时候,我也看了几眼,凑巧记下来几样名字,都是节后走俏的物件,须得提前打听好才买得到的。我想你照顾我耽误了时间,过年又忙得很,怕顾不上这些,到时候内务府一催,你们一急之下,高价去买了不好的东西,本来好好的独门买卖,赚钱少不说,还要受上头责骂,那才是当皇商的笑话呢!正好宝玉这几天常常出门,问我要带些什么,我就托宝玉去顺道儿打听了一回,写成一册,你看看用得上,也算我替你尽点心,报你这么久对我的照顾之情。”
她说得轻描淡写,宝钗却深知此中桩桩件件,虽并非极难,却也是极费心的,黛玉这样,真真正正是把自己放在心尖尖上,处处替自己着想——她待自己这样真心实意,会不会…也是有一点喜欢呢?如自己那般的喜欢。可是,自己对她真的是…那种喜欢么?
宝钗打量黛玉之际,黛玉也正看着宝钗。自来贾府,她处处小心,时时容让,生恐行差踏错,前一二年又常常病着,所亲近者不过是贾母、宝玉二人而已,宝钗入府,她见这人行止仪态,无不在己之上,兼且温婉大方,贾府上下人人喜欢,个个亲切,她心里只想自己从此又要孤单一个了,谁知相处下来,反而是宝钗与自己要好,宝玉都要放在后头,个中阴错阳差,岂非怪事。偏偏认真回想当初是怎么好上的时候,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好像她们的相知不在某一时某一处,而是经年累月一般。黛玉暗地里想过几回也不得其解,只能将一切归之于缘分,替宝钗做事,也只当是替闺中姐妹分忧,并不曾细想,然而被宝钗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心里忽然模模糊糊地一动,暗道:我这么替她着想,并不是偶然,而是因我喜欢她、敬重她,我根本不是想要报答她,而是我见不得她忧心,我喜欢见她笑,无论是微笑、大笑、嬉皮笑脸的笑,哪怕满口胡吣,那也是快快活活的宝姐姐。
这么一想,从前许多不明了就都豁然开朗,也抬头微笑着看宝钗,看得宝钗眉心一跳,满心只是一个念头:她莫非也喜欢我?可惜念想只是一瞬,片刻之后宝钗便扭过头去,淡淡道:“说什么照顾不照顾的,我们难道还分彼此么?”
黛玉见她忽然之间又换了副脸色,凑过去担忧地道:“宝姐姐,你是天癸又来了么?怎么脸色变来变去的。”
宝钗方觉自己唐突,带过话头道:“我听家人说,林姑父如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身子也比往常康健,这都是你姨娘的功劳,你也不要犟,写信回去问问你姨娘,送些小东西表示心意。”
黛玉前一刻满脸含笑,听这一句立刻就换了副脸色,冷冷道:“不写。”也不拿嫡庶主仆大义名分来辩,只把头一扭,嘴一翘,宝钗见了就没法子,道:“随你。”望一望天色,又道:“我先回去了,有了你这东西,我一二日就得闲了,今年雪下得少,天却冷的很,你好好在屋子里休养两天,我得了信儿,老太太过几天要出门上香,你身子不好全了,可不能跟着去。”
黛玉道:“吵吵嚷嚷的,谁稀罕出去,不如在家里待着逗逗鸟儿---对了,我那鹦哥,起个名儿叫阿蠹你觉得怎样?”
宝钗本来要走,又站住道:“怎么起这个名儿?”
黛玉就恨恨的咬牙不说话。紫鹃笑道:“昨儿好容易出了点太阳,我们姑娘让晒瓜子,结果都被这鸟儿吃了,姑娘发恨呢。”
宝钗哭笑不得道:“大冬天的又晒什么瓜子?那么些还不够你吃么?再说真想吃了,叫人去要不就完了。怎么自己晒?”
黛玉道:“想吃玫瑰味儿的。”
宝钗笑道:“你莫不是从秋天收到冬天,如今才想起来做吧?”
黛玉道:“谁有那闲心!我是从二妹妹那要的,正好又收了点雪水要沤花汁,就想自己做,可恨那畜生竟偷吃了!”
她爱吃零食,府内尽知,贾母怕她病中积着,就管着每日供应,再有宝钗天天看着,连点瓜子都恨不能按颗来算,千辛万苦和迎春讨了点,吃着又絮,便想自己做个新口味,谁知一次叫那鸟儿吃完了,现在说起来还只觉心口疼,恨的骂道:“人家是蠹虫,它是蠹鸟,一般无耻!”
宝钗笑道:“罢了罢了,我给你再送一点子来,你也饶了它吧。你想它一冬天窝在屋子里,零嘴都没有,也怪可怜的。”
黛玉一想方知她又在变着法子说自己,却笑道:“阿弥陀佛,保佑我下辈子变个鸟儿,也求你可怜一下我。”
宝钗笑道:“阿弥陀佛,你现在已经我见犹怜了,再变成个鸟儿可不知要迷倒多少人呢!”
黛玉心念一动,故意道:“你是说现在只迷倒了你么?”
宝钗一怔,见她睁着眼思无邪的模样,轻轻笑道:“许是吧。”
☆、第35章
今年的雪下得极少,已是将过年的时候了,还只一点点细雪飘舞,不像京中,反而像是江南似的。黛玉望着这雪便想到家,想起父亲,还有从前母亲温暖的笑。她以前总是想到母亲,近年来却渐渐少了,儿时梦里母亲温柔的呢喃,好像渐渐地都化成宝钗从早到晚的闲言细语,梦中母亲的脸久已经模糊,梦境也由许多悲伤的、思念的、嗟叹的思绪,慢慢转为明快的、忐忑的、带着小小期待的隐秘心情。她还是懵懂的年纪,不明白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却已经逐渐了解,她和宝钗之间,有什么不一样。
白日的天光明亮又耀眼,冬日里清冷的日光从窗子和门帘里投进来,照在宝钗身上,又在地上投出一道浅浅的影子。黛玉无意地伸了一下手,想要去够宝钗的影子,没有够着,她无端端地生气起来,却见地上的影子一动,宝钗重新靠近来,站在她身边。
冷香丸的气息透过宝钗的呼吸袭来,在半空中就已经化成温暖的味道,黛玉被这香气笼罩,舒服地眯起了眼,拉着宝钗的手轻轻说:“那好极了。”
好极了什么?她没有说,只是继续微笑着望着宝钗,少年婉约的心事在被窗纱遮得模糊的日光里氤氲开来,跟随着暧昧的气氛溢满房间,室内似乎有神秘的波浪在起伏,荡漾出一圈圈一阵阵的旖旎情愫。
这情愫感染了宝钗,她忽尔弯下腰,低下头,在黛玉的额间落下浅淡的一个吻。
轻柔的、婉转的、隐忍的吻。
这一下之后宝钗就马上退开,慌慌张张地跑出去,黛玉胀红了脸,慢慢地伸手抚摸着宝钗亲吻过的地方,那里像被火星烫了一下似的发热发胀,而且越来越热,越来越胀。
我这是怎么了?她想,那种喝醉了一样的眩晕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她想问紫鹃,想问宝玉,甚至想问贾母,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但是冥冥中有一股意旨告诉她,什么也不要说,把一切都埋在心底,什么也不要说。
宝钗大步穿过花园,手上黛玉赠的帕子被她紧紧拧成一团,又打开,再拧紧,再打开。
那短暂的甜蜜气息都散在冬日冷冽的北风里,明明是暖冬,她却感到彻骨的寒意,身后像是有什么在追她,但是每当她回头,看见的都只是丫头们茫然的脸。
宝钗强笑着对莺儿几个道:“快过年了,你们也松泛松泛,不要总跟着我了。”莺儿和青雀对了个眼色,两人连同小丫鬟老婆子一齐退得干干净净。宝钗放慢脚步,边走边叹,一回到屋子里就倒到床上,拿帕子盖住脸,假装自己被封在帕子里,没人看得见她。
宝钗觉得刚才自己一定是中了邪,居然干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事来,而且…她若没记错,有好几个丫头都在场。
她居然当着大家伙的面亲了黛玉一下。怀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在玩笑般的一句应答之后,认认真真、正正经经地亲了黛玉一下。
宝钗真切地感到自己对黛玉的感情是不一样的,不是上辈子对宝玉的那种朦胧的喜爱,不是书上写的阿娇皇后对楚服的那种如饥似渴的依赖,而是一种说浓又不浓,说淡又不淡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感。
手帕轻软地盖在脸上,满满的都是黛玉的气息。嘴唇擦过黛玉肌肤的地方依旧温暖,明明满心荒凉,可是只要一回想起刚才那冲动的一刹那却依旧忍不住微微一笑,独属于少年爱恋的美好淡淡笼上心头,马上又被冰冷的礼法教义所驱逐,宝钗皱起了眉头,微笑变成了苦笑,苦笑变成了要笑不笑。
她觉得上天好像跟自己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冥冥中似乎有谁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命盘,本来还有希望的前程忽然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痛苦阴影。
她比任何时候都更觉得,前道茫茫。
…这不是虐这不是虐跟我念一万遍…
宝玉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内院,头一件事先是去看黛玉。黛玉房里静悄悄的,小丫头们都被打发开了,宝玉伸头向里面一探,黛玉歪靠在小几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手支颐,一手抚额,一双含愁泣露的明眸罕见地笑得弯起,嘴角亦挂着显著的欣喜。
宝玉走进去,从袖子里抽~出扇子敲敲几案,把黛玉吓得猛然坐直身子道:“我并没想你!”见是宝玉,大恼道:“你又一声不吭钻进来做什么!不是说了让你要通报么?!”
宝玉摸摸头道:“她们看你又在发呆,都没敢进来,说怕惊着你,晚上睡不好。”
黛玉道:“那你就不怕惊着我了?”
宝玉笑道:“我方才叫你几声了,你都没听见,只好出此下策——你想着谁,又不好意思说么?”黛玉就拿帕子打他,宝玉笑嘻嘻走开,见她一张脸鼓鼓胀胀,怕她当真生气,忙忙地从怀里取出好几本书,又有抄的纸片,并他本来拿着的一个小盒子都打开,道:“听妹妹的话,还多走了几个地方,你瞧瞧这些物价可够了?我还顺道给你买了些小东西,你拿着玩。”
黛玉见他买的风车、泥人、木头做的小马车等物,拿来看了一回,虽喜他挑得精致,却又得意道:“我现在不稀罕这些了。”
宝玉奇道:“你这又是怎么说?”
黛玉乃是因与薛姨妈合股买卖之事,有外头掌柜使唤,凡要什么,打发人和宝钗去说一句就是,比先前大为便利,只这话不好明说,就抿嘴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宝玉笑她道:“你横竖就是托宝姐姐买罢了!你别得意,我只问你,这些书你敢托她买么?”他把手里的书名大喇喇摊开,羞得黛玉一把推他道:“什么好事,你就这么摊着给人看!怕老爷不知道,不打你是么?!”
宝玉得意洋洋地道:“我过年就开笔,老爷喜欢得很,才不会打我呢。”
黛玉一把把书从他手里夺过来,下了炕,亲自收好,眼见那书名,忽然又想到方才宝钗的那一个吻来了,脸上慢慢地开始发红,宝玉不明就里,还笑她:“方才怎么不脸红,这会子倒知道羞了?”
黛玉大恼,就推他出去道:“你走!我们这大男大女的,在屋子里像什么样呢!”
宝玉被她推着还待调笑两句,忽然听门口婆子飞奔过来道:“老爷进来了!”吓得一溜烟就蹿开,黛玉还没坐回炕上,就听那边已经传来读书声,只觉好笑,对紫鹃道:“把阿蠹挪到宝玉那头去,叫这畜生好好学学人家是怎么念书的,别成天学些没用的。”
紫鹃笑着应了,果然把那鹦哥挪到边上,又把药端过来,黛玉站在门口喝了,方见贾政进来,她便远远福了一福,贾政对她点点头,站住听宝玉读书,捋须微笑,又进贾母处坐了一会,退出来时又站着听宝玉读书。宝玉不知他还在,读了一会,有些倦怠,贾政听声音小了,就有些不喜,幸而有丫鬟在那里杀鸡抹脖的使眼色,宝玉看见了,重新大声念起,贾政方含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