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贴着门,侍女们细小的交谈声从门前经过又消失,辛莫蓝伽悄悄松了一口气,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水,仰头喝下,冰冷带着点甘甜的水滋润着干燥的喉咙,令人瞬间舒服许多,似乎也能安抚过于紧张的情绪。
放下杯子,准备换套衣服,这身已经沾上些许尘土的外衣显然不适合去见艾希雅,打开橱门,低头抽出一件干净的短袍,随手关上橱门的瞬间却被眼前的一幕震摄,以至于干净的衣服悄悄从手中掉落在脚边,也全然没有发现。
“你……你怎么在这里?”辛莫蓝伽稳了稳心神,冷静的问道。
“这应该是我的问题。”艾希雅从阴影中走出,白色的裙边出现在阴影与明亮交接的边缘时,一道有些刺目的亮光,迫使辛莫蓝伽眯起眼。
“我住在这里,大人难道忘记了。”
淡淡的微笑伴随着犀利的目光扫过辛莫蓝伽不安的脸庞,只是一瞥,收回视线。“怎么会忘记呢,还是我带你回府的。辛莫,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眼神一凌,随即低下头,声音恭敬有礼,“记得,是在神庙的工地上。”
优雅的点头,迈步走到辛莫蓝伽的面前,歪着头望着她,那视线温柔恬静,却让辛莫蓝伽如坐针毡般难受,这清澈的目光仿佛能将她一寸一寸的吞噬,努力控制着自己的不安,神色依旧平静淡然。
沉默,在这样安静的气氛下,是一种折磨,更何况在艾希雅灼灼的视线下,让这种折磨上升到了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境界。
“辛莫,我想,你该回你的家乡去。”话锋一转,让辛莫蓝伽一愣。
“是辛莫做错什么了吗?您要赶我走。”不死心的问,显然艾希雅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却不晓得她到底知道多少。
摇头,转身走到窗边,稚嫩的阳光将艾希雅精致的侧脸勾勒出一层淡淡的金色,温柔却陌生的美丽……
“别逼我,辛莫,你必须离开。”侧目,她看着她,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怔,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她的眼神……背对着阳光,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艾希雅的目光却如同清冷的月色缭绕在寂静的沙漠上,冷的让人心脏猛然收缩的刺痛感。
清晨的阳光擦着木窗的边缘潜进沉默不语的两人间,悬浮在空气里的微尘飘荡在两簇互不相让的目光中,抖落一室的寂静盘旋着飞走……
“什么时候猜到的。”沉静的声音,从辛莫蓝伽的口溢出,却异于往常,到底是哪里不一样,艾希雅也说不上来。
“我一直在观察你,不过,如果不是昨晚,我可能还是停留在猜测的阶段。”她祈祷过,她真的祈祷过,希望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测,是她过于无端的敏感。
然而,辛莫蓝伽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证实了她那总是屡试不爽的敏锐感觉,令艾希雅厌恶的与生俱来流淌在血液里的敏感。
扬起唇角,那片薄薄的唇带着傲慢微微上扬,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让艾希雅轻轻抽吸的笑容……
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傲慢到顽佞的世故模样,上翘的嘴角有点孩子气的自大,但那双总是藏在额前发丝下的眼睛,却积聚了暗流汹涌的灰色旋涡,张狂的狠冽气息正从她的身体里散发出来,随着她的呼吸不动声色的蔓延至整个房间。
“不打算去告密。”再开口时,辛莫蓝伽已经有了如释重负的轻松,既然艾希雅已经发现了,她也没必要辛苦的伪装下去,索性做回了自己。
沉吟,似是在思忖辛莫蓝伽的提议,又或者是在失神……淡淡的若有所思的目光,始终围绕着辛莫蓝伽不曾移开片刻。
半晌后,缓缓的迈步,走到桌边停下,离她只有一个手臂的长度,一个足以让辛莫蓝伽在瞬间取下自己性命的距离,危险却被忽略的距离。
“如果我想去告密,这个早就在蒙西斯特的手里了。”手掌从桌面拿开,一把精致闪光的匕首静静躺在桌上。
怔。
“辛莫,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停下,在看见辛莫蓝伽眼底灰色的暗光轻轻一闪的同时,继续。“你应该明白,你们逃不出孟菲斯,蒙西斯特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他能坐上王位,靠的不是父王的宠爱,而是力量和……手段。”
也许所有人都被年轻法老温柔的微笑所迷惑,也许只有曾经与他生活在一起的人,才会知道蒙西斯特是个多么难对付的人,也许当根基站稳后,世人才会发现那个仁厚的法老,还有另外一面……
然而,这些个也许,辛莫蓝伽显然并不清楚。
“他是怎样的人,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法老,是我的目标。”轻轻的声音蕴涵着坚决,让艾希雅神伤蹙眉的顽固。
“辛莫……或者,你还有别的名字----”
“辛莫蓝伽。”她轻轻的打断她的话,在艾希雅惊讶的目光中,缓缓的舒展眼角的微笑,如同春天里兀自飞翔的风,自由,张扬。
怔忡,看向隐藏在额前发丝下的浅灰色光芒,似有什么在那波不断盘旋的深渊里隐隐约约的闪耀,透着促狭的笑脸好像是在嘲笑自己显而易见的惊讶之色。
“亚述的‘阿舒尔’(亚述人信奉的战神,又被认为是亚述帝国的象征性统治者和亚述军队的保护者),原来如此年轻。”艾希雅轻轻颔首,墨色的长发划过肩膀垂下,婆娑缭绕上她胸前的黄金项圈,掀起了一丝流淌的金光,优雅的动作如同是在灯火辉煌的宫殿里接见使臣一样谨慎礼貌,让人忘记了两人此刻针锋相对的立场。
颔首,右手握拳平放于胸前,身体微微前倾,亦轻缓有礼的微笑着。“埃及的‘伊西斯女神’,与传言中一样美丽和智慧。”
“放弃您的计划,我会送您出孟菲斯,离开埃及。”浅浅的叹息,透露了艾希雅的疲惫,整晚没睡在这里等待辛莫蓝伽回来,没有停歇的大脑乱想了一夜,对于一个病人来说,的确是件累人的事情。
挑眉,不置一词的在艾希雅的脸上看出苍白和虚弱,这个少女在这场旋涡里已经开始累了,“既然知道我是谁,就应该知道,我不会轻易放弃。您可以去告诉法老亚述人来行刺了,不管他怎样严密防守,我们都会找到办法,最终杀了他。”
苦恼的摇头,扶着桌边的手有些失力的柔软,身体微微颤抖,咬着牙深吸一口气,艾希雅一字一句的问:“为什么非要杀了他?就为了侵略埃及吗?还是害怕埃及与其他的国家联手进攻亚述?”
“目前这种形势下,两种可能性都有。”
“有没有想过,当你们得到了埃及,又会有别的国家觊觎亚述的财富,继而又会出现新的敌人,为了保卫自己的所得,亚述将在战争中耗尽最后一个生命,这样做值得吗?”
“您恐怕需要明白一点,亚述是在战火中崛起的国家,我们最不怕的就是打仗,就算战场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亚述战士,他也会战斗到倒下。”骄傲的语气不期然的流露,却惹来艾希雅想骂人的冲动,生平第一次。
良好的教养最终战胜了想要痛骂一顿眼前这个顽固家伙的念头,艾希雅轻声叹息后,轻轻说道:“经过昨晚的刺杀,王已经开始重新部署皇宫的守卫,以及孟菲斯的防卫系统,克阿图将军调集了大军将孟菲斯团团围住,不要说进宫刺杀蒙西斯特,就是离开孟菲斯也绝非易事。您难道还要试吗,还要拿您及属下的生命去试验埃及的防卫力量?”
几乎是压着怒火讲完,艾希雅无力的发现,与辛莫蓝伽这种将使命看的比生命还重要的人讲和平,有点像对鳄鱼说“请你们吃素吧”一样的驴唇不对马嘴的痛苦。
眼光缓缓垂下,看着艾希雅微微荡漾的裙边,思索着她话里的可信度,辛莫蓝伽不得不重新考虑再次行刺的成□率有多高。
昨天夜里他们藏在一处被人舍弃无人居住的破房子里,今天清晨她潜回大神官府的路上,的确看见街道上出现许多巡逻的士兵,似乎正在挨家挨户搜寻着,照此下去,他们想找个栖身之所都会很困难。
库仑塔他们用来作掩饰的游民身份,是不可能出现在城中的居民家中的,他们多是居住在城外,或是工地上。一旦让埃及士兵发现他们的行踪,别说进宫行刺,就是活着离开孟菲斯都非常困难。
但是……如果刺杀不了法老,就要执行第二个计划。
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完成第二个计划,虽然在来孟菲斯的路上,她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可是现在……
“为什么不把我交给蒙西斯特?”她不了解艾希雅为何不把自己交给法老,这样一切事情都能解决。
“您认为把您交给他事情就算解决了吗?”摇头,讥讽的笑出现在艾希雅一向温柔的脸上,竟然有些高高在上的冰冷。“您的身份会是王发动战争的借口,而一直没有达成的联盟,也会因为您的暴露而实现。战争在所难免,人民会失去亲人,埃及会陷入一场灾难,甚至会在这场无法挽回的劫难里彻底消失在西奈吹来的风里(西奈半岛,位于非洲与亚洲和交界处,处于埃及的东北端),我不想看见这一切,我要阻止这些事情的发生,你满意了吗?”
敛眼,对于艾希雅灼灼逼人的话,辛莫蓝伽除了沉默,一时间似乎找不到更好的回答。不将自己交给蒙西斯特,是为了阻止蒙西斯特向亚述宣战……艾希雅选择了一个不算高明的手段保护了自己的国家,却也是目前紧张形势下唯一可以避免战争的方法。
这位埃及的大神官,处心积虑的在阻止一场战争的到来,用她自己的方法。
“辛莫蓝伽将军,请您相信,我一定会让你们安全的离开埃及。做为军人你要完成你的使命,但是做为大神官,我要保护我的国家,而目前的状况,似乎您需要暂时放下您的使命保住性命。”就在室内气氛逐渐尴尬之际,艾希雅突然开口。
继续沉默,神色凝重,沉吟半晌。“您真能送我们安全的离开孟菲斯?”抬眸,看着艾希雅问道,眼神闪烁。
“这点您放心,我一定会护送你们安全的离开,不会让您和您的部下受到威胁。”弯腰,捡起辛莫蓝伽掉落到地上的衣服,掸掸上面的灰,放到桌上,动作轻缓。
脑中有根弦“啪”的颤动着,就像在四下无人寂静的黑夜里,一不小心踩上了枯枝,断裂的树枝发出的呻吟,很轻也骇人……就在艾希雅轻轻掸去衣服上的尘土时,辛莫蓝伽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就踩上了那根可怜的枯枝。
“好,给我一天时间,我需要安排我的人一起离开。”挥开恼人的想法,她微笑着说。
“半天时间,今天下午我们就走,带您的人到花园后面的门等我。”转身向屋外走去,辛莫蓝伽同意离开让她松了一口气,她还要去准备他们离开时的事情。
看着艾希雅的身影从微启的边门流泻进来的光线中散出淡淡的黄色光晕,辛莫蓝伽出声唤住她,“艾希雅……大人,我的问题,你似乎还没有回答。”
背对着辛莫蓝伽停在门边,一只手扶上门框,阳光穿透纱质的袖子,模糊的勾勒出她纤细的手臂。
“你是说,什么时候发现你可疑的?”
点头,眼神专注于门前有点耀眼的身影上。
偏过脸,目光从丝丝缕缕的发间穿过,落在辛莫蓝伽的身上时如同阳光轻舔着皮肤,温柔舒服却遥远不及。
“我想,也许是从街道上你救下那个孩子时吧……至少那会儿你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的将军阁下。”微微颔首,带着一丝不意察觉的浅笑,在房间里的人有些呆怔的目光下迈步离开。
半晌,一声轻笑溢出口,轻轻回荡在安静的小房间里,低下头,肩膀因为不断从口中跑出的笑声而细微的颤动,片刻后止住笑,抬眸,凌厉的光自那片灰色的海洋里闪现,如同阳光洒向波光粼粼的海面……
“看样,人……真不能做好事。”细小的声音,戏谑的语气,还夹杂着一丝无奈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