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安温柔顺从,眉目低垂,很有改过自新的模样:“这里样样俱全,阿爹疼我,不忍我操劳。”
高阳笑着听完,看了眼皇帝,发现皇帝既没有爱惹祸的女儿改过自新的欣慰,也没有与女儿亲昵的慈爱,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漆黑的看不懂情绪,嘴角倒是噙了笑。高阳就明白了,冲着晋安笑了笑,坐到晋阳的身边。
晋阳见她过来,侧身低语道:“阿爹似乎有些不对呢。”她是皇帝亲自抚养的,很敏锐的就发现皇帝情绪不对。
高阳点点头,与她道:“别声张,”又看了看她身边最小的二十一娘新城公主,道:“若有乱,你看好二十一娘,别吓着她。”新城公主时年七岁,也是长孙皇后所出,长得与晋阳小时候特别像,粉嫩可爱,只是性子有些沉静,还有些固执。
晋阳神色沉了沉,伸手握住新城的小手,随即又满含醋意道:“现在十七娘最关心的不是我了。”
高阳好笑地望着她,无奈又纵容:“你看好二十一娘,我看好你,这样可好?”
晋阳就特别满足的笑起来,笑意甜美温柔,还透着一点小狡黠,高阳对她总是特别宠溺的,见她高兴,便也笑了起来。身边有婢子来添饮品,高阳回头,却见是武媚娘。
武媚娘执壶弯身,目光轻柔地望了高阳一眼,并不说话,手脚利落地做完了事,便退至一旁。高阳也回望了她,眼中倒无什么特别。
二人看似毫无交集,但一旁密切关注高阳的晋阳发现了不对。
若是当真无交集,十七娘便不会看那宫女,一眼都不会,即便无意瞟见,也不当在她身上停留。晋阳回首,恰好触到武媚娘望向这边。
武媚娘略心惊,立即挂上一个讨好的笑,与任何一个宫婢都无不同,仿佛她的目光只是恰好扫到这边,而非刻意相望。
晋阳到底单纯,和在皇帝身边浸淫许久的武媚娘在心智上有一定的差距,见此便只当自己多疑了。但晋阳觉得应当不会看错的,又去瞧高阳,高阳面上无一丝波澜,见她看过来,还轻声劝她勿饮酒。
晋阳便疑惑地想,难道真是她看错了?但她分明瞧见十七娘多看了那宫婢一眼啊。
既然行宴,就少不得丝竹歌舞来助兴,晋安安排的妥贴,丝竹并非靡靡之音,歌舞亦高雅。宴上酒食也是精心烹制,众人都很欢乐。
高阳有心要看晋安难受,晋安难受了,她就高兴,便越过她,起身举杯,为皇帝上寿,诸皇子公主皆随之,很有高阳率诸皇子公主向皇帝上寿的气势。
皇帝笑而纳之,又给众人赐食。
晋安果断被气到了,今日她做主家,便该由她来主领,退一步说,即便她不是主家,但她年长,长幼有序!还有,公主随之也就罢了,皇子何时竟也听高阳的了。高阳得意,她就气闷,她一气闷,高阳就更得意了。
高阳以前不跟晋安计较,是因晋安掀不起风浪,眼下又要跟她闹,是因给自己逗乐,也是她随着年纪增长,稍能掀起风浪了。高阳不会让敌人日益变强,必须在晋安出嫁之前便让她永无翻身之日。
晋安气闷归气闷,却也沉住了气,面上依旧挂笑,过了今日,谁都要讨好她,而十七娘,必要她跪在她的脚下求饶!晋安笑意越发的甜。
到时机差不多,晋安上前,令人捧上她备下的酒来,在殿中跪下,殿中众人皆静默了下来,望向她。晋安朝皇帝做出真心诚意悔改的模样:“儿不孝,让阿爹几番劳心,今幡然醒悟,回顾往昔,羞愤难当,也知负阿爹苦心良多。往后,儿必不混账了,请阿爹饮下此盏,原谅儿往昔的不孝。”
皇帝笑着点了点多,颇多欣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听他这般说,韦贵妃方笑着接口:“哪家父母不盼儿女好的?公主能改过,陛下是最高兴的,怎会不原谅?”
说得晋安心底真的生出了羞愤,不因过往做的混账事,而是她在众人面前卑微的跪着求皇帝的原谅,真是平生大耻,幸好,今日也是她雪耻的日子。晋安决定做得更诚心一些,低首伏地,高举酒盏:“请阿爹饮下儿的酒。”
皇帝挥手,身旁的宦官便去端了上来。
这酒必然有问题。高阳眼睛一眨都不眨的随着酒盏移动,宴上膳食饮品都是有专人打理的,陛下所食也是有专人试毒,并无下药的余地,唯一可做手脚的,便是这盏经晋安之手呈上的酒。
那边皇帝接过了酒杯,放到了唇边,抬头欲饮,晋安提着心,成败在此一举了。高阳心惊,她本以为陛下知情,但……心念一转,高阳起身惊呼:“陛下请住。”
这一打岔,皇帝便停了下来,唇上干燥,还未碰到,望向高阳,笑问:“我儿何出惊呼之语?”
满殿的目光都聚在高阳的身上,晋安尤其尖锐——只差一点!
高阳平复了一下心跳,笑着平静道:“那酒,还未试毒。”
晋安心一紧,睁大了眼瞪着高阳,惊叫:“十七娘这是何意!是疑心我加害陛下么!”
高阳认真的看向她,真挚道:“陛下万乘之尊,凡事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晋安心虚,极力做出愤慨之色:“我还能谋害生父么!十七娘之语太过伤人了!”
高阳扬起下颚,轻蔑道:“试一下又不费事,你怕什么?”
晋安握紧双拳,还欲再说,高阳又打断她:“还是十三娘心虚了?”她一直都注意着座上皇帝的神色,也正是如此,她的心才一点点定下来。
晋阳轻抚新城的后背,示意她莫怕,口中声援高阳:“无事是最好的,也不是说非要试出什么,不过谨慎一些。”又堵了晋安一回。
这时若再看不出那酒有古怪,便是傻子了,这殿中便没有一个不是人精,谁都不敢轻易开口。
晋安一面心慌不已,一面绞尽脑汁,欲出这困境,然而,已无需她再说什么,皇帝放下了那酒盏,扫视殿中,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晋安的身上,不紧不慢地道:“这酒,事定之后,便赐给你了。”他知道,之所以作势欲饮,不过是给了晋安最后一个机会,做父亲的总不忍心当真开口杀亲子,哪怕是早已厌弃的。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晋安已知自己惨败,殿外御林脚步一致地跑进来,拿下晋安,退了下去。
高阳一言不发的坐下,案下轻轻抚慰晋阳,晋阳回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皇帝不再说话,往凭几上一靠,只闭目。殿中一片寂静。
直到半夜,蜡烛又换过了三回,长孙无忌快步入内,跪地禀道:“情势已控,东宫诸人皆已拿下了。”
皇帝一点头,声音无悲无喜:“知道了,卿退下。”
长孙无忌退了出去。
皇帝目视殿上众人,笑了笑,十分阴森,指着案上的酒盏,道:“这里头放了□□。”
即便有所预料,高阳也不禁颤了颤。
皇帝垂下眼,毫无感情的道:“拿去给她灌下。晋安公主逐出宗籍,废为庶人。”
众人都忍不住发颤,低垂着头,一个字都不敢说。
皇帝哼笑,挥手道:“都自去歇着吧。”顿了顿,又道:“十七娘留一留。”
众人按尊卑秩序退了出去,人小的皇子公主则由乳母抱着,整齐划一,半点多余的声响都没有发出。
高阳仍坐在坐上,待殿中的人都走光了,她方站起身来,叠膝跪坐到皇帝的面前。
皇帝见她不慌不忙,很沉得住气,便道:“你知道那酒有古怪?”
高阳回道:“儿猜疑的。”
“为何?”
“十三娘本不是肯醒悟之人。”
皇帝骤然发怒:“她已不是我家的人!”
高阳一愣,心底发寒,口中吐出了一个新的称呼:“是,李庶人。”
“又为何先前不说?”
“儿与她同为陛下之女,且无证据,不敢擅出声。”不说,是因怕皇帝不信。
皇帝道:“那后面又为何说了呢?”
“恐阿爹受损。”
皇帝点点头,一双冰冷的眼睛如一座千年古井,无波无澜,却让人莫名的心底生寒:“你很聪明,往日便见你是透彻的,不想竟如此观察入微,洞察人心——庶人李氏身边的婢子你收买了多少?”
☆、第三十四章
殿中一片寂静,静到能听见各自的心跳。
十二盏铜枝油灯经过帷幕的风一吹,微微晃动。武媚娘站的不远,看着高台之上那对坐的父女,掌心满是滑腻的冷汗。她在为高阳紧张。
高阳不知武媚娘在为她着急得手心出汗,她贯注了全部的精力应对,极力平息自己战战兢兢的心跳。晋安坐反,她身边的人一个都跑不了,必要审问,到时,免不了牵出来她收买晋安身边的宫人的事来。便想趁此先坦白。高阳想得明白,一件事风评如何,端看起先如何圆,圆的好了,便是造反,也是为了苍生黎庶,圆不好,忠君爱国也是犯上作乱。
高阳有意借她知晓那酒有古怪引出她对晋安身边的人做了手脚,不想陛下的动作远比她想的要快,他已知道了。
想坦白从宽是不行了,就必得另想法子,他们都吃过晋安的亏,最好,便是激起陛下与她一起同仇敌忾。
高阳直视皇帝那双古井一般波澜无惊的双眸,慢慢的道:“十中一二。”
武媚娘紧张地看了眼皇帝,琢磨皇帝此时究竟是如何想的,若她是皇帝,面对此番境况,又该如何处置,极力地试图从中辨析出自己能为高阳做什么。她的目光挪到高阳身上,意外发觉此时沉稳有度,举措不惊的公主,同她往日所见的全然不同。她所见的公主总不正经,爱占她口上的便宜,端的是平易近人,而眼前,纵使眼角眉梢都内敛,却掩不住骨子中的千般尊贵万般矜持,那一身华贵的广袖长裾,非皇亲不得僭越佩戴的美玉金饰,却不是它们使公主高人一等,而是因公主,它们才高不可攀。武媚娘略有些失神,随即又被皇帝透着不悦的低声嗓音惊醒,重又提心吊胆起来。
皇帝曲指扣了扣矮几,道:“说说罢,所做为何?”
高阳镇定回道:“不过自保尔,省得她要不利于我,我却束手无策。”顿了顿,又严肃的添上一句,“我不与她为恶,也不能坐以待毙。”
说到坐以待毙,皇帝便默了一下,似笑非笑:“这么说来,你还挺有理的了?”
高阳风姿优雅地倾身施了一礼:“儿问心无愧。”一派风光霁月,光明磊落。
皇帝哼了一声,似乎是消气了点。他儿女众多,看好的就这么几个,高阳一直是最省心的,从无前科。早前有长孙皇后,后宫诸事从不需他来费心,长孙皇后之后,皇帝看谁都及不上,不配后位,便一直使中宫空悬,直至如今,果闹出事来。自上回房遗爱之事,皇帝便觉晋安此人,志大才疏,记仇不记恩,为人十分阴险歹毒。他同高阳一样,一听说晋安要设宴请罪,便直觉其中必有猫腻,立即令人去查探,不需一日便前前后后探了个干净。晋安身边的人被高阳收买了的,有些话也不敢跟高阳说,主子造反,他们为奴婢的也是要没命的,但皇第一问,他们便毫无保留的都说了,以求获取宽赦。
皇帝已不愿去回想当听闻一力培养,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长子要造反时那种失望之极的感觉,撇开高阳收买晋安身边人的事,问道:“东宫事,你知多少?”
既收买了晋安身边的人,纵是想装作不知都不行,高阳毫不迟疑,道:“东宫之事,儿只猜出一二,以为太过匪夷所思,又因无凭证,不敢乱说。况且,宴上,儿已示警。”说明了知而不报的原因,并且宴上那杯酒,她已出面让他不要喝了。
皇帝阴沉了脸,身子往后仰了仰,道:“你这示警也太晚了些,我的人都已去东宫缴械拿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