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适时恭维了她爹:“圣天子英明神武。”
皇帝一点也不高兴,若当真英明,怎会接二连三的有人反?李佑也就罢了,本就桀骜不驯,不与他贴心,可太子不同,他自问从未亏待过承乾,几次三番的当众言明绝不废太子,东宫的幕僚他个个过问,太子的属臣他妥善安置,更是亲自询问课业,不敢有一丝不尽心。如此呕心沥血,怎么就到此番境地了……
自知此事,便日思夜想,越想越颓丧,心痛难忍,皇帝撑着布置,与东宫对抗,力求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眼下太子幽禁,晋安赐死并废为庶人,可算能安歇一下。
至于高阳,皇帝抬了抬眼,他并不以为女子厉害一些有什么不好,只要无亏大节,谨守礼法,便无不妥了,就如皇后那样,当初建成和元吉与他争锋相对,步步紧逼,是皇后在宫里为他周旋,取得喘息之机,而登基之后,他多次暴怒欲杀诤臣,也是皇后,苦苦相劝,让他免于恶名。太子行止不端,渐失人心,魏徵却仍旧下死力保太子,哪怕缠绵病榻都唯恐东宫不稳,强撑着出任太子太师,恐怕不止因为东宫正统,还是为偿皇后当年的救命之恩罢。可惜可惜,白费了皇后的一番苦心了。
皇帝叹了口气,挥手道:“你退下吧。”
说罢往后一歪,靠在凭几上不欲再言,高阳施了一礼,起身告退。
走至殿中,身后忽传来皇帝低沉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你平素看得明白,知道可为不可为,休要让朕失望,也莫让晋安成为你的前车之鉴。”
高阳略略一顿,回过身来,伏地稽首:“儿谨领严训。”
“天色已晚,路难行,武媚,你送公主回去。”说完这话,皇帝翻了个身,背对着前殿,不再说话了。
高阳还在苦思皇帝说的每一句话,眼下似乎是圆过去了,但不知日后是否会旧事重提,陛下显然心不在焉,武媚娘走到她身边扶她起身她都未注意。
走到殿外,只见角落有一白净的小宦官张头张脑,一看公主出来了,大大舒了口气,小跑着上前,匆匆行了个礼,道:“小的是十八娘身边的人,在此恭候殿下。”
高阳看了看他,认出他果是兕子的人,便道:“何事?”
“十八娘命小的看过殿下安好,再去回禀,殿下可有话要小的带去?”
高阳弯了弯唇,有了点笑意,也不说多,只道:“我明日去看她。”
小宦官又施了一礼,急急地走了。
高阳侧头见武媚娘跟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原本她是有话要同媚娘说的,同晋王相关的那件,拖了好一阵了,眼下正是个好机会,经今夜这一场,她又暂没心思说了,便道:“阿武就此止步吧。”
听她如此说话,武媚娘心头一梗,嘴上轻柔地道:“陛下有令,送殿下回宫,殿下莫让婢子为难。”
高阳便点了下头,自在前面走着。武媚娘也未出声打扰,一行人一路默默无声。直到安仁殿前,高阳止步,同武媚娘道:“想必你也知,这些日子不太平,你自保重。”
武媚娘认真的颔首,犹豫了片刻,见高阳欲走,忙拉住了她的衣袖,高阳低头看她细白的手,武媚娘便顿时被蛰到了一般,立即松了开去,此时也不适宜长谈,她压低声音,简洁明了地问道:“可需我为你传递消息?”
高阳皱了下眉,很是不悦道:“不必,你顾好自己就好!”
武媚娘显出一丝不解来,她知道那郭义就是公主的人,为的就是探听甘露殿的动静,因恐为人所觉,公主甚少动用郭义为她做什么,分外谨慎小心。现在她主动提出愿意做她的人,怎么她反倒不高兴了?
这一晚的小心应对让高阳十分疲惫,迫不及待的想入内睡一觉,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竭力将话说明白,以免武媚娘自作主张:“禁泄禁中私语,你为陛下身边的人,更该谨言慎行,以免为人胁迫。”皇帝又不是死的,能容忍泄露他话语的人近身侍候么?皇帝的精明没人比高阳更清楚了,就如今夜,她看似已逃过一劫,但陛下必不会只听一面之词,定会再从他处核实,幸而她素来小心,早做好了准备。
她这一说,武媚娘就明白了,本也不是多蠢的人,在皇帝身边看了许久,她也修炼出一定的道行了,高阳若应了,她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的传递消息,高阳若不应……
武媚娘眼神愈加柔和,在这月色清幽的夜晚,便如洛河的水一般,笼罩在高阳的周身,脑海中紧绷的弦都舒缓开来。
她们已有半年未坐在一处好好说话了。高阳不由软下心来,也不表现地急切欲走,转过身来,好好地听武媚娘说话。
月下,二人相对而立。武媚娘本想问一问,不愿让她传递消息,是为她安危着想,还是怕给自己惹祸端,然而一看到高阳那一双特别清澈沉静的眼眸,她又将话咽了回去,似乎,问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往日她明示暗示数次,公主皆以为玩笑,从未放到心上过。
武媚娘恨她不舍,爱她不得,只能也装作不知了,低声道:“既如此,我依殿下之言便是。”
她今年已有二十了,许多人在这个年纪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她困于宫禁之中,做着天子身边的婢子,不论心性或其他,都已不是初初入宫之时,那个一无所知的武才人。武媚娘露出一个包容又体贴的笑容,伸手轻抚高阳的脸庞。这样的动作于她们各自的地位而言是僭越的,但从她们的交情来说,高阳十分眷恋这种同样柔软细腻的*相触的感觉。
高阳笑了笑,握住她抚摸着自己脸庞的那只手:“今日不宜耽搁,待东宫之事了了,我有一好事要说与你。”
在这样好的夜色中,摒开一切闲杂,武媚娘的心也不可思议的柔软起来,乃至还有一些酸疼,她也轻笑起来,垂下眼睑,轻声道:“那么,我便静候殿下佳音。”
接下去数月,后宫前朝皆处于动荡不安之中,东宫造反是人赃俱获的,已辩无可辨,不同于齐王造反时,皇帝毫不犹豫的赐死削宗籍,轮到李承乾,皇帝不忍他就此丧命,尽力保下了他的性命,流放黔州。
至于汉王元昌,驸马杜荷,尚书侯君集等同谋诸人,皆诛杀,祸及宗族。杜荷的兄长受到牵连,削官流放,杜子君因已出嫁,倒没被牵连,但她嫁到房家便为公婆姑嫂不喜,如今连娘家都倒了,日子更加不好过起来,房遗爱则是仍旧在家赋闲,出仕无望。
其他东宫贤达未涉事者都辟入朝廷为官,不予追究。
李承乾的事一了,储位之争便拉开了帷幕。
仿佛沉睡了多年一下子惊醒一般,前朝后宫都在热烈的讨论这一件事。皇帝也从承乾的事中走脱出来,潜心想着新储。纵观诸王,魏王泰一枝独秀,皇帝也颇看好他,然而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几位大臣却力荐晋王治为储。
有这两位嫡皇子在前,其他皇子毫无竞争力,新储便要在这二人之中产生。
高阳近日常去看望城阳公主,驸马杜荷伏诛之后,皇帝便将城阳公主接回了宫里,令人好生照看。城阳公主因驸马的事,一直情绪低落,高阳碍于情面,常同人一起去坐坐。
这日她从城阳公主那里出来,刚一踏入安仁殿,荣誉便迎上来,低声道:“九郎来了。”如 果 喜 欢 G L 百 合 小 说 , 欢 迎 加 群 4 5 7 9 3 4 9 26 ( 非 作 者 群)
高阳挑了下眉,快步走了进去。晋王惶恐不安的坐在殿中,脸色苍白,掩在长袖下的手似乎还在颤抖。高阳皱了皱眉,示意殿中服侍的宫人都退下。
晋王这才发现高阳回来了,他猛然跳起来,扑到高阳跟前,睁着眼,因太过紧张害怕而大力喘着气,道:“十七娘,这一回你一定要帮我。”
高阳不习惯与人太过靠近,拂开他的手,镇静地道:“勿急,慢慢道来。”
晋王摇了摇头,因害怕而双眼通红,磕磕绊绊的道:“我怎能不急,一个不好,我身家性命都要交代了!”说罢,焦躁地在殿中来回的走,眼角含了泪,眉心紧紧地皱起来。
上一世因承乾的事,有一些波及到房家,她忙乱于房家的种种危机,并没有多注意易储的事,也不知怎么九郎就成了太子。此时见他如此着急上火,她也不安起来,只是高阳习惯不将情绪表现在脸上,愈是紧张的时刻,她便愈是镇定。
高阳叠膝坐下,晋王白着脸,走了几圈,扑倒她的面前,几乎要哭出来,颤抖着嘴唇道:“你快帮我想想,陛下杀了五郎十三娘,流放了大郎,轮到我,必也不会手软的,我不要死,我还,我还没活够。”
高阳看着他,冷冷道:“急有什么用。”
晋王见他如此,猛地打了个颤。
“将话与我说明白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晋王一抹眼角,颤着声道:“四郎,四郎说,我与庶人元昌牵连甚深,已有人告知陛下,四郎,四郎说,陛下得知,要将我法办,我不知如何是好,若是陛下当真……”他一把按住高阳的两臂,道:“我并没有搅入大郎的事中,我素胆小,只是与汉王府七郎往来密切了一些,说的也都是玩乐的事,从未涉及朝政……”
高阳的手臂让他的手劲抓得痛,竭力忍着没有再次拂开他,深深的皱起眉头来,低头与晋王那闪烁不安茫然无措的双眸对视,疑惑的问了一遍:“四郎?”
“是,都是四郎告诉我的。”晋王道。
高阳点了下头,立即就有了一个万无一失的主意:“你现在速去两仪殿,此刻大臣们都在,你去与阿爹哭诉,无需添油加醋,只将适才同我说的话再说一遍。”
“再,再说一遍?”晋王有些不确定。
高阳笃定地道:“是,陛下心中自有明镜,不会冤枉你的。”
晋王咽了咽口水,仿佛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一般,颔首道:“好。若是此劫得过,将来你有什么事,我必不推脱!”
高阳看着他这强作大胆镇定的模样,不禁好笑,道:“你只要记得欠我一次,将来答应我一件事就好。”
☆、第三十五章
于晋王而言,只要助他脱困,别说一件,便是千件万件他都不会犹豫。当下,晋王便道:“此事需不在话下。”舔了舔唇,犹自惴惴道:“我便去了,若有万一,你需设法救我。”
高阳忍着好笑,顺着他不安的神态,严肃又正色道:“君休回头,若有万一,我必舍命相救。”
晋王这才找回了点主心骨,视死如归般地用力点了下头,起身大步跨出殿去,仔细看,还能发现他的腿仍在发颤。高阳憋着笑,直到晋王走远,方掩嘴低首,再也无法忍耐的弯了唇。
这事若不是四郎告知的倒好办,要真是四郎,此时长孙无忌必在两仪殿,岂能轻易放过这把柄?高阳顺了顺气,惊讶于四郎怎地出了这昏招。
要说魏王为何突然跑去吓唬晋王,还是承乾激的。做了十六七年的太子,哪怕此时废了,也掩不住他曾是众望所归受千万臣民爱戴的嫡长子的事实,他也曾是足智多谋行止有度的,近几年他受困于魏王咄咄相逼,乱了心智,惨遭废黜,现幽于别室,即将便要押解往黔州,面对到他面前以胜利者的姿态耀武扬威的魏王,静心沉淀了多日的李承乾毫不犹豫的坑了魏王一把。
“你当陛下当真属意于你?”承乾冷笑道。
魏王居高临下,得意洋洋,伪作善意道:“昨日陛下亲口允诺,要立我为太子,正位东宫,我特来告知你,你便安安心心地往黔州去吧,好歹也曾是帝室子,不会有人与你为难的。”
哪怕已是阶下囚,也无人敢给承乾脸色瞧,同是造反,看看齐王,再看看他,便知陛下心意如何了,若是陛下哪日念起这儿子来,再翻出他受人苛待,不是活到头了么?别室看守的人皆客客气气的。他一身白衣,胡子亦刮得洁净光洁,他所余唯自尊二字,怎么也不能看着李泰得意,他做不了太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位落到李泰手上,宁可让九郎做!
承乾斜着眼,不屑道:“阿爹亲与你说的?可下了诏?可祭天了?可宣告天下臣民?若当真属意你,为何迟迟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