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得薛蟠拍胸脯道:“回去告诉妈,有我在,自然照顾好宝兄弟的,让妈和妹妹放心。”
那传话的下人道:“太太说了,宝二爷年纪小,请大爷多照顾些,在座诸位大爷也都是体面公子,大爷也请讲究些斯文,不要闹了笑话。”
这话说得席上几人都笑了,纷纷打趣,薛蟠却知这话必定是宝钗说的,不好在众人面前露出来,便只笑而已。
外面男人这边言谈甚欢,里面因没了宝玉,迎春惜春两个倒放开些,姊妹们讨论些诗词书画,薛姨妈让人上了酒,拿出糟的鹅掌、鸭信并茶果子下酒,宝钗道:“酒都烫一烫才好,天冷,姊妹们身子弱,不要喝了冷酒激了病气,惜春还小,喝点果子露罢。”
几人都笑道:“都听宝姐姐的。”
当下迎春、黛玉浅饮一杯,两人脸上便都微微红了,探春喝了两杯也停了,惜春只管吃果子。一时探春说要拿骰子行酒令取乐,宝钗笑道:“一两杯就都醉猴儿似的了,再喝下去还不要睡在我这了?我这里可住不下你们这么些人。”
探春笑嘻嘻道:“我知道,宝姐姐和林姐姐最好的,只肯叫她住,不叫我们住的,我们也都识趣,醉了只管叫奶娘们送回去就是,绝不连累宝姐姐。”
黛玉道:“你自和宝姐姐淘气,怎地又扯上我来?我是不喝了的,这酒上头,头晕得很,我去歪歪。”
探春笑道:“看看,这会子功夫,已经急着往床上挨了,还好意思说我。”
宝钗道:“都不要吵,也不要行酒令了,咱们到炕上热热闹闹说会子话,下棋玩罢。”
因惜春困了,便由奶娘带着先去一旁睡下,宝钗叫人把东西撤了,这一厢紫鹃扶着黛玉,司棋扶着迎春,侍书扶着探春,都去里间,宝钗叫人拿靠枕来,四人都在炕上歪着,围坐一处,又重新上了茶点,说些女孩儿家的小话。
黛玉因见她穿件家常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绵裙,一色半新不旧,不免笑道:“宝姐姐难得穿件有颜色的衣裳,怎地看上去还是这么素淡呢?”
宝钗捏她的脸道:“衣裳上没颜色,那成什么了?那白的黑的狐裘貂鼠,难道都不是颜色?”
黛玉喝了酒,兀自头晕,被她一捏,就势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宝钗便挪了挪,叫她靠得舒服些。黛玉又笑道:“宝姐姐熏的什么香?怪好闻的。”却搂着她又嗅了一下。
宝钗见她眼旸意觞,乜斜醉眼,哭笑不得,又狠捏一下,道:“瞧瞧,还说行酒令呢,一杯便已经是这油嘴滑舌的登徒子了,再喝下去,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儿了。”
黛玉笑道:“啊哟哟,以后再不敢来宝姐姐这里喝酒了,喝了一杯,就心疼成这样,连登徒子的话都出来了,再多喝几杯,那是古往今来第一大恶人、大饕餮了,糟蹋了一次宝姐姐的酒,倒要叫她挤兑一辈子,不划算,不划算。”
说得宝钗一指头戳在她头上道:“促狭鬼,你不去做管家婆倒是亏了,满口划算不划算的,一个大家小姐,账算得这样精,叫林老爷知道了,看不打你!”
黛玉被她戳得一歪,倒进探春怀里,探春揽住她笑道:“哟哟,林姐姐总算有个对手了,以后林姐姐再说我,我就告诉宝姐姐去!看你还敢不敢说了!”
宝钗笑道:“啊哟哟,我可不敢,颦儿这张嘴,放眼天下再无敌的,我可说不过她。”
黛玉道:“我看你方才说得可好了,我竟一点反驳都不能的,这样还叫说不过,宝姐姐自谦过了,倒是看不上我们似的。”
宝钗笑道:“你们听听,就这一句,还好意思说不如我,真真是颠倒黑白,亏得你不是个男子,若是个男子,为官做宰的,不知道要坑多少百姓呢。”
黛玉听她明贬实褒,只是笑而已,却从探春怀里起来,打个哈欠,道:“这酒喝了实在头晕。”
这么一说,迎春也打了个哈欠,探春道:“一杯酒罢了,一个个竟都是不中用的。”才说完自己却也犯困,宝钗笑道:“你不要说人家,困了就去睡罢。”
探春道:“我们都睡在这里,那里有这许多床榻?”
宝钗道:“你和颦儿去我屋里睡罢,二丫头四丫头便在这里不要挪了。”
探春笑道:“那好极。”宝钗果然打点着叫各人的奶娘哄着在这边躺了两个,又亲自带黛玉与探春两个去自己那里,她们两个便并排睡着,探春道:“宝姐姐,你也歪一歪罢,我们三个一处,也热闹些。”
宝钗道:“你就安生歇着罢。”却也脱去鞋袜,缩到床上。这头的床榻甚大,三人并排刚好,探春最小,便在最内,黛玉在中,宝钗在外,一时几人竟都睡去。
外面贾母等人抹着骨牌,薛姨妈问同喜:“姑娘们都在做什么呢?”
同喜进里屋一瞧,出来笑道:“都睡了,二姑娘四姑娘睡在里屋,姑娘和林姑娘三姑娘在那边屋里呢。”
把贾母笑道:“她们倒是自在,说出来玩的,也不来抹牌,也不玩游戏,倒去人家屋子里睡了。”
薛姨妈道:“怪我不该给她们上这酒。”
凤姐笑道:“以我之见,倒是妹妹们酒量太差,姨妈以后要多请我们几次,次次都上点好酒,我们呢,就每次都把妹妹们带来,久而久之,妹妹们就不像今天这般了。到时候一人喝上一壶半壶不在话下,最妙的是,待她们将醉未醉之时,再出来陪我们抹牌……”
她没说完,几人都已经笑倒,薛姨妈道:“老太太听听,这孩子算得可精呢,照她说来,老太太既有吃喝,又有玩乐,还能赢钱,真是天下的好事都给她算到了。”
贾母笑道:“我就知凤丫头最替我着想了,我没白疼了她,哎哟,鸳鸯,你替我看看,这牌是不是和了?”
鸳鸯数了一数,笑道:“老太太好眼力,太太奶奶们快把钱交过来。”
薛姨妈王夫人都笑着叫丫头数钱,凤姐又故意不给,被贾母作势数落一顿,方给了,却起身道:“本钱都没了,不玩了,不玩了。”贾母知道她有事,也就任由她一路出去,叫邢夫人替上罢了。
☆、第8章
宝钗其实不困,只陪着姐妹们略躺了一会,便挨个叫起来道:“白天里睡多了,晚上又睡不着了,都起来,大家伙来游戏罢。”
她先推的黛玉,黛玉揉着眼去推探春,探春迷迷糊糊道:“我还眯一会子。”黛玉便要起身,被宝钗按住,道:“你也眯一会再慢慢起来,看快了头晕。”
探春道:“宝姐姐待林姐姐就是不一般,起个床都这么琐碎。”
宝钗笑道:“她身子不好,自己又不当个事,怎么不叫我操心?”一手扶着黛玉,等她慢慢起来,外面同喜正好也过来,看见她们起了,笑道:“太太正打发我来看看姑娘们呢,说别让睡太久,出去走走,看看花也好。”
三人因出去,与迎春惜春一道,先到贾母处与众位长辈说说话,贾母手风正顺,无暇他顾,只叫奶娘们看好她们:“看着天暖了,斗篷还是先穿上,冻坏了不是玩的。”又道:“宝玉在前面怎样?叫他别吃多了酒。”薛姨妈闻言忙叫同喜去问问,又叫人再多拿几个手炉去:“看大爷和你宝二爷都拿好,别冻着了。”
宝钗道:“妈,他们在屋子里面,冻不了的,倒是这鹅掌好送点去,我依稀记得宝兄弟喜欢。”
薛姨妈道:“前头没有丫头,只怕小子们不经心,备着也好。”到底打发同喜去了,又送了一盒子小菜。
宝钗见母亲溺爱兄长,微微一叹,探春却与迎春两个咬耳朵,迎春听罢看着黛玉笑。黛玉心有所感,回看一眼,到底不明就里,又不好问,只要出去,谁知一下给宝钗叫住,念叨道:“老太太才说了穿上斗篷,你就这么大喇喇往外走,病好没两天,又冻蔫了。”
她这么一说迎春探春两个都扑哧笑了,黛玉没法,只得任紫鹃给她披上大衣裳,兀自细声细气道:“热得出汗,才容易病呢。”
宝钗不理她,看着她们一个个穿上大衣裳,方带着众位姐妹绕出来。
因是初春,许多新芽起来,院子里的草毛茸茸地长了一片,娇嫩欲滴,煞是可爱,探春与迎春两个嘁嘁喳喳一处,惜春由奶娘带着,宝钗便和黛玉一处,黛玉眼见又是花朝,幽幽一叹,宝钗道:“是想家了么?”
黛玉摇头,却道:“以往每年花朝,都是母亲带着我。”
宝钗见她低头欲泪,忙把手握住她道:“今年你有老太太、太太,还有这许多姐妹和我呢,快别哭,哭了伤身子。”
黛玉也不再多言,宝钗怕她闷在心里,就拉着她的手慢慢走了一圈,把院中树木花草一一讲给她听:“这株是原本就有的,这株本来是海棠,移走了,妈叫人新种的木槿……”
黛玉静静听她讲话,并不插嘴,宝钗带她走了一路,见她脸上悲色敛去,方带着她又去寻迎春等人,彼时贾母已经先回去,迎春几个还在这,探春远远见了她们便道:“太太还问起呢,说天不早了,叫我们早些回去用饭。”
宝钗道:“怎么不在我们这用了就好?”
探春道:“老太太出来半天,有些乏了,要先回去,大太太太太就跟着去了,叫我们也回去。”
宝钗便对黛玉道:“那你先回去。”又道:“平日多出来走走,别闷在屋里,有什么事,只管叫丫头送信来我这,或者你自己来也好,我横竖也没什么大事,都在这里的。”
黛玉点点头,和迎春几人一道走了,到院门口,却又回头,见宝钗还立在当地,对她一笑,便也一笑,扶着紫鹃,摇摇地回去了。
这一日薛蟠因宝玉在,母亲妹妹几番叮嘱,到底收敛,只喝酒玩乐便罢,散得也早,一时入内来看母亲,问道:“母亲今日玩得可好?我看这里吃的与咱们那里大不同,问了他们,说有家松鹤楼有好南点,改日咱们叫一桌菜来,请母亲和妹妹尝尝。”
薛姨妈道:“家里有带来的厨子,又去外头折腾作甚?你真心疼我,好生在家里读两日书,不要出去混闹才是。”
薛蟠听见叫他读书,那脑门上好像紧箍咒一勒似的,恬着脸笑道:“我看这些时候天冷,好叫先生歇息两日,也是我做学生的诚心。”
宝钗道:“哥哥说得是,冬天冷了,春天困了,夏天热了,秋天燥了,一年四季,竟没个可以读书的日子,不如早些把先生送走罢了。”
薛蟠笑道:“妹妹说得极是,这样最好不过了。”
薛姨妈见他连这都听不出来,瞪他一眼,道:“你想得美!明儿不许出去,就在家里好生念几句书,不叫你考状元呢,只是多认得几个字就好。”
薛蟠给她一骂,悻悻然摸了摸脑袋,宝钗反而和声道:“母亲不要这么说,我看哥哥上次念书,学得也挺快的,只是不肯用功罢了,哥哥要是肯下苦工,未必考不上呢,哥哥,你说是不是?”
薛蟠讪笑道:“那倒也不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