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木然看着底下的女子,这名墨者是有姓氏的,与之前见的几位都不同,可除了身形略显瘦削之外,并不见得有太大区别。待人走后,自己便可以回去交差了。启暗暗想着,再回看时,猛然惊觉那女子竟是抬起了头,正朝自己藏身之处望将过来,细眉薄唇,秋目如水。启绷紧了身子,透过树叶缝隙安静看着底下的姣好容颜,纹丝不动。女子淡淡一笑,敛了目光,转身离开。启目送那背影远去,手心微汗,忽然明白了萧力的苦心安排,这儿确实需要一个轻身功夫极好,而又能沉得住气的人。
老榆树渐渐变成了启常去的地方,每次藏在树荫后头,心里总会莫名涌起丝丝兴奋,看那个女子慢慢走来,又再慢慢离开,满怀喜悦。终有一天,他按捺不住悄悄跟了上去,然后跟着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宅门前,那里远比张侍郎的府邸要恢弘壮阔许多,庄严额匾上写着三个斗大金字:九王府!再然后,他听到了那个墨者的名字——上官钰。
接连几个月,但凡交完差事,启就会悄然前来,远远观望,如饮佳酿。他的轻身功夫确实很好,好得似乎连墨府都不曾察觉到这些异样行踪。启不敢奢望太多,只要能时时见着,也就足够了。然而,没过多久,他发现上官钰的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人艳姿绝色,动人心魄,而上官钰竟对她百依百顺,青睐有加。
启夜不能寐,心里仿佛被扎进根尖刺,又疼又痒。他知道那是当朝公主,也知道上官钰接近她乃别有用心,可依旧难以忍受她们对影成双。倘若假情假意,那名墨者眼里为何没有冷静,为何只有舒心与放纵?
看那两个女子耳鬓厮磨,看她们巧笑倩兮,看她们花前月下做尽羞煞人的绵绵情事……每当这个时候,启的心便会隐隐作痛,他开始有恨,因一个几乎没有交集的女子,而去恨另外一个女子。他甚么都做不了,唯有握紧双拳,任由腕上钢丝深深陷入贲起的肌肉里,割破肌肤溢出鲜血,慢慢将钢丝浸染做暗红色。似乎只有这样,才会好受一些。
他手臂上的疤痕越来越多,几乎占满整条胳膊,直到那个公主将注意力转移到另外一个女子身上。启不知道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更想不到她也是个墨者,因为在启眼里,就只有一个上官钰,深深眷恋。上官钰的住所很快就恢复了原有的清净,在那脸上亦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更没有想象中的惆怅与幽怨,宠辱不惊。启很高兴,似乎这样又可以独占她了,看着那干干净净的单薄身影,心里竟无比舒坦。
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和她说话,然而命运却开了一个玩笑。
那天清晨,他被唤至墨府圣殿,墨府的当家大统领赵彦亲口说道,墨府将奉东宫太后为尊,顺者生逆者亡,问他如何做选。启并非傻子,尽管萧力对自己颇为看重,然而萍水相逢,又何苦用命做抵?于是他当场对赵彦宣誓效忠,继而将刀锋指向游离在外的墨者们。
若论正面比拼,启无疑是输的多,然而,一旦隐入暗处逮到机会的话,死的就多半是对方了。他的轻身功夫太好,也许这正是赵彦看中他的原因所在。
顺者昌逆者亡!
每次只对付一个人,一个接一个,直到全部排查完毕。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残酷清洗,在墨府内部悄然展开。那些阳奉阴违,私下继续效力于萧力的墨者,俱都接二连三悄无声息地死去,其中不少人均是身首异处,一击毙命。
随着时间推移,启逐渐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这当中毫不起眼的一员,不能问亦不敢查,生怕招来杀生之祸。本应视死如归的墨者,就此对生有了贪恋,只想好好活着,活在那个倩影身旁。
知会上官钰的时候,启的心跳得特别快,生怕这魂牵梦绕的女子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若真个如此,自己可还下得了手么?
启不愿多想。
宣读了赵彦的说辞过后,启感觉到掌心在微微发冷,有汗。上官钰不动声色地瞄了他一眼,转身便走,沉得就像湖面,风平浪静。启情不自禁地迈开步子,茫茫然跟上前去,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只希望能靠近一些,再近一些。
上官钰回头,尖利朱钗抵在了启的喉咙上头。
“再近一步,便叫你死!”上官钰摁着朱钗,杀气暴涨。启陡然惊出一身冷汗,随后居然笑了:“你跟别人很不一样。”语带双关,在他眼中,上官钰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而这层,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也是。”上官钰收起朱钗,冷静无比地道出一个事实:“不过是个下等墨者,赵统领却派你前来,必定有着过人之处。麻烦你转告一句,上官钰亦不喜萧力。所以,无需费尽心思来杀我。”
有什么,正在心底呐喊;有什么,正在身体里疯狂燃烧。启痛苦地低下了头,脑海里盘旋着的就只有一句:不过是个下等墨者!
下等墨者!
所以和你便是云泥之别!
“新的蜡丸在你身上吧?”上官钰收起朱钗,右手伸出做了个索要的姿势,笑道:“有点好奇,现在装蜡丸的人究竟是谁。”启无言,默默将蜡丸递上,旋即快步离开。原来面对面的时候,心反而会更疼,还不如远望的好。
在他走后,上官钰慢慢打开蜡丸,看清了上面写着的几个字:一切唯十七公主之命是从!
两个月后,九王叛乱,不料兵败折戟,朝堂风云变幻莫测。
第8章 微妙的心思
一切一切,都不能引起启的兴趣,自见过上官钰那日起,心便死了。他开始酗酒,将醉未醉之际,出手最为狠辣,杀戮随之带来意想不到的快感,让人很是着迷。就在杀得性起之际,赵彦却鸣金收兵,停止了这场排除异己的行动。原因很简单:萧力已归顺东宫太后!
启喝得更厉害了,既然不须动手,也就没有必要再小心翼翼,逍遥放纵,岂非更好?很快,他就被墨府召了回去,确切地说,是押了回去。
墨府,并不需要沉沦的墨者。
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淋了个透凉,辛辣剧痛随之爬满背脊,水中有盐,迅速浸过裸背上被皮鞭抽出来的伤口,分外刺痛。启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萧力将皮鞭扔开,坐回藤椅上,端起茶杯道:“你之前做的事情,瞒不了我。”那茶入口很苦,很不好喝,可他依旧慢慢抿着,不紧不慢。虽说被赵彦趁乱发难,除去不少党羽,然而根基尚在,尚有翻盘的资本。毕竟现在两人同在太后手下做事,那赵彦也不得不收敛起来。
“你喜欢上官钰?”萧力的声音像利器划过坚硬的岩块,异样刺耳。启依旧低着脑袋,失神的双目重新开始聚焦。萧力的声音不依不饶陆续灌将进来:“上官钰已从墨府除籍,看来小公主确实很疼爱她。”萧力故意将“疼爱”二字咬得很重,有意无意刺激着启。
除籍,便不再受墨府管束,男可婚女可嫁,从此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而这往往只有在墨者年老体衰,又或是伤残不能自理时才可能有的机会。
那个公主居然这般替她着想?
启双臂上的肌肉无声绷紧,勾勒出结实有力的线条。
“我也可以让你从墨府的花名册上消失。”萧力抽了抽嘴角,装出一副感慨模样:“你资质不错,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荒废下去,再说了,你也很想过那样的日子不是?”就像在水里抓到了一根稻草,就像在沉重阴云中看到了一线曙光,启忽然有了生气,他抬起头:“你想我做甚么?”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白食,启深谙此道。
萧力摇头,故作姿态:“这么说就见外了,其实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何必分了生?”说着在他耳边悄声道:“谁挡在你和上官钰中间,便灭了谁!佳偶天成嘛,这也是我乐意看到的。”说到后半句,音量又重新恢复了正常。
挡在中间……原来如此!
你要除去的是当朝公主!
据说,萧力之前是反对墨府拜入东宫的,后来被十七公主拿住了把柄,这才不得不转了码头。难怪对她恨之入骨,之前似乎也有过一次暗杀,也不知因为什么没有成功,看来事情绝非想象中那么简单。
启一声冷笑,望着萧力,重重点头。
那天,墨府死了个没有姓氏的普通墨者,没有引起太大关注。
今年雨水特别多,眼看又是个丰收大年。
先帝新丧未满一年,祭祀祭典能免则免,不能免的尽量从简,再加上九王兵变,皇城内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喧嚣热闹过了,一切都显得死气沉沉。唯有皇后所在的凤元宫里,偶尔还能听到些欢声笑语,后来渐渐也少了,无他,只因新来的侍女是原九王府的郡主。九王府的家眷要么流放要么充军戍边,独独她一个留了下来,刻意彰显着皇家的宽宏大量。
郡主复姓上官,单名一个钰字,九王兵变前两个月刚收的义女。留她下来是太后的懿旨,没人敢反对,可是在凤元宫里也没有人敢去套近乎,天威难测,没准哪天她就会跟九王府其他人一样落个惨淡收场也说不定。
对此,上官钰一点也不在乎,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着,依旧安宁,依旧沉闷。直到来年夏末,南疆传回捷报,盘亘在穷山恶水间的八股悍匪终被绞杀殆尽,南疆腹地重新纳入王朝版图!
新君殷重当即下旨,普天同庆。
秋猎登时变得备受瞩目。依照惯例,秋猎时异域临邦将前来朝贺,紧接着封疆大吏亦将奉诏入宫,展开长达半月之久的朝议,助君王定下治国之雄图霸略。趁此良机,周边小国莫不施展浑身解数,奉上各种奇珍异宝、畅谈各种奇人异事,以博龙颜一笑,来年或可减免些赋税,又或是有幸分封得一两员猛将智士,安邦定国,不在话下。
如此盛会,当中之奢华隆重可想而知,城里城外各处客栈食肆早已张灯结彩,焕然一新。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佳节未至,倒先把诺大一个皇城挤得臃肿不堪,大街小巷中平白多了不少长相奇特的异族人,看着别有风味。
宣和二年,九月十九,清晨,秋猎之日。
旌旗猎猎,钟鼓齐鸣,仪仗队伍从玄武门一直摆至外城北门,新君殷重携皇后穿戴齐整端坐于龙撵之上,晃晃悠悠缓缓前行,道旁人头涌动,百姓纷纷夹道围观,一时人声鼎沸,好不热闹。随后大群宫女走过,或抱琵琶陶塤或捧竹箫柳琴,簇拥着一辆十六人抬的金色凤舆,如虎伏豹行,气势万千,正是太后座驾。接着才是文臣武将和异族宾客,队伍的最后,尚有雄纠纠气昂昂的禁卫军,一个个重甲加身,长戟在手,身背箭囊腰挎弯刀,豪气干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