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知晓这玉佩的来历,太子急急地道:“美玉赠佳人,正因此玉珍稀,我才要赠给她,以示我的真心。”
你的真心,你倒是亲自去设法同阿武说上话啊,你倒是别来求我啊。高阳一面不屑,一面很为太子着想地一本正经道:“陛下所赐之物,皆是有标记的,将作那里也必有记档,她是御前的人,若是无意让人看到了,免不了就是一场祸事,兴许还会累及九郎。”
说得合情合理。太子想想也是,谦虚问策:“依十七娘之见,当如何?”
高阳狡黠一笑,眨了眨眼道:“办法自然是有的,只是我这般尽心尽力,九郎可有犒劳?”
她一手端着赤金酒爵,一手托着下颚,仿似被酒气迷了眼,懒洋洋的侧视着太子,像一个跟兄长讨要玩物的小娘子,太子纵使急着要得到美人,也不由舒缓了心思,宠溺地轻笑道:“你要什么,阿兄便给你什么。”
高阳亦不客气,认真的想了想,道:“上一回,九郎应了要允我一件事,那是你还是晋王的时候,眼下你做太子了,给的东西自然也要更贵重。”高阳侧着头,看着太子,慵懒地眯起了眼,“那便答应我,若是她应了你,你必要一世善待她,维护她,她做了什么你都宽宥她,不论谁都不许欺负她,这样,可好?”她似信口胡言,却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她已将武媚娘的安危贫富放到与自己的事同等重要的位置上。
太子未料到竟是这样,不由奇道:“这是为何?你似乎比我还要上心。”
高阳便一脸“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看着太子,十分理所当然道:“这是我生平头一遭做媒,自然要求一个好结果的。你就说你答应不答应罢,若不应,就找别人去,应了,我必为你将此事办妥。”
由于她的许诺一贯很有信誉,太子答应了:“如你所言,我得到她,便一世善待她,不许任何一人欺负她。”
高阳满意的点了点头,笑意灿烂,执杯与太子相碰:“一诺千金,君子勿忘今日之语!”
太子从中察觉了许多趣味,这一番折腾,那来之不易的美人也更让他动心了,他笑着饮下这杯酒,高声让人拿箭来,郑重道:“折箭盟誓,有违此誓,便如同此箭!”说罢,一声脆响,那箭被拦腰折断,丢在地上。
高阳掷杯于地,击掌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信手擦了擦眼角,缓过气来,仍旧是笑:“九郎好担当,果真是美人的一世良人!”
太子叫她这么一说,顿时也觉得自己是个大英雄,是个护得美人,一言九鼎的英雄,由来便少有人夸他担当,心中不由豪情万丈。他抬首挺胸,道:“好啦,你要的我都应了你,便快说说罢,这玉佩不行,那换什么?”
高阳令人换新的酒爵来,重又满上,平复了下心情,一副你很无知的望着太子道:“自然是旁人不知来历,又珍贵稀奇的物件。”就算被发现了,也有的是法子推脱。
太子听罢,想了一想,便从袖袋中取出一枚水滴状的玉坠来,同样是上佳的玉材打磨而成,玉质温润和暖,如一汪碧绿的清泉,无一丝杂质。高阳满意地接过来:“可配得美人。”
“如此,便全赖十七娘了。”太子很欢乐地将事情郑重嘱托,就等着有一日抱得美人归了,也让他尝一尝英雄美人的佳话。
二人尽兴而散,太子心情舒畅地回了东宫,本欲往太子妃那去,半途却遇上了萧良娣,萧氏灵动可爱,比王氏更多了一丝意趣,然而此时,太子想着陛下身旁那让他梦牵魂绕的美人,不禁便觉索然无味,拒绝了萧氏的邀请,也未去太子妃那里,自去寻幕僚写了本章。
隔日,太子当着百官之面,亲自上表,请对幽禁中的承乾和泰优加供给,皇帝大悦,赞太子“勤学问、亲师友、敬君父,友兄弟”,带在身边,亲自教他视政处事。
李治太子之位渐稳。
而高阳,也找了个恰当的时机,去了甘露殿。
上回未答允太子,是因时机不对,也因轻易得来的人,太子未必会多加珍惜,世间貌美倾城者多矣,有几个能长获君恩?高阳不止要武媚娘受宠,还要她永永久久的久盛不衰,得到太子的信任。她出于这些考虑,那时又有种终于来了的宿命感,感怀于逃不开命运的悲哀,拒绝了太子。
而现在,该给太子一个答复了。高阳为武媚娘求得了太子一句永远善待她的誓言,只当是事先未问过她的意见,便决定了要将她送到太子身边的补偿。
阿武而今一婢子,得侍太子,来日有更光明富贵的前程在等着她,也不算折辱她了。
高阳为自己的作为找了无数个理由。带着数十宫人,一路摆足了威仪,便如她平日出行的那般,往甘露殿来了。
这两日皇帝幸骊山汤泉,带了徐婕妤同行,阿武留在宫里。
二人在殿前的假山下叙话。武媚娘容颜青春,剔去了青涩单纯,更添了沉稳和融入骨髓的妩媚,一笑便如清晨破云而出的朝阳:“我预感殿下这几日会来寻我,果真,今日便来了,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
高阳没有注意到武媚娘特意用了“心有灵犀”这满含深意的词来形容她们,上上下下地打量武媚娘,眼中满是欣赏,道:“还欠着阿武一桩好事儿呢,我这便来告诉你了,你可要听好了,莫要太过开怀。”
武媚娘满心期盼,点点头道:“殿下说来。”
高阳含笑凝视着她,掌心不知何时便多了一枚玉坠,捧到她的面前,柔声道:“好看么?”
莹白红润的掌心,玉坠绕红线,不止是它美,那双手,那个捧着它的人更美,武媚娘抑制着心间的喜悦,眼中涌动着几乎无法克制的欢喜,小心翼翼地接过,只一眼,便无比珍视的收起来,动容地道:“好看,我很欢喜。”
高阳见此,轻轻的舒了口气,喜欢就好。
武媚娘本以为殿下竟开窍了,她为这个念头激动不已,她对她的将来有千百种计划,每一种无不是同殿下相关,只要她明白了她的心意,接受了她的心意,她会想办法从那位万乘之尊的身边脱困,义无反顾地到殿下的身边去。
现在,就要实现了。武媚娘怎能不欢喜。然而,高阳的下一句话便如同一盆冷水彻头浇下,熄灭了她的所有希望。
“这是太子托我送给你的。”
武媚娘觉得自己的体内因喜悦而翻腾的热血在这一刹那瞬间凝固了,她看着高阳一如既往高贵美丽的容颜,迟疑着问:“这,这是太子殿下……”
高阳再自然不过地颔首道:“不错,你既喜欢,便莫要辜负了他的心意。”
武媚娘又拿出那枚玉坠看了看,适才还觉得千金不换的物件,此时显得特别碍眼,她抬起头,目光中淬着冷意,问道:“你是想把我送给太子?你一直以来对我多有容忍,乃至纡尊降贵地同我交好,便是看中了我的容颜,有朝一日让我为你卖命,笼络人心?”这些话称得上咄咄逼人,更称得上犯上不敬。
高阳被她逼着后退了一步,武媚娘那压抑着怒意的冷目同陛下动怒时的目光如出一辙,她先是一惊,莫名地便感到一阵害怕,不过很快她又反应过来,这个人并不是陛下,她是阿武。
高阳心虚地转开了头,不知怎么,那种又悲哀又凄凉的感觉又出现了,她不敢看武媚娘,冷下声道:“不是。太子自己看上了你,来求我做说客的,他是储君,将来就是皇帝,你若得他欢心,总比一直在甘露殿做个无依无靠的婢子好。至于我,我同你好,你受宠,我当然也是有好处可得的。”
她不明白明明是一件好事,阿武为何陡然不悦,分明开始的时候,看到那枚玉坠的时候还是高兴的,怎么忽然又翻脸。她也不想瞒她,将自己撇的多干净,她的确是要借此从她身上得到好处的。
武媚娘松了口气,不是殿下要将她送给太子就好。她把玉坠重新收起来,冷静地道:“请殿下代我回复太子,玉坠我收下了,媚娘谢过太子垂青。”
高阳愕然:“你怎么……”
武媚娘轻缓的笑了笑,歉然道:“是我失仪了。你我相识之时,废太子的位置还稳得很,我也还是陛下的才人,没道理提前这么多年便能未卜先知的为今日埋下伏笔。何况,您是公主,要养几个狡童美婢送人也不是多难的事,未必非要我,是我自视过高。”
她,她竟然将自己等同于下贱的狡童美婢,那不过是些玩物,她怎么可以如此自甘堕落。高阳深深的蹙起眉,宣告着她此时的不悦。
“殿下适才也说了我无依无靠,这世上最不能依仗的便是男人的宠爱,太子今日痴心,谁知明日会怎样?我不敢将依靠放在他的身上,我更相信殿下,不知殿下可愿做媚娘的依靠?我会回报你的。”武媚娘仿佛没有看到高阳已然动气,她似哀求,又似极力的维护自己的尊严,极力地将她们的立场分明,只当是一场交易。却偏生是这样强作坚强,更让人心软。
高阳自以自己不是男人,不会为美色所动,但面对这般看似坚强实则脆弱的武媚娘,她委实说不出拒绝的话,更无法对她动气。她口中干涩,不由自主地道:“好,我答应你。”
武媚娘便如完成了一个大心愿,笑意粲然而满怀感激。
高阳觉得一切都朝着一个古怪的方向发展,见话都说完了,太子交代的事也看似圆满的完成,便匆忙地丢下一句:“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就走了。
武媚娘看着高阳称得上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笑了出来,那枚玉坠也被她甚为不在意的丢进了假山里千横交错的缝隙之中,想找回来,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但她丝毫不在意,反是沉稳的笑道:“殿下,媚娘初心不变,但不能再由你胡来了。”
☆、第三十七章
高阳心慌意乱地逃跑了,直往晋阳那里去,她脚下步伐太快,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都乱了队形,好不容易到了晋阳那里。高阳喘着气,坐下就大口饮白水。
晋阳惊诧地望了望她的身后,奇道:“跑这么急做什么?给狼追了?”
高阳捧着茶盏,听闻此言,差点被水给呛到。狼?狼没有,说是只千娇百媚的白狐倒是更恰当一些。高阳平复了一下噗噗乱跳的心,放下茶盅,大大舒了口气。
她嘴角沾了湿润的水渍,晋阳抬手以指腹为她拭去了。嘴边留下一缕余温,高阳掏出绢帕,自己擦了擦,又端庄了姿容,道:“别问了,小孩子家家的,不懂的。”
晋阳脾气好,笑笑道:“我不懂,你倒是教我啊,我也不小了。”
高阳一想到武媚娘起初极欣悦,她看的粗来,阿武是真的由衷喜悦,突然翻脸不认人,她也看的粗来,阿武是真的动气了,再接着又委曲求全,她看不粗来到底是何等彪悍的心绪,方能如此阴晴不定。高阳打了个寒噤,她身边有一个这样变换莫测的人就够了,十八娘还是温婉一些的好。
“不是什么好事儿,学来做什么?”高阳心有戚戚。见晋阳不解,也不多做解释。
宫人端了药上来,晋阳一见,一对秀致的柳眉便皱了起来:“且搁着吧。”宫人见十七娘也在,倒不多说便搁下药碗退下了。
莹润剔透的白玉药碗中是如墨一般的黑药汁,发出难闻的气味,光闻着便知其苦,别说喝了。高阳端了过来,一面用汤匙慢慢的搅匀,一面关心的道:“这药你服着可有效果?”孙思邈上月入京,又为晋阳把脉,将上回留下的药方又换了一张。这几年,晋阳用他的药,身体健壮了不少,看起来也不是小时那般弱不禁风的了,高阳颇欣慰,又担忧终究无法改变他人命运。
毕竟命由天定,她自己有奇遇,也不敢不信天命之说。
晋阳皱皱鼻子,偏开头去,任性道:“那药苦的很呢,我不要喝。就一回,不会有影响的。”
高阳耐心的哄着她道:“既规定了剂量,又指明服用的时辰,便是有讲究的,落下一回,说不定先前的数回都白费了。”
见晋阳仍旧不开脸。高阳心疼她自小便药不离身,更为柔声地劝道:“等你完全大好了,就不必再咽苦药汁。孙先生不是说你就要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