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终于被说动了,回过头来,撒娇着道:“那你喂我~~”
“这有何难?”高阳舒展开双眉,命人拿蜜饯来,自己一勺一勺喂晋阳喝下。一碗药尽,晋阳的脸皱成一团,急急忙忙的吃了不少蜜饯。
高阳看她这样,既心疼又好笑,不知怎么,忽然就想到许久以前,她病了,耍赖着迫阿武为她尝药,那时阿武也是这般,抿一小口,眉头便皱的紧紧的。她瞧着有趣,后面自己喝,都不觉得那药苦了。
多好的一个人,在陛下身边侍奉年余,便变得如此捉摸不定了,陛下真是害人不浅。高阳大逆不道地感慨着。
“十七娘!”晋阳好不容易缓过那苦涩的药味,就见高阳一脸茫然走神了。
“怎么?”回魂了。
晋阳探过身,小手捏住高阳的耳朵:“这里是有多无趣,你这小会儿都能走神?”
高阳忙解救下自己的耳朵,道:“人老了就爱追忆往昔,在所难免的。”
晋阳气急:“你是有多老!”
高阳:………………我有多老说出来吓死十八娘你啊。
翌日,高阳躲在安仁殿没出门,那捉摸不定的人却自己上门了。
武媚娘久未踏足安仁殿,她对这里却记忆如新。
高阳惊讶道:“你不是最小心不过?如何来我这了?”
武媚娘理所当然道:“那是我刚在御前侍奉,自然不好多与殿下纠葛,如今却是不同了,我若再与殿下装作不识,反叫人疑心。”她凭着自己的伶俐与对圣心的准确揣摩,已是甘露殿宫婢之首,识得宫中每一位公主,若是仍装作同高阳不熟,未免太刻意。
高阳自然也想的到这一茬的,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轻咳了一声道:“不知阿武此来何事?”
武媚娘展颜一笑:“殿下为我觅得好归宿,我是来谢殿下的。”
明明昨日还不甘不愿的,怎么一夜就想通了?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女人心海底针?高阳觉得自己完全摸不透同为女人的阿武,她对这根海底针持着怀疑的态度,端详了一下她今日的装扮,未曾戴那玉坠,却在腰间悬挂了她多年前赠给阿武的如意结。
“怎地未戴那玉坠?”高阳问道。
武媚娘垂首羞涩,轻声细语着道:“太子殿下所赠之物,价值何止千金?媚娘恐弄坏了,不敢轻易携带。”
高阳:…………那我送你的如意结就可以不珍惜了么?这就是所谓的旧爱难敌新欢么?明明刚送给她的时候,她也是很欢喜的。沦为旧爱的高阳沉重地颔首:“言之有理。”
武媚娘眨了眨眼,满含惶恐地道:“殿下似乎言不由衷?是我说错了什么?”
“没,你很好。”高阳僵硬的抬头,杳无趣味地看天边一行白鹭飞过。
武媚娘观察着她的神色,揣摩她的话语,她就知道,殿下对她也是不同的。她不由自主的抚摸腰间的如意结,如意结的颜色仍旧鲜亮,历久弥新,同当初她从殿下的手中接过时一样,可见主人是如何小心珍藏的。
“殿下能与我说说太子殿下么?”武媚娘收敛起面上的柔情,复又开口道。
高阳诧异:“嗯?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武媚娘羞涩地笑着道:“殿下年纪轻轻便是储君,我常听闻殿下仁孝,心中本就倾慕不已,如今有福分侍奉殿下,唯有用心,方能报答万一。”
高阳全然无法理解今日的阿武是怎么了,同昨日的完全是两样,她果真有这么喜欢太子么?若真是如此,又为何要求她做她的依靠。还有!明明阿武只唤她殿下的!宫中殿下多,每说起他人,阿武总会加上封号或排行,诸如晋阳殿下,吴王殿下,又或十四殿下,八殿下,唯有对她,舍去前缀,只称殿下,显得与众不同。
现在,这份与众不同都给太子夺走了!总有一日,她会唤她高阳殿下或是十七殿下!
这一认知让高阳很不是滋味,顿时失去了再交谈下去的兴致,她起身道:“阿武改日再来罢,我还有事,暂且失陪了。”
武媚娘:……似乎用力过猛了。她忙伸手拉住高阳的裙摆。高阳走动不得,不由停了下来,回头越发奇怪地望着武媚娘。
宫人们都被遣的远远的,四下无人,只有她们,武媚娘仰头回望高阳,一双天生妩媚的眼中渐渐蓄上了泪,泫然欲泣:“可是我说错了话,让殿下生气了?”
这个殿下是哪个殿下啊?高阳略有些吃味,见武媚娘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无法再对她冷言冷语,不为其他,单单阿武是她上一世唯一的铭刻在心的人,她便无法对她狠心。高阳弯身,轻轻拭去阿武眼角的泪水,没好气道:“你哭什么……”
成功把人留下的武媚娘低头抹抹泪,轻声细语地道:“我只恐殿下生气,往后再入不得殿下的门了。”
高阳叹了口气:“不论你何时来,我都扫榻相迎。这样说,可能放心了?”她对武媚娘的容忍当真是无尽的,只要阿武不背叛她,余者,无论是什么,她都不会责怪。
听她如此笃定,武媚娘更有把握了,初次用力不可太过,不然把人吓跑就得不偿失了。她在心中计较着,拘谨的笑了笑:“那就好。”
这般又胆怯又娇羞的样子,真像一枚青涩的小果子,让人忍不住想要啃上一口。高阳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了,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你往后称九郎太子就可,单呼殿下,太过亲近了。”专属自己的东西要被夺走,她决定维护一下,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东宫婢妾多不好相与,尤其良娣萧氏,惯爱吃味,你小心一些,以免飞来横祸。”
武媚娘意味深长的道:“哦~~~”
像被看透了心思,高阳恼羞成怒,端出一副高贵冷艳的模样:“你爱听不听,吃了亏,勿来找我便是。”
武媚娘从善如流:“我听殿下的。”
高阳这才满意。
等武媚娘笑意满满的辞去,高阳后知后觉的发现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但具体是什么,她又想不明白。归结于阿武今日着实反常,高阳又思考,她为何反常,莫非当真如她所言,得太子青眼,欣喜万分?
可昨日分明并不那么乐意的啊。长久以来阿武总是绕着她一人转,即便侍奉陛下,但每去甘露殿,她清楚强烈地感知,阿武的心是在她这里的。现在有人来跟她抢了,她还顺手推了一把,高阳颇有种挖坑埋了自己的困兽之苦。
☆、第三十八章
那日所品尝的困兽之苦才是将将开始。
气血不畅便是她往后数日的写照。
自那日,阿武便常往她这里来,并非句句提及太子,却总在不经意间便流露出她对太子的爱慕,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又像是同她分享这令人面红心跳的秘密。
谁要同你分享!毋来说与我好么?高阳焦躁得很,偏生阿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她的心思摸得准准的,每每她心生不悦,阿武便极其信任地望着她,轻轻柔柔的说一句:“这些我只能同殿下说了,旁人,我并不敢提及,殿下莫嫌我聒噪。”将她克的死死的。
高阳不能怪罪于武媚娘,便迁怒太子。太子忙着学习治国理政,太师太傅们俱很尽心,尤其房玄龄,生怕又教出一个废太子来,挖空了心思想将自己毕生所学授给治。太子原就生性惫懒,率意任情,这日子过的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偷闲,来问高阳,美人那里进展如何了。高阳说:“美人姓武,陛下赐号武媚,便是六年前,以其美艳名动长安的那个。”
太子到底学了点城府了,很想笑又极力忍耐正色,生生将一张俊脸憋得通红之中略带扭曲,还自以为很严肃的说:“她之美,由骨而生,非俗色可比。”
一看就知道这货心又痒了,高阳瞥了他一眼,淡淡的“嗯”了一声,再不张口。太子焦急不已,怎么看高阳暗示她快说,高阳都不搭腔,只得自己问:“那把玉坠给她了么?她可应了?”
高阳顿时不知从哪生出一腔怒气,既不愿看太子得逞后的得意嘴脸,又不想阿武那么快就跟了太子,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太子道:“没,阿武贞烈,不肯答应,我说了许多回,费劲不少,总算有一丁点松动了。”
太子顿时心痒难耐,他倒是看出高阳并不高兴了,只以为是嫌武媚太过清高,忙安慰道:“但凡美人总是有些脾气的……”
高阳扭身,作势不愿听,太子忙转到她面前,拱手作揖:“十七娘,十七娘,且再使一使力,我承你大恩了。”
如此殷切,倒显得他们两个郎情妾意似的,高阳满腔酸意无处发泄,也不想逗太子了,挑眉道:“我为你辛苦一回,你倒是要如何答谢?”
肯说话就好了,太子缓过颜色,直起身,道:“将先前那玉佩与你如何?”
那玉佩是陛下所赐,价值□□,高阳道:“再添上前几日青州刺史敬上的那幅晋人顾恺之所做的《洛神赋图》!”
“不行,那是传世名作,我答应了萧良娣今夜同赏。”太子不答应,见高阳冷笑着看他,只得摆了摆手,肉疼不已的道:“好了,给你给你。”
传世名画便这般落到高阳手中。得了两件稀世珍宝,又能让太子肉疼,高阳略略展颜,开心一点了。开心一点了的高阳便想要同阿武分赃,奈何阿武是个宫婢,身藏太多宝物并非好事,而且她也发觉自己心中并不是很想将太子的东西转赠给阿武,只得自己的库房中搜罗了些宝贝出来,划到另一边,重新造册登记,算是她暂替武媚娘保管的。
皇帝回宫后,武媚娘便不能总来安仁殿了。高阳半觉失落——无人陪她谈天说笑了呢,旁人都没有阿武风趣温柔,半又觉松了口气,阿武说及太子时粉面含羞的模样略碍眼。
高阳觉得自己委实是奇怪,阿武倾心太子有什么不好?该是高兴才是。但她偏偏就有一股愤懑难言的情绪在胸口压抑着。她知绝不是因阿武先侍陛下,今后又要侍新君而来的鄙薄轻视,她家就没少过这样的事,陛下后宫三千,其中有一杨氏,本是巢剌王(李元吉,李世民同母亲弟)之妻,巢剌王死后,纳入后宫,隆宠超常,已生有一子。有此先例,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再者,她自觉心胸颇宽广(稍微得罪一下她,若还有利用价值,她还是可以忍一忍的,若是没有或得罪太过,呵呵,大家懂的),不拘流言,随性而为,平素也多是及时行乐,断不可能因阿武对太子心生爱慕就轻视她。
如此,她倒是为甚总是不悦?高阳百思不得其解,总不会是……记得上一世,陛下初赐婚,她不识遗爱为人,密令九郎为她探访的时候,仿佛是有过一瞬间相似的情怀。
可,遗爱是男儿,阿武是女郎,二者本不相同,又如何比较?
高阳颇为不解。
从库房出来,她手中便多了一副棋子。这副棋子也有来历,乃是晋人谢安之物,她六岁初学博弈,八岁小有所成,陛下嘉奖她刻苦勤奋,把这副棋子赐给了她。
高阳坐到窗下,摆开棋局,手执揪玉琢成的棋子,正欲自己下一局来静静心,阿武便来了。
高阳的表情顿时就纠结了,好像是高兴的,然而嘴角还未完全翘起,又垂下抿起,带着点惊恐的意味,好半晌才磨磨蹭蹭的起身出迎。
竹君在一旁看的直乐。
武媚娘这些日子所为,俱是为了点醒殿下,她慢慢的算计进展,倘或太快,没让殿下看明白就白费心思了,也要注意分寸,要是太过,反惹殿下厌烦就不美了,真可谓举步维艰,一丝一缕都经深思熟虑。
“阿武怎么来了?”高阳已经把自己的表情修正得口角含笑,风姿绝佳,接到武媚娘便回身往里走,二人在窗下对坐,中间隔着还未及收起的棋局。
武媚娘见到棋局,顿时眼前一亮,回道:“今日轮休,想到殿下,便来看看——殿下是在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