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又道:“我听说外面有个姓柳名湘莲的?”
薛蟠瞪眼道:“你女孩儿家,怎地知道外头的名字?”
宝钗道:“我方才听人来报的时候听到的。”
薛蟠道:“那又怎地,好好的女儿家,打听外头男人的名号作甚?”
宝钗道:“其实我前日做梦,梦见哥哥遇险,是有个叫做柳湘莲的人救了,本来没当什么大事,谁知今儿就听见说有这么个人了,所以记下了。”
薛姨妈听了忙道:“既是如此,蟠儿你要多和人家来往,做梦这事,有时准得很,哪怕不准,你待人家客气些,总是不差的。”
薛蟠本不甚喜欢柳湘莲的脾气,只是母亲与妹妹再四叮嘱,也只得应下,兴冲冲进来,闷头闷脑地出去,到底有几分孝心,又在家待了几日。
宝钗恐怕他不耐烦,特地央了母亲,把家中举凡有写字记账等事,挑了几样简单的送去给薛蟠,假托母亲不懂,叫薛蟠来做,薛蟠见是家事,倒也上心,也算了几页账目,写了几张帖子,算是将在家中的几日给胡混过去了。
宝玉认得了一个秦钟,又认得了一个柳湘莲,方感慨时间奇男子多,自己乃是井底之蛙。因回来与黛玉细说,黛玉笑他道:“你家里才几个人,你素日见的男子又能几个?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这回见了外人,才知天外有天罢?”
宝玉道:“是极,才见这么几个人,已经有两个顶出色的了,天下之大,竟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奇人伟事呢。”一时嗟叹,难免生出几分向往之意,黛玉偏道:“所以你素日那番男儿女儿的说辞,倒很可以收起来了,你道男儿之浊,不过是因你见的都是浊人,你道女儿之清,也不过是因你见的都是清人。”
宝玉喟然长叹,摇头不语。
黛玉见他似悟非悟,也不催促,只是拿一杯茶啜饮。这茶泡得淡了,正想叫紫鹃去换一杯,紫鹃一眼见她转头,便笑道:“宝姑娘才叮嘱过,说不让喝浓茶,夜里睡不好,白日没精神。”
黛玉本没言语,宝玉道:“我一日来这里,倒要听见你们说上二十回‘宝姑娘’,宝姐姐何时和颦儿你这么要好了?衣食住行,倒都是她管的似的。”
黛玉微微不悦道:“我是我,她是她,怎么是她管我了?”把杯子一放,紫鹃望她一眼,道:“是我不好,那我给姑娘换一杯罢。”伸手去拿杯子,黛玉却又道:“都这么晚了,不喝了,睡了。”
便打发宝玉出去,宝玉讨了个没趣,自己讪讪走了。
黛玉望见宝玉出去,复又端起杯子,凑到嘴边又拿开,问紫鹃道:“紫鹃,你说宝姐姐待我,为何这么亲热呢?”
紫鹃道:“姑娘不喜欢宝姑娘么?”
黛玉低头道:“这是怎么说?”
紫鹃道:“姑娘喜欢宝姑娘,和宝姑娘惺惺相惜,所以时时往来,这不是理所当然之事么?女儿家亲热,又不是和男子交通,有甚么好奇怪的?”
黛玉听了,便把杯子一放,道:“我睡了。”
紫鹃一笑,一面服侍她安置,一面劝道:“如今大家都在一处,说话来往都方便,日后姑娘和宝姑娘嫁了人,就不能和现在这般来往了,甚或一人远嫁,只怕这辈子都见不着面了,姑娘不趁着现在好生和宝姑娘亲近亲近,以后想要亲近还亲近不到呢。”
黛玉却从未想过这等长远,被她一说,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烦闷之意,只把被子压着头,闷闷道:“睡了。”
☆、第9章
眼见花朝将至,那些个太太奶奶们还不大在意,倒是底下的丫头们心急火燎,个个撺掇着自己的姑娘要出去玩耍。
迎春是不管事的,探春近日因她姨娘又闹了一场,不肯出头,惜春还小,那一起子人便托到了紫鹃头上,紫鹃想来想去,倒没问黛玉,先来寻莺儿道:“花朝节到了,宝姑娘可要到园子里来玩走动走动?”
莺儿笑道:“我们姑娘那一日不往园子里去呢?偏要你来问!我告诉你,你只管和林姑娘说去,倒是叫她设一日宴,好好下了帖子,请我们姑娘,我们姑娘才过去,不然,花朝咱们就在家关门歇歇罢了。”
紫鹃道:“我不过问一句,你倒说了一筐,亏得你家姑娘性子好,要是换在我们这,看我早撕烂你这张嘴。”
莺儿笑道:“好啊,你背后埋汰你们姑娘呢,看我不告诉林姑娘,叫她罚你!”
紫鹃道:“你自同姑娘说去,谁还怕你不成!”
莺儿道:“是了,你吃定你家姑娘心疼你,看我告诉我家姑娘,叫她说你!”
紫鹃笑骂道:“狐假虎威!”却有了主意,回去同黛玉道:“我瞧姑娘近日也没什么事,何不借着花朝设些酒宴,请姐妹们好生松泛松泛?”
黛玉本也想回请宝钗,闻言正合心意,当下正经写了帖子,连同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凤姐等皆在内,一道请了,须臾雪雁从凤姐那里回来,道:“琏二奶奶说,‘既是这么大阵仗,何不索性办周全些,请两处戏,热热闹闹的才好’。”
黛玉笑道:“她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又不缺那两出戏看,倒来作兴我!”
谁知话音方落,平儿从雪雁身后出来笑道:“我们奶奶才说你听了这话一定要说她的,果不其然!我一来就抓了个现行的,快说怎么罚吧!”
黛玉忙笑道:“平儿姐姐来了,快来里面坐。”
平儿道:“我顺道儿来的,就不进去了。”又道:“我们奶奶让我来说,花朝是个大日子,姑娘们本该好生耍一耍的,不能光让林姑娘出头,所以出了二十两银子,叫办两班戏,置点酒,请府那边大奶奶和小蓉大奶奶也一道来,另外再叫两个女先儿,余下的钱再置办些风筝耍物,早起放风筝去晦气,中午喝酒吃席,下午听听戏,晚上再用点时兴菜蔬,花朝这日,总叫咱们阖府上下的娘儿们都好好乐一乐,只当是她上对老太太太太、下对诸位姑娘们的孝心和慈心。”
黛玉扑哧笑道:“出了二十两银子,倒收了二千两的名声!你们奶奶这买卖不亏。”
平儿笑道:“林姑娘一眼看出这里头的好处,要不要也来参一股,二十两里你出十两的分子,倒让你一千五百两的名声,你说好不好?”
黛玉笑骂道:“真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也不知道凤姐姐给你喂了什么*药,叫你这么为她,连这十两银子的便宜都要占。”
平儿笑道:“我反正只当林姑娘认了,待会关银子就只提十两,剩下的来问紫鹃讨就是!”
黛玉叫紫鹃去里面称了块银子出来给平儿道:“罢罢,看你巴巴地惦记,大老远从那头来也不容易,不如我就和凤姐姐合伙请一次客罢。”
平儿晓得她是不缺钱的,倒也不推,只道:“我替我们奶奶收下了。”
黛玉却叫她道:“你且住,你们奶奶是个阔绰的,你也不要替她省钱,倒是把这些都拿在一起,大办一办,叫大家都乐呵乐呵才是,总先多出点,到后来落剩下的再还她也可。”
平儿抿嘴笑道:“林姑娘还好意思说我们奶奶精,我瞧姑娘才是心里有成算的。”又道:“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改日来看姑娘。”
黛玉也不留她,只道:“既是凤姐姐和平儿姐姐你在操办,我就不管了。”
平儿道:“放心。”一行出去了。
黛玉便打发小丫头子四处送信,不多时大家伙都知道缘故,纷纷回信,并宝玉又进来,笑道:“放风筝是最好的,选两个美人风筝,放的又高又远,把你的病气都过掉才好。”又道:“你可等我回来再放。”
黛玉道:“病不病的,原在体内,那是一个风筝带得走的。你有这点子功夫,多背点书,叫老爷回来听着喜欢,也少打你些。”
宝玉见她这么说,微恼道:“素日她们都说我也罢了,怎地你也拿这些话来劝起我来了?”
黛玉本是无心,见他恼了,又薄薄怒道:“她们都说得,我怎地偏又不能拿这些话劝你?莫非因我不是你们家的,所以说起话来,都要比别个不同了么?”
宝玉见她嗔怪,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本以为,你是不同的。”说到这里,有些委屈,却又抬眼看黛玉。
黛玉听他一句,已经红了眼圈,道:“我自然是不同的,我不是你家的姊妹,不过丧母之孤,借住在此而已。”
宝玉忙道:“噤声!”左右一看,见只紫鹃在门口,方跺脚道:“这话再不要说了,叫老太太听见,要不欢喜的。”
黛玉却是因他一句话激起,又想起早逝的母亲,那眼泪再止不住,扑簌簌往下掉落,宝玉见她哭了,那几分埋怨立时散去,忙忙地凑过来,又挂念,又不知怎么安慰,只能立在床边,也红了眼圈,眼见这一头也要掉泪,忽听宝钗在门口道:“好好儿地,怎么竟似又斗气了?”原来她收到黛玉的帖子,思量今日还未见几位姐妹,便亲自走来回应,远远见得紫鹃不住在门口张望,就觉有些不对,再到门口一看,黛玉坐在床边,脸向着里头抹泪,宝玉长吁短叹,在地上立着,心中登时不快,只是她是端庄惯了的,说不出重话,便只装模作样问了一句,不待回音,便几步进来,走到黛玉旁边,弯腰看她道:“脸都哭花了,该拿个镜子来给你瞧瞧,叫你看看自己现在这丑样儿,保管一辈子不想再哭。”
黛玉给她一句话逗笑了,又马上敛了笑,拿眼看宝玉。宝钗拿了张帕子出来,一眼看见是黛玉送的,略一迟疑,方递过去,看黛玉拿帕子拭了泪,转头看宝玉道:“宝兄弟,不是我说你,别人家也是姐姐妹妹,都没这么个样子,成天价书不念书,学不进学,尽在家里欺负人家的,林妹妹身子本就弱,你再老这么惹她,就更要不好了。”
宝玉见她不问青红皂白,先偏黛玉,也觉委屈,道:“我也没怎么惹她,是她不知怎么就自己哭起来了。”
宝钗冷笑道:“你没怎么惹她?那你来之前,她在做什么?她哭是在你来之前,还是来之后?我才收到她的帖子说请宴的,一到这儿她就哭了,中间只你一个来,不是你惹她,又是什么?”
宝玉恼道:“要我说,还是宝姐姐你不是,竟日说些读书上进的话,还都教给这些姐妹们,现如今我一进来,个个问的都是什么学业、科举,好好的女儿家家,都给你带成个污浊的样子了!”
宝钗怒道:“不读书,不上进,你这富贵荣华,是那里来的?你身上所穿、口中所食,一丝一毫,那个不是你祖宗出生入死、搏功名拼前程苦挣来的?你为人子孙,不思维持祖宗遗泽也就罢了,我只怕你不读书科举,到时候连自己的衣食妻儿都筹谋不来,到那时候,你再来和我说上进这事都晚了!”话说至此,想起前世遭遇,再想起薛蟠依旧是三两不靠,这园中繁华,不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顿时悲从中来,也落下几滴眼泪,却转头不让宝玉看见。
黛玉在内瞧见她落泪,也吓一跳,忙挪开一点,拉着她坐下安慰道:“宝姐姐别生气,宝玉他是个呆子,姐姐别和他一般计较。”
宝钗挨着她坐下,黛玉便给宝玉使个眼色。宝玉见宝钗发怒,也怔住了,等黛玉使眼色,便一溜出去,不敢再来惹宝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