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死军已经替换了哈图莎的全部守卫军,那些皇家近卫军,你准备如何处理?”瞅了一眼愣神的倒酒侍女,阿齐兹笑而不露的问道。
被他一惊,侍女才惊觉自己的失误,赶紧收手,端着双耳酒壶躬身退到一旁。
抬眼,放下羊皮纸的卷宗。伸手准备拿杯子,看见那杯满满当当的几乎快要溢出来的红色涟漪,抬在半空的手,收了回去,向后一靠,轻道:“全部解散,编入其他军队,调配到赫梯各城。”
简单有效,一策万全。
两人不谋而合的想法,阿齐兹一笑了之,不语。
“宣告天下,重新审理各地关押的犯人,释放冤假错案被抓的人,另外……”起身,绕过书案朝墙边的书架走去,手指划过成堆的文献,指尖停在一个厚厚的卷轴,抽出,说道:“死刑犯要仔细审查,如果确有冤屈,就放人。如果是有罪之身,交给达巫夏去处理。”
神情一愣,微有不解。“交给达巫夏将军?”
视线划过陈旧泛黄的羊皮纸,默读着已经不太清晰的字迹,没有抬头,不愠不火的声音从垂下的面庞传来。“处死一个犯人,很简单。可是,如何把这些身负重罪的人,改造成誓死效忠的军人,绝非易事。在这个方面,达巫夏有他自己的一套方法。”
浓黑的眉挑起戏谑,一手晃着酒杯,一手把玩着手里的金币,金币在灵活的指间,如同一轮太阳沉浮于翻腾的海面,起起伏伏的一道金光灿烂。
“这样做,那些上议院的老头子又会喊个没完,说你私纵死囚,不顾王法。”
“啪!”合上卷轴,交给一旁的侍女,继续在书架上寻找着,顺着目光的游移,脚步轻移,沉默。
叹息,听不出一点烦恼的调子,反而隐隐透着促狭的揶揄,金币继续翻动在指缝,阿齐兹喝了一口酒,才道:“应该给他们一点警告,让他们收敛一下,别以为坐在上议院的位子,就有多了不起。”
仍然不语,茶色的眸底没有丝毫波澜,似乎没有听见阿齐兹的话,她专注于成捆的卷宗,神情淡淡。
片刻,好像找到了自己所要的文件,伸手拿下,掸去覆盖的一层浅灰,阳光穿透了白色的灰尘,飘浮旋转的尘埃宛若细小的雪沫,纷纷扬扬。
“前几日,有一部分死军被调动了。”阿齐兹开口,即像是报告,又如……试探。
目光轻闪,不动声色的扫视着羊皮纸,片刻,充满了沉稳的声音传来,一样波澜不惊的口吻。
“我知道。”
挑眉,对于这个回答,他早就猜到了。
能够调动死军的人,除了统帅达巫夏,就只有列摩门纳了。
自从达巫夏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列摩门纳之后,这位名震八方的死军统领,突然就收敛了光芒,义无反顾地做起了列摩门纳的影子。他虽然仍是死军的统帅,可是列摩门纳身边的近臣都心知肚明,如果没有这位摄政王的命令,达巫夏根本不会调动死军。
所以,死军的这次调动,必然是列摩门纳下达的命令。至于,他们被派去做什么,阿齐兹并不清楚。他问过达巫夏,可他没有给出正面的回答,只丢下一句……军队调动,实属正常。
“拟文颁布下去,从今日起,死军更名帝鹰军团。此后,天下再无死军。”忽尔,她收起卷宗上的视线,微眯着眼,看向门边争先恐后涌入的阳光,刺目的光线,张狂一如奔腾的河水,无法阻挡的长驱直入。
起身,颔首。“是,殿下。”
鹰,一直是赫梯人崇拜的神兽之一,它是赫梯众神的化身,高高在上的盘旋在安纳托利亚高原的上空,用冷峻的目光俯瞰着赫梯辽阔的壮丽山河,守护着生生不息的赫梯文明。
帝鹰,何等荣耀的称呼……为这支长期以来,游走在死亡与黑暗边缘的军队,灌注了一个堂堂正正的响亮名字。
不禁暗自唏嘘,列摩门纳与死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份,必定藏着旁人无法窥觑的重大秘密……这个秘密,必然与那半身诡谲的青甲脱不了关系。
★★★ ★★★ ★★★
手里的金色棋子抵着下巴,蓝色的眸子盈满专注的思考,审视着棋盘上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有了一丝犹豫。片刻,目光一动,一扫踌躇不前的犹豫,手中棋子轻轻落下。
笑而不语的神情,一抹讶然悄然掠过列摩门纳的眼,拿过一枚银制棋子,食指轻扣棋子光滑的表面,棋不动,微风悄来。
少顷,卡丽熙撩起脸边的几缕发丝掖到耳后,闪闪烁烁的阳光点缀在黑亮的发间,甜美的声音透着十足的骄傲,像个胜券在握的小勇士。“认输吧,这盘棋你保不住了。”
不动声色地摇了摇握棋的手,浅浅的笑沉在逆光的茶色眸底,反射着斑驳精明的光。
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单手托腮,一手绕着垂落胸前的发丝,好整以睱的等待着这位所向披靡的摄政王缴械投降。
列摩门纳捏在指尖的棋子,悠悠忽忽地转动在两指间,蓦然,她轻笑出声,伴随着这样一声意味深长的低笑,手腕翩然垂下,棋子落入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角落。
那枚棋子与其说是落在金色棋盘,不如说,是落在了卡丽熙惊讶的眼底,窗边的微风吹开了青色的帘子,抖动着片缕阳光潜入错愕的蓝眸,在这层惊愕之后,藏着卡丽熙错失大意的懊恼。
娇懒的一声长叹,她一推棋盘,失望的嘟囔道:“两局,我们平手了。看样子,还得再来一局才能分出胜负。”
伸直双腿,向后一倒,陷入数个精致靠垫的柔软怀抱,列摩门纳伸手拿起矮桌上的杯子,浅啜一口,刚想开口,门旁传来侍女恭敬的通报声,穆哈里正在门外请求晋见。
一招手,放下杯子,坐正身体,动手重新摆设棋盘。
穆哈里走进屋,看见地榻上的卡丽熙,先是一愣,继而朝着她们颔首,说道:“参见摄政王,公主殿下。”
“有事吗?坐吧。”看了他一眼,手里的动作没停,继续将棋子摆放归位。
“是,谢摄政王。”走到一旁,坐下,永远刚直的背脊没有松下,就算是坐着,仍然挺得笔直。
卡丽熙微笑着示意,对身后的侍女令道:“给穆哈里将军奉茶。”
侍女躬身,应声退下。
“谢谢公主殿下。” 生硬的礼貌,写着岁月痕迹的脸上不见笑意。
不紧不慢地将两色棋子重新放回原位,列摩门纳执着平静的声音,问道:“军队的调动进行的如何?”
“很顺利,带回来的九十万人,其中十万是贵族的雇佣军,已经还给他们了。另外的八十万人编排整顿完毕,已经派往赫梯各城,留在哈图莎的二十万人,其中五万人是死军,一万人是庞廷山的旧部,剩下的都是原先皇家近卫军。”穆哈里一五一十的禀报,军队的整编是由他和库西纳负责的,如今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起初,虽然处处遭到上议院的刁难,但是,面对着列摩门纳阴寒凛冽的眼神,他们都收声让步了。
点头,不语。
瞅了一眼卡丽熙,穆哈里轻咳一声,略显生涩的开口。“既然两位殿下现在有事,臣一会儿在来吧。”说着,起身。
“有事就说吧。”手中最后一个棋子归于原位,列摩门纳抬起眼,低道。
“这……”目光再一次投向那位叙利亚小公主,穆哈里明显很犹豫,话到嘴边又停住。
☆、第 四十七 章(中)
瞧出了端倪,轻漫的一笑了之,单手轻提裙摆,安静地铺在裙边的阳光被惊醒了,一片光怪陆离的粉白色光晕,随着晃动的裙畔散开。
“我先回去了。”极轻一声,她是对着列摩门纳说的,缓缓起身。
“坐下。”不轻不重的一声,有丝命令的口吻。
两人同时一愣,一个是来自穆哈里的意外,一个是来自卡丽熙的尴尬。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样微妙的气氛,着实让卡丽熙有些局促不安。很显然,穆哈里有话要说,而又不想当着她的面说出来。
然而,这位摄政王的一句话,又阻止了她想要离开的举动。
内心挣扎了半刻,她顺从的坐下,沉默。
“有什么事情就说,不必顾忌。”这一句,列摩门纳显然是对欲言又止的穆哈里说的。
穆哈里颔首,一闪而逝的疑虑在精锐的眼底闪过,当他抬起头时,世故老练的脸上已经不见丝毫犹豫。“是,臣有一件事,想请教摄政王。”
“你说。”淡淡的视线扫过身旁的卡丽熙,在她平静安然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继而看向神色严肃的穆哈里。
“臣想知道,摄政王要如何处置当年参与拉巴尔撒叛变篡位的叛臣。”
简单的问题,却是能够激起千层巨浪的骤风,卷起一双茶色眸底瞬息暴戾的气焰,周围和煦的冬日暖阳都经不住这样的迅猛气流,畏畏缩缩地躲进墙角柱边,变成一团暗灰色的阴影。
列摩门纳安静地坐着,手边的棋盘静静地摆放在一丝沉闷的气氛里,五彩斑斓的光芒从她身后精美的壁画绽放而出,一片影若浮香的恍惚感,仿佛那些壁画上栩栩如生的人物,下一刻便会步出石墙来到你的面前。
然而,这种恍惚不实的感觉,却在列摩门纳缓慢沉郁的低语中,彻底将你的神思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北边各城山脉连绵矿产丰富,贵族之间早已达成联盟,多来以来屯兵自治蠢蠢欲动;南方边境直通叙利亚,连接着地中海沿岸的各国,素是通商要道,赫梯国库的储备半数来自南方各城;西边山城地势险峻,山的那一边是茫茫的爱琴海,隔海相望的就是称霸海上的迈锡尼联邦;东侧诸城临近两河流域,他们若是松懈分毫,或是为求自保私通外邦,巴比伦和亚述就能同时长驱直入,两河铁骑数十日之内,便可抵达高原内陆。”
语落,缓缓地站起身,朝着悬挂在左侧墙壁上的巨大地图走去,黑色的长袍悠然扫过雪白色地面,留下一串不急不徐的脚步。
跟着站起来,穆哈里对着列摩门纳的背影,微微颔首,眉上的结比进门时拧的更深了。
听着她客观直白的分析,卡丽熙的眉头也不自觉的皱起。赫梯虽然拥兵百万雄霸小亚细亚,却也时刻面临着来自周边各国的威胁……爱琴海边的迈锡尼联邦,站在一海之隔的地方,从没放弃过扩大海上控制权的努力。两河流域更不必说,富庶的巴比伦和好战的亚述,简直就是两个整天在赫梯边境徘徊不去的猛兽。
埃及,已经不在是赫梯的敌人,这恐怕是最值得庆幸的事情了。但是,也阻挡不了地中海沿岸的其他小国,想要分崩瓦解这个强大帝国,从而将安纳托利亚高原瓜分殆尽的梦想。
数不清的眼睛,正虎视眈眈的盯着赫梯这只盘踞在高原的巨兽,这些国家屏息凝神地都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
然而,强大到能够击垮一个庞大帝国的力量,往往不是来自于外部的激励战争,而是国家内部的混乱状态。
“你说,我先对哪个下手?”轻轻一声,打散了卡丽熙阴郁不安的思绪。
背手而立,站在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地图前,沉稳低沉的声音,随着流泻进屋的初冬浅风隐约的传来,看不见她的脸,却可以从这抹声音,听出列摩门纳沉淀了深思熟虑的忖度。
“臣明白这些道理,可是不能因为这些原因,便让那些罪大恶极的叛徒逃出法网,令那些冤死的亡灵无法安息。”有一些倔强的开口,掺杂了咬牙切齿的愤怒,这是积压了十余年的仇恨,一朝不得报的焦急。
叹息,转身,目光如炬地注视着这位忠心耿耿的属下,轻道:“穆哈里,为了复仇我们等了十五年,这十五年以来,你教会我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耐心。”
“……”蓦然一惊的目光,混合了些许的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