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千惠默默地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脸上已经笼罩上暗暗的阴影，刚才精心挑选的精致银簪，像流水一般顺着头发垂落，也显得黯淡无光起来。
”怎么，花魁的口味还真是多变啊。“千代突然听到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说道。
”诶，您是说菜的口味。。。“千代仍旧笑着看向身旁的男人，四目相对时却也忍不住一惊，渐渐收敛了微笑，只是礼貌地看着对方。“您是怎么说呢，我到底是这里的花魁，多少也算是主人吧。”
“不错，你是如愿以偿了，但我还是一样看待你，反正都是我用钱买到的女人。”小堺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又看向坐在那边心猿意马的山下，鼻子轻哼一声，“这样的家伙，算是交了好运，估计盼八百年才有这等美事吧。”
“是啊，还有的美事，他之前连想都不敢想呢。”千代对小堺露出完美的微笑，看着对方因震惊僵硬的脸说：“如今既然我也如愿以偿了，那自然不用再承蒙大人的福分了，尤其是在只野大人在的场合，想来真是可惜了呢。”
无视小堺愤怒扭曲的脸，千代兀自笑吟吟地看向妹妹身边的男人。
“大人。。。这次是因为什么过来这边？”千惠小心翼翼地问。
“那自然还是因为赏花的事情，每年都是这样，春天花季的时候陪主子们过来。。。啊，说来也怪腻味的，之前还陪着过来，后来就变着法儿偷懒，可到底是主子的意愿，还是得多少陪着来。年年都是这么回事，又没什么特别的可看，跑得这么殷勤真是。。。啊，当然这话不由我说就是了。”山下忙喝一口酒就此打住，本想偷瞥一眼小堺，谁知他脸色可怕，反倒不如顺便多看几眼他身旁的花魁要紧。
“这样啊。。。”千惠不知何时绞起衣袖来，身后一阵发凉，连头都有些晕眩了。这可不行。千代心想。像什么话！还在宴席上就这样，以后还能指望像姐姐那样当花魁？！千惠忍不住抬头默默看着房间中央光彩照人的姐姐，而千代正轻抚着耳边自己的头发，眼神却看着山下。。。第一次看见千代投入而热情的视线看向山下，千惠忍不住浑身一震，立刻低下头去。不对，那不过是姐姐作为花魁看男人时所惯用的眼神罢了！然而山下确实说她特别。。。
“您看我怎么样？”
“诶？”山下一愣。
“好好看看！我也是可以做得到。。。认真看看！”千惠突然一手拉住山下的衣袖，立起身来看向他的脸。
“那个，你是说。。。”
“其实我是——”
“啪”的一声脆响，山下和千惠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只见千代缓步走来正站在他们面前，此时微微颔首地笑着说：“哟，可真是怪投入的！不过已经散了，有什么话到房里说如何？”说罢仍冲着山下明媚地一笑，转身走出门外。
“啊。。。是。”千惠一怔，默默低下头坐好，整理好了酒具，回头问山下道：“那大人您是——”
“抱歉，我先走了！”面对一脸跃然的山下，看着他忙忙起身的身影，千惠竟找不出一句话来挽留他，只能独自收起酒具走出了房间。
宴会结束后的庭院回廊上，众人撤去别处，琴声慵懒，午后悠长。四下一时安静，只听得扫地的沙沙声响。此时一个男人大声地跑过，四处张望着几乎就要撞上正在擦地板的阿岛。
”啊呀！“山下差点一脚踢翻水桶，忙的收住，“抱歉！”
”没事！您可小心！”阿岛有些怪罪地说，“到底是什么事，大人您这样跑来跑去的，撞着人了可就不比撞着水桶！”
“对不起！”山下急忙解释，“只是我正找花魁辛未的房间，你可知道。。。“
”那可不行！再怎样也不能这样跑去的，大人！得是有约在先。。。“阿岛半是严厉半是好笑地说，却没想到对方突然从袖子里亮出一件东西来，阿岛一看，立刻认出这是千代常用的那把纱织红色绣花舞扇，于是心领神会，”啊，那就请跟我来。“
”多谢了。“山下跟随着阿岛穿过庭院，消失在回廊尽头。
”唰“地一声，门被推开。面色苍白的千惠跌跌撞撞地走入，关上门。门怎么这么重？
再也撑不住了一般，千惠唯独只能默默掩面坐在地上。冰凉的脸颊上浮现出汗水，喉咙里嘶哑得一个字也说不出，眼前沉重酸涩得不敢睁开。
再也受不了了！那么多的虚情假意。
终于明白了那个人为什么来与不来的原因。他的出现，果真是为了与我相遇吗？还是为了同六条城美丽的花魁邂逅呢？
难道一直以来都只是我在徒劳地等待，而你把我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看做是注定错过？
难道我果然是痴心妄想，不明事理的年轻女子，拿你那些逢场作戏当值得期许的未来？
逢场作戏。。。而已吗！就那样和一个艺妓的我，说出那种情话和誓言，果然就只是逢场作戏而已。。。千惠突然感到心中一阵碾压般窒息的痛楚，一股难以自已的愤怒涌上心头，愤怒的想要撕裂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如此悔恨，恨自己的天真，恨男人的虚假，恨自己这身艺妓的华服，恨这个辜负了自己的世界。
甚至连姐姐也。。。
姐姐。。。千惠心如死灰地想起千代的脸，那种热情而挑逗的微笑，那蝶一般舞动的身姿，还有山下带着痴迷的眼神说：特别的人。。。
可想到这里，方才还尖刀一般锋利而残酷的恨意却仿佛扎到了自己内心柔软的痛处，再也忍不住的千惠泪水夺眶而出。我真是疯了！不能这样！怎么能恨千代，自己的姐姐，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爱着我的姐姐？！她没有错。。。
然而越是想着千代，千惠心中越是涌上复杂的汹涌情绪，怎样也按捺不下去。许多张脸庞在千惠眼前一闪而过：美丽得令人嫉妒的妩媚笑脸，和艺妓们打闹争吵时异常生动直率的脸，看着自己跳舞的温柔微笑的脸，和男人们调情时笑得令人心醉的脸，刚才在席间看向自己时那仿佛带着嘲讽笑意的脸。。。
啊，还有那时，强作笑颜，好像下一秒就忍不住要流泪的微笑。。。。。。
千惠深深埋首与两膝间，紧紧闭上双眼，再也不想睁开。只是一再地回想着从前的自己和千代，仿佛就能逃避掉如今的痛苦一般。仿佛只要沉溺其中，就能够找到从前的自己所赖以生活下去的意义。。。
——“哗”地一声，门突然被拉开，沉浸在思绪中的千惠吃了一惊，急忙回头，结果看见的人让她更加惊讶，竟然是那个男人！?
“诶！怎么你在这！？”山下看上去也吓了一跳，看见千惠连忙别过脸去拢脸颊两边的头发，有些拘谨地说：“那个，真是不好意思，我原是来找辛未的。。。”
“没事！”千惠整理好妆容，扶正发髻上的花簪，用手理了理衣襟下摆，转身对山下明媚地一笑，“快请进！”
”那就。。。打扰了。“山下被眼前艺妓对自己绽放的星辰一般灿烂的笑容惊得愣了愣，随后进到屋内。
“咦，千代你怎么还在这里？”阿岛一脸意外地看着千代，后者正倚着扶栏眺望楼下的车水马龙，一手支颐一手拿着个新制的小团扇扇风。
“啊？”千代奇怪地回望，“有什么事情吗？我记得那位大人家的晚宴是傍晚开始啊？”
“你不是约了人嘛，那个神田家的客人。”阿岛说着指了指千代手上。
“是啊，可是说来也怪，那家伙是傻还是怎样，不知为何居然没有出现，害我白等，切。”千代轻蔑地皱了皱眉。
“不是吧？怎么会！”阿岛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刚才我才把他领到你那儿去啊！”
“什么？”千代大吃一惊，连忙站起来，“你把他领到我哪里去了？”
“当然是你和千惠的卧室啊。”
“嗨，这么回事！这可算是齐了！”千代用扇子一拍腿便把扇子一把塞进阿岛手里，“我可得赶快过去！”
“哦。”阿岛接住精巧的团扇迷茫地看了一阵，后来想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冲千代喊道，”你等会儿可得记得带着伞再出门去！这天气怕是要有好大一场雨的！“
”知道啦！“千代回头喊了一声，急匆匆朝卧室赶去。
”房间很小，今天又闷，还请随便坐。”千惠说着转过身去，支起小窗。
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又到底为什么放他进来，千惠连自己也搞不清楚。明明之前早已看透这个男人的虚情假意，他的每一句曾经说过的情话与誓言早已变成残忍的玩笑，然而自己如今为什么还要让他进来？
甚至是在明知道他来这里找的是姐姐的情况下。
一旁的山下拘谨地坐着，默默的打量着姐妹俩的居室。不大的房间收拾的却整整齐齐，一角的花瓶里盛着一枝窗外采来的垂枝樱，墙上还挂有梳妆镜。然而山下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心想着为什么千代还不来赴约，自己如今得和别的艺妓独处。难道是来不了了，也就随便找了个替代来应付？山下忍不住疑惑起来。
“请喝茶。”千惠把茶杯端给山下时，后者才嚅嗫着“谢谢”缓缓回过神来。
“大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千惠静静地问。
“诶？啊，没有的，多谢。”
“您看上去。。。脸色有点不大好。”
“是吗？”山下自言自语似的说，“或许。。。”
“您如果有什么事情能够给我讲讲，我也能够陪您谈谈的。”千惠淡淡一笑，“虽然比不上花魁，但陪您说说话这点事，我做艺妓这一行也是能行的。”
“啊，那多谢你了。不过这也使多少没办法的吧。”想着刚才出来时被自己的上司瞪视的愤怒和鄙夷的眼光，记忆里谨慎规矩的自己还没有被上司这么严厉地瞪视过，那一刻简直感觉快大难临头了一般。”我到底算不上什么真正有地位的人，无论什么事情，最好的那部分大概是都不大能轮到我的吧。“
”您不必太在意这些，我做这一行已经有好几年了，多少经历过些人事。每每听见客人们向我倾吐自己的烦恼，我只想，世人之所以这样总是怏怏不乐，多半是因为他们总是无法停止对不属于自己的事物的渴望吧。“千惠慢慢斟着茶，缓缓地说道。
”那种事情，不试试怎么能知道？“山下叹了口气，放下茶杯，”人生在世，不努力争取怎么行！虽然你这么说，但是你可不要忘了，人生下来的时候可是一无所有的啊！“
”不错，“千惠静静地看着山下的眼睛，”但是世间又有多少东西是理所当然能为你所拥有的呢？那些虚幻的东西，也许是因为你妄想拥有它，才会注定失去。“
”照这么说，我只能靠我的运气啰？“山下不可置信地一笑，“我注定一无所有，注定不配拥有一切事物最好的那一部分，只是因为我运气不好，我痴心妄想？！哈，真是不赖的解释。”
千惠低下头沉默了一阵，末了抬头沉静地望向山下，”我恐怕如此，大人。运气也罢命运也罢，不属于你的东西你注定无法得到。我所能期待的，不过是奋力守护自己拥有的一切罢了。“
“为什么这么想？”山下突然厉声质问，“为什么你会这么说，好像守护自己拥有的东西是很容易的事一样，好像我原本拥有什么一样！嗬，你这么说，不过是因为你害怕面对到头来一无所有的自己罢了！可生活到头来仍会将你掠夺得一干二净，无限的鄙视和藐视你的存在。你可知道为什么有些东西注定不属于你？因为你不配！”
接下来的时间里，一股沉重的寂静降临在房间里。山下胸口堵着的一口郁结之气长长地难以疏散，只能一边叹气一边生着闷气。不知何时，却惊讶地听见身旁艺妓的抽泣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