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配不配自有天命，您凭什么能就认为我不配呢！“千惠颤抖着冲山下喊道。这一次，我只想什么也不再考虑，坦然接受这生命的鄙夷和讽刺，告诉你——我还爱你这件事。
”抱歉。”山下手足无措地说，”我没那个意思。。。“
”还记得我吗？。。。慎一郎。”
由于山下被领到自己和千惠的卧室去了，千代中途突然想到卧室里没有酒这件事，遂去厨房拿了一套酒肴过去，路上只见伙计们正因为从天而降的雨而从各处奔走回店里，取下淋湿的雨伞支起，靠在走廊里晾干。还听见歌子冲一个小厮发怒，远远地听见说：“下几滴雨就大喊大叫，窜来窜去的小狗崽子！拿了把湿伞跑什么跑！把老娘的衣服都碰湿了！快滚去把伞给我晾好！”接着又听见被烟管敲得抱头讨饶的小厮一个劲地道歉，赶快溜了。千代只漠不关心地从中绕过，看着慌慌张张躲雨的人们从屋檐下跑过。
不过这点雨而已啊，至于这样慌张？千代不耐地想。这雨晚上还得更厉害得多吧。
身着华服，手持小桌的千代动人的身姿穿过雨帘下清冷的中庭，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
“诶？。。。。。”
假如不是眼前的艺妓脱口而出自己的名字，自己绝对不会想到还会遇到这个人。对了，这个细细一看跟姐姐长得面容相似却气质截然不同的艺妓是她的妹妹。三年前的自己，在这个地方相好的艺妓。
“千惠。。。吗。”山下犹豫着说道。
“是的。“千惠无不欣喜地回答，”还记得我？“
”那个自然，“山下有些尴尬的回答，”只不过一开始确实没认出来，也好久不见了啊，哈哈。“当初的自己，到底是看上她哪点？山下偷偷看一眼身旁的千惠，固然是年轻貌美，衣着打扮无不精巧细致，然而。。。自己当初是喜欢这一型的吗？
”是啊，好久不见了，大人。“千惠轻声说，”简直都不像是真的呢，梦一样的人啊。“
”啊。。。那个说真的，没有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山下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低头喝茶。
“嗯，这句话倒是真的，我也没想到还能遇见您。本来我想我何必这么较真，只能徒增烦恼，这世上多少事，又有多少是真的呢。”千惠微笑着说，眼神静静地仿佛正看着远方山坳间若隐若现的樱树林。
“然而只一件，无论如何也想知道“
”啊？“山下回头一看，正好对上千惠涌动着莫名情绪的双眼。
”三年前您说爱我这件事，可是真的？“千惠不能不这么问道。
”这。。。估计是真的吧，当时的事，我既然那么说了，多半也就是那样了，只是记不得了。“山下心里又急又尴尬，万万不想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从前向好的艺妓质问这种问题。一般而言客人会被问这种问题吗？可抬头一看，千惠正用一脸惊喜的表情看着自己，山下越发慌张起来，”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你也不用这么在意的。“
”为什么？“千惠有些激动地寻觅着山下的眼睛，”假如真是如此，那么我这些年也还不算太傻，只有那些真的东西，我才能有所期待啊！“
”期待？“山下愚蠢地学舌道，”我有说过什么令你期待的话么？“
”不是约好了，一起去京都的么？“
“啊？”山下愣在原地，接着尴尬地低下头。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这下可怎么办？“那，那件事情要是真要办的话，恐怕得很麻烦的，一时半会儿也——”
“那如今呢？”千惠看到山下的不情愿，仍忍不住问，“如今仍旧爱我，想带我走吗？”
“那件事情恐怕不大容易，那个······”
“还爱我吗？”千惠几乎快要流泪地问。
“······”正在山下哑口无言的当下，门突然被拉开，女人毫不掩饰的笑声传来。山下一抬头便看见千代托着一桌酒肴，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一时竟呆了。
“原来在这儿！找了老半天，结果自己寻乐儿来了！“千代朝山下嗔怪般地一指，脸上笑意更浓，不顾山下一脸急着要辩解的样子,又转过去对千惠说：”你也真个不像话，接待老主顾却连一桌酒都不备，巴巴地在这儿两人吃茶！亏我给你取来！“听见那话里格外突出的“老主顾”三个字，千惠听着便红了脸，连忙说：“他本不是找——”“那就不打扰了，大人请便。”千代已经笑着走到门口，又将门关上。顿时，房间里又好一阵的沉默。
完了，这下可真是扔我在这儿不管了。山下手里仍然攒着茶杯，默默无语，背后只觉得一阵冷汗湿冷地紧贴着皮肤。可她看上去不像在玩笑，这可坏了，少不了又得说一大筐话来糊弄。山下想到这里忍不住叹气，尽给自己找麻烦！
”大人，请。“千惠掩饰住失望的表情，仍旧默默斟了酒。
”啊······“山下瞪着眼迷迷糊糊地灌了下去，却突然听见千惠问道：“答案呢?“
山下深吸一口气，只能说道：”既然是约定好的事，那么无论怎样都得这样吧。“
”什么时候？“千惠颤抖着声音问。
“啊？”
“什么时候一起走？”千惠突然感到心中涌起一股温热的情绪，快乐得忍不住颤栗——是”幸福”吗？
“这······因为之前也不知道会遇见你，所以只能再等，毕竟这种麻烦事，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安排好。“山下急匆匆地解释道，连忙喝了口酒。
“当真？”
“嗯······唔”山下心里后悔不迭。下次可不要再来六条城了，说什么都不来了。山下无奈地想，这一次就算了，怎样都好，只是之前早知道就不该来，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心里正抱怨，突然发现千惠又送上酒来，”那请您干了它。“
“哦。”山下有些疑惑地接过，结果却惊讶地看见千惠也端起了酒杯，“一起干了它。自此也就算是有了夫妇之约在先，日后在不得反悔了。”千惠稍稍大声坚定地说，脸上带着某种神秘的笑容。山下心里一阵慌张，看着千惠明亮的脸，只觉得她仿佛并没有看着自己，而是目光穿过自己，看着身后某些虚无飘渺的幻象，因而觉得心里越发毛躁。怎样都好，只要快点结束了就没事了！这样拖拖拉拉要到几时，真不像话！山下把心一横，于是同千惠交叠了手臂，饮下了酒。
啊，确实是好酒。山下心想。酒味纯正，口感甘冽，还有一种独特的回味在舌尖上流连。如果是和那个美妙的花魁共饮，必定是相当愉悦吧。说不定酒醉半酣，还能得以一亲芳泽也有可能······那样的女人······真是不可思议······山下想着这两日同花魁在席上暗送秋波，调情取笑，乃至共享床笫之欢，心里越发飘飘然，一时仿佛把身边的艺妓看作了千代，一把就搂过来抱在怀里，可凑近了看是却是千惠，不由得放开手去，只是不语。
“既然与你有约定在先，那么往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了。”千惠看着神色恍惚的山下，心里多半晓得他心里念念不忘刚才进来的千代，但仍看在交杯酒的份上，强作笑容。”我爱你，一直都是如此。“说罢默默靠近身旁的男人，轻倚着他的胸膛。
山下沉默不语，只是伸手心烦意乱地抚摸着怀里千惠的脖子和头发，虽然错过了姐姐有些可惜，但是看这个情况恐怕也只能这样，再也追不回来了。今天早上那样恶语相向地赶我出去，如今又想推就推地把我甩开，竟当我是下作的狗一般的男人，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带着几分愤懑不满，山下又想到千代令男人倾倒的美丽脸庞，却也止不住地要想，低头再看看妹妹的脸，到底是有几分相似，而面对投怀送抱，岂有回绝的道理？想到这里山下坦然地一笑，安慰似的拍了拍千惠的肩膀，“我也是爱你的。”
“当真？”
“当然是真的。”山下故作惊奇地说。
“那么······姐姐呢？“千惠小声地问。
“何至于！哈哈。”山下大笑起来，捧着千惠的脸说，”那种女人倒也值得我爱？花魁都是一样的货色，只会逢场作戏而看不起人的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何时也糊涂了，竟连哪个是真心，哪个是虚情假意也分不清了？哈哈哈！“
听着山下的笑声回荡在房间中，千惠不知为何感到一种奇怪的满足感悄悄涌上心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听了山下这番话才终于放下来的心，此时感到无限的快意，仿佛之前的烦恼郁结都一扫而空。此时再想到千代的脸，千惠只觉得得意起来，说到底只有我一个是真心爱着他的，而你这种浪荡无情的女人只把他像玩具一样玩弄，怎么能配得上他？只有我才是配得上他的人，他注定是属于我的啊！想到这里，千惠无不满足地抱住山下，还想好好看看自己的男人，却惊讶地感到山下的身体猛地收缩了一下，剧烈地颤栗起来。”诶······？“
一抬头，千惠却立刻被眼前男人扭曲的表情吓呆了。山下仅仅抓着胸口的衣服，继而仿佛被灌下灼热的铅水一样疯狂地抓住自己的脖子，眼睛则可怕地暴突出来，直直地瞪着千惠，吓得她一下子跌坐在地，”慎一郎！！大人！！您——”
“混账，你这个······竟敢······”山下浑浊不清地在嗓子里颤栗着骂道，突然放下脖子上自己的手，一把抓住千惠的衣领，血丝尽起的眼睛仿佛无法聚焦似地盯视着千惠，“你这个贱人！！和你姐姐一样下作的贱人！！婊子——”说着一把抽出佩刀，冲千惠直劈过来。
“啊！！！——”千惠早已被突然发生的一切吓得魂飞魄散，眼见着那闪着青光的刀刃就要冲自己而来，谁知山下的身体在站起来的一瞬颤抖了一下，瞬间瘫软下去，一刀只斜斜地劈在了千惠无意识抬起的右手臂上，然而还是立马鲜血四溅，染红了千惠和服的整个衣袖和前襟。
“啊。。。“千惠痛的只能在地上捂着手臂呻吟，可汩汩的鲜血还是很快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上，残破的衣服里一片血肉模糊，”怎么会！我什么也——慎一郎！！啊啊啊！！！“千惠紧皱着眉头，汗水打湿了头发，眼前也模糊起来，可挣扎着一睁眼，却看见了不知何时已对折一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山下的身体。
大脑一片空白的千惠浑身冰冷，冷汗直流，不可置信地直盯着男人僵直扭曲的身体，那分外恐怖的脸上，有暗红色的鲜血也从他惨白的嘴角溢出。千惠感觉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颤栗搅动，什么东西在碾压着自己的心，周围传来的声音在空空如也的大脑中漂浮回荡，显得如此诡异——下一瞬，千惠只觉得胸口一阵猛烈地抽搐，登时天旋地转，扑倒在地。
“千惠！你怎么——“拉开门进来的千代被眼前的一幕惊得面色苍白如纸，刚才还进来看着两人对饮，然后听见那几声简直不像人间发出的千惠的尖叫声，再进来时却是这样一番景象：地上奇怪地扭曲着的男人身体，一手还死死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把自己撕开似的。然而除此之外，真正让千代震惊不已的是这满地的血痕和那边满身鲜血躺倒在地，颤抖着喘着粗气的——千惠？!
“千惠！！千惠，你怎么了！？看着我，看着我啊！我是千代啊！！”千代奔到千惠的身前，一手抓住她死死攒在胸口的颤栗的苍白手指，一手摇动着她的肩，可是千惠看上去似乎在看着天花板尽头的什么东西，或者说眼神忽明忽暗，然而头确实是朝着千代的方向张望，却难以聚焦自己的目光，只能模模糊糊地说道：“千······代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