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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蜿蜒的长廊,宛若没有尽头的河流,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弯道后面藏着怎样的风景。
廊外,就是初冬白雾缭绕的群山峻岭,虽然时值冬天,铺天盖地的苍翠仍然绿得耀眼。然而,最让人无法直视的,永远是山顶那轮绽放着嚣张金色的太阳……
马蹄踏在青灰色的大理石地面,发出响彻耳膜的激烈节奏,安静幽静的长廊,因为这些急促紧凑的马蹄声,变成了眼下最危险四伏的地方。
无心欣赏廊外一闪而逝的迤逦山色,卡丽熙一颗心早在列摩门纳扬鞭呵马的瞬间,变成了一声悬而难安的惊呼……
如果,她早知道列摩门纳所说的“出去走一走”,是这种“走”法,卡丽熙宁愿一直待在屋内,享受沉闷无聊的午后时光。
总好过现在这样,二人一马将原本清幽如水的走廊,硬生生搅成了一团惨不忍睹的混乱场面……惊叫连连,伴随着杯盘摔碎一地的稀里哗啦,还有人们避之不及的惊恐万状,都在列摩门纳策马急驰的瞬间,定格在气势磅礴的赫梯王宫的回廊里。
有惊无险的拐过一个转角,提到嗓子的心脏刚准备放下,却又重新揪起。
十来个侍女仆役组成的队伍,手中或捧或端着各种精致器皿,慢悠悠地从长廊前方出现,蓝色瞳仁猛然一缩,惊慌,哑然。
“害怕,就闭上眼睛。”越过头顶,逆风传来她的声音,卡丽熙竟然听出了一丝笑意,皱眉。
随着列摩门纳这声低沉潜笑的提醒,卡丽熙感觉横在腰上的手臂也稍稍收力,使她们原来就寸缕不留的距离,直接成了令她有一丝窒息的紧密,呼吸僵在当下……
左手猛然使力,绷紧的缰绳带着马头稍稍偏左,马儿奔跑的方向也顺着朝左偏移了一些……巨大的马身,紧贴着墙壁擦过,那些早就呆怔不知如何是好的侍女仆役们,仿佛变成了一排石像忤在原地,甚至连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喊出口,白色的高头大马,已经风驰电掣般的闪过,卷着廊外呼啸的寒冷山风,从他们充满惊恐的眼底消失不见了。
没有因为害怕而闭上眼睛,相反的,蓝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生怕这匹马儿在接近风速的急驰中,一个不留神直接冲出栏杆,带着她们一同葬身茫茫山崖。
这片恢弘庞大的赫梯王宫,依着险峻的山梁顺势而上,最高的几座宫殿就建在山蛮之巅。
此时此刻,她们身处的地方,就是其中一座较高的宫殿……月临殿。
脚下这条曲折的长廊,是通往其他宫殿的必经之路。
她相信列摩门纳的骑术,想当初被夏尔玛追逐,最后驶入半边就是悬崖峭壁的仅容一匹马通过的狭窄山道,那时的马儿还是被蒙上双眼的,全靠列摩门纳的精湛骑术才能成功甩掉夏尔玛的紧逼。
然而,那是无人的山道,现在却是侍女侍卫来来往往的王宫走廊……
相信她的骑术是一回事,眼下的情况,又是另一回事。
看着擦身而过的形色各异的面孔,唯一不变得是他们惊慌失措的眼神,这些人大概一辈子也没见过,竟然有人如此胆大放肆,胆敢在皇宫长廊恣意策马飞奔的场景。
罢了,这才是真实的她,那个不受任何礼教规矩拘束的列摩门纳,一个任性到邪佞的赫梯摄政王。
思及此,紧蹙不松的眉头,反而悠悠地舒展开来了,唇边微翘的恬淡线条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纵……媚,或魅,无法言语。
☆、第 五十 章(上)
阳光,洒落在平地拔起的数十根巨大石柱,刺破稀薄的云层投射而下的金色光线,勾勒出石柱笔直雄浑的伟岸身影,仿佛它们是破土而出的参天巨树,直指云海苍茫的湛蓝天穹……
工匠手中铁制的石凿,敲打在坚硬的石头表面,发出紧凑沉闷的撞击声;空地上,巨大的石块在上百人的奋力拖引下,正在缓慢地移动;散落四处的人们,正在埋头苦干……搬运石块,架起本桩,传送沙土,修整石料……
这,俨然就是一座工地,从目光所及之处的轮廓上判断,应该是在建造一座宫殿。
好奇的问,没有收回的探究视线,注视着繁忙的工地。“你带我来,就是看这个?”
阳光般明媚的笑容,很少出现在这张线条冷竣的面孔,列摩门纳上前半步,站在露台的边缘,望着脚下初具规模的宫殿,山风卷着阳光渗进了茶色的眸底,闪烁,莫测,更添一丝悄然无声的迷魅。
“这里原是王宫南边的一处宫殿,我父王在世时,常在这里设宴,款待那些远到而来的各国使臣。拉巴尔撒下令处决穆哈里时,我们不得已只能炸山,引来泥石流冲毁了这座宫殿,令宫殿下方的行刑广场陷入混乱,才能趁乱救走穆哈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拉巴尔撒并没重建这里,将之废弃掉了。”
稍作推测,大致也可以猜到拉巴尔撒的心态,这坐被翻滚的泥石流瞬间吞噬的宫殿,成了劫走穆哈里的帮凶,简直让拉巴尔撒丢尽颜面,他恨不得亲自踏平这里,又怎么会去重建呢?
细秀的眉微微皱起,想到当时夏尔玛饶有兴趣的将穆哈里被劫的消息告诉她。那时,传报上只是说行刑当日,正值夏季暴雨期,泥石流冲垮了山体,导致赫梯王宫一侧损毁,从而……
暴雨,是自然的力量,无人能阻。然而,那场足以将一座庞大宫殿彻底淹没的泥石流,却是来自人类的力量,亦然无人能挡。
暴雨已经令山体松软,加上一个威力十足的爆破,不要说一座宫殿,就是整个依山而建的赫梯王宫,都很有可能全部崩溃流散于滚滚而来的泥石流。
一半天意,一半人为,恰到好处的天作之合。
这到底是众神相助列摩门纳,还是她一向胆大狂戾的行为,永远能够带来让人意想不到的结果呢?
卡丽熙有一些迷惑,而这种迷惑宛若一把锁,将她的眉头重重锁住了,一片阳光都无法驱散的阴影,盘踞在蓝光浮动的眼中,悄无声息。
深藏心底的某个不愿被提及的想法,正在不知不觉地悄然滋长,不断扩大到让她无法逃避的境地。
选择了沉默,垂下眼,迎风的墨色发丝闪动着暗蓝色的波浪,轻盈悠然的飞扬,沉重的却是这缕发丝牵扯而出的,叫做悲凉无奈的情绪。
“我把这片废墟改建成图书馆,很快,这里就会装满各国送来的书卷。我已经命人去埃及、叙利亚、两河、迈锡尼,还有东方,给你收集各色的书籍。等图书馆落成以后----”
“你应该做赫梯的王!”猛然,打断她的话,在她侧目疑惑的视线里,咬牙艰难地说出这句已经痛到让心脏骤然停止跳动的话。
惊,电光火石般划过茶色的眼,声音一沉,问道:“你说什么?”
深吸气,迎上那双藏不住浓烈困惑的茶眸,卡丽熙悠悠地扬起嘴角,凄迷的笑靥,仿佛崖边一朵即将凋零的花。露台周遭婆娑起舞的寒风拉扯着白色的裙边,迫使这抹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列摩门纳,站出来做赫梯的国王,做你应该做的事情。”为何,她恨自己……恨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恨自己不能自私一回,更恨自己心知肚明只有这样做,才是正确的决定。
皱眉,浓得解不开的茫然,令那张向来坚毅果敢的面孔,露出一瞬间的手足无措……呼吸,有一些乱,还有一些轻微的刺痛,如同一根细微的小刺埋在身体的某处,想要找到,却又不知去哪里寻觅。
怔然,混乱,恍惚……不安……忽略身后工匠们雕凿石块的此起彼伏的动静,忽略身旁骤急汹涌的凛冽风声,忽略心里已经闷到发慌的叫嚣,忽略十指成拳压迫着血液离开掌心的刺痛,列摩门纳发现自己很想笑,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嘲笑卡丽熙莫名其妙的傻话。
可是,她一丁点也笑不出来,她根本没有办法嘲笑那张明显是在压抑强忍着情绪的精致脸庞,精致的笑靥,精致的悲凉,精致到让人无法直视的孱弱不堪……这样的卡丽熙,一个永远不知道自私为何物的小公主。
不言不语,站在阳光与山风交织的金色光影里,列摩门纳的微凉视线,越过卡丽熙的肩膀投在她身后的半月形拱门,仿佛那道石头拱门的边缘雕刻着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目。
她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只是比预想的更加沉默,更加的生硬冷漠。
“你是摄政王也好,是赫梯王也好,不管你是谁,我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也不在乎,我就在这里陪着你。”随着温柔细语揉进微风,脚步缓慢移动,朝着露台边缘的白色栏杆走去。
这个光线充足的露台,在列摩门纳沉郁的气息陡然如寒冬突袭的侵入时,变得越来越阴冷了,仿佛一团深不见底的旋涡在她的眼底缓慢地凝聚,又顺着僵硬的眼角流散开来。
阳光,能够照亮眼前的景物,却照不亮两人之间死一般的寂静。
悠悠地,偏过脸,目光深沉地看着身边的卡丽熙,就在她盯着前方工地失神的时刻,沉得仿佛被冬风凝结的声音传来。
“穆哈里来找过你,他让你来说服我,对不对?”
这样的声音,暗沉得让人莫名的心慌意乱,乱糟糟的心情,一下子更零乱了,沉默。
卡丽熙的沉默,已经回答了她,眉毛一挑,盘踞在眼底的暗光随之一动,阳光伺机重新渗入茶色眸子,只是这抹阳光明显过于微弱。“我会下令,以后外臣不得进入后宫,你不用担心他们再来打扰你。”
“他并没有打扰我,希望你做赫梯王,是我自己的想法。”急急的开口,蓝眸闪烁。
蹙眉,一丝愠怒,悄然而生。“卡丽熙,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哑然,阳光刺痛了凝望的视线,一圈涟漪掀起了蓝色的波浪。
一声叹息,重得让列摩门纳都觉得承受不了,转过身,看着神情焦虑的卡丽熙,伸手握住她的肩,感觉到掌心下的肩膀传来抑止不住的颤抖,再一次深深皱眉。
“我说过的,我对这个王位一点兴趣也没有。尽管穆哈里他们跟随我多年,拼尽全力保护了我,又助我报仇血恨。但是,让我坐上铁王座,是他们出于种种顾虑之后,做出的会让我陷入困境的错误决定。”
抬眸,蓝色的眼映出一张温和却暗淡无光的面容,这样的列摩门纳,不同与往常的耀眼狂妄。她挣扎在一种看不见的绝望边缘,疲惫不堪的奋力抵抗着某种想将她拖至深渊的强大力量。
“卡丽熙,你真想让我称王吗……你真的这样想?”这是一句简单的问话,却压抑着一股子令两人同时陷入痛苦桎梏的情绪,宛若一只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咆啸着,企图用自己的叫声唤来同伴的共鸣……
☆、第 五十 章(下)
有什么划过脸颊,冰冷,亦滚烫。
那是自己的眼泪吗?还是太阳被冬天凝固的光线,滑落在自己颤抖不已的心底,又或者只是山风吹来的雨露,一不小心沾上了脸庞……
“我要怎么办……列摩门纳,我们要怎么办?”呼吸,在颤抖的唇边变成一团白雾,蒸腾出浓雾笼罩的彷徨悲凉,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就算身处埃及大营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恐惧担忧。
半片阳光轻舔着左脸的青甲,冬日清澈的光线流淌在深浅不一的奇异纹理,诡谲瑰丽的色泽,冰片凝寒的温度,诡异,凌厉,坚毅,一如这张轮廓分明的脸,透着沉稳人心的气息。
“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极尽温柔的话,用着极尽迷魅的声音说出时,令人无法自拔的沦陷在这片天地初始般静谧非常的空间,卡丽熙听见了风声掠过身旁,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似乎,一切有形的东西都无法存在于此刻……在列摩门纳深邃幽远的眼中,一泓浅茶色的旋涡吸食了周围的光芒,包括卡丽熙慢慢融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