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他眼中挣扎的愤懑,高阳如何能不知他想的什么?李君羡的前半生,她了解的清清楚楚,当即便道:“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君何须妄自菲薄。君之忠义,我深知之。”
单听前句,李君羡已是惊讶,猛然望向高阳,到后一句更是感动不已,他见公主不过一面,便是当年洛阳宫硬拦了她出行,却未曾料到公主竟记他至今。
高阳微微一笑,高举酒杯:“今日一别,相逢不知何时,满饮此杯,望君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无人推辞,即便不会饮酒的李家小女儿都咽下了这辛辣的烈酒。李君羡看着妻儿,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向高阳说出他的请求。
高阳岂有不知的,却未露分毫,李君羡深深一拜:“时候不早,就此别过,殿下这番情义,臣必不敢忘。”
高阳微一点头:“孤便在这长安,静候君归。”
李君羡只一笑,转身登车。
车马绝尘而去。
李家子孙皆弯腰作揖,直到车马看不到,才直起身来。
☆、第四十六章
送行之后,一群人回城。
高阳同李家家眷顺路,便同行了。
至城中,高阳遣长史去作别,刘氏还礼,谢过高阳公主大义。李君羡临行欲言又止的无非是欲请公主代为回护他的家眷,只是二人实在无交情,他开不了这个口。
高阳对长史道:“你在宫外看护着李将军的亲眷,若有人欺上门,便打出去,无需客气。平日勿上门打搅。”
长史恭声道:“诺。”迟疑了一下,又问:“若是无人打扰,岂不是白费了殿下这番好意。”释放善意不让对方知道有什么用?
高阳一哂:“孤岂是施恩图报之辈。”
长史羞愧,正欲赞一句“殿下高洁”,就听高阳又道:“放心,李将军这般正直的人,必有小人上门相欺。”
长史:“……殿下远见。”高洁二字实在无法违心说出口。
高阳又想起一事:“裴守约举明经,如今正跟着苏定方将军学习兵法,你代我送一份贺礼去,不必贵重,显出心意就好。”
裴仁基之子?长史一凛,郑重道:“臣明白。”长史既为长史,主理一府外事,自然明白如何与世家子打交道。
有了帮手就是好。高阳笑眯眯的,又吩咐:“陛下诞辰快到了,莫忘了写贺表。”皇帝和东宫生辰,大臣宗亲都要上表祝寿,极尽骈俪文采。有了长史,她便不亲自动手了,到时誊录一遍就是。
长史:“……诺。”
压迫完了长史,殿下便愉快的回宫了,打马入玄武门,戍卫的将军已不是李君羡,高阳不由想到那年洛阳大雨,她拿着已逾期的手令欲出宫,那位忠直的将军必要亲眼看过手令方肯放行,最后逼得她不得不从另一门出。
高阳摇了摇头,时光荏苒,当时她便有心将李君羡收为己用,这些年一直等着这个时机,等他落难,她施以援手,让他承她的恩情,而后为她驱使。
跟着陛下打天下的众人都已老去,文臣武将,后起之秀不断,余下的几个,并不好驱使,提拔新人,她已外放了几个亲信出去,也有任知古这样满腹经纶满腹谋略只欠一个时机的人,满城青年才俊她通过各家女眷,也在逐渐交好。可是要等他们挣扎出来,还要太久,过几年便是皇位更迭,她无意过早显露锋芒,但也不能毫无所依。
她本来考虑过李世勣,可惜此人虽已身居高位,言语也比李君羡有分量,为人却外方内圆,总爱看风头行事,狡猾得很。这样的人可动之以利,动之以势,唯独不值得以诚相待。不如求一个人品正直,肯忠心追随的,如此想来,李君羡倒成了不二人选。
入大内,不可纵马。
高阳从马上跃下,拎着条金鞭,心神散漫、形态疏懒地往内宫走去。
经过苑囿,忽见前方武媚娘领着一群宫婢朝这边走来。
这个时辰,她要去哪儿?高阳缓缓的慢下步子。那一群宫婢走近了,只见她们手中皆捧着宝盒,里面盛着一匣匣赏赐之物。
武媚娘见了高阳,倒是愣了愣,先见过礼,而后笑道:“险些没认出来殿下来。”头戴金冠,姿态肆意,红唇雪肌,乌发秀丽,鼻梁挺拔,眉如远山。殿下的身姿仿佛满山坡的青竹,傲然不屈,她俊美到极致的面容又如隔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如此的迷蒙,带着梦一般的美。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武媚娘眼中毫不掩饰地泄露浓郁在爱意。
高阳含着笑意瞥了她一眼,侧身为她挡了挡,以免她眸光中几乎能溺死人的情感被人看到,武媚娘明白她的意思,低头一笑,很是快活的样子。
高阳便望向她的身后,问道:“这是欲往何处?”
这般大手笔的赏赐,是要送去给哪宫妃子?高阳想来想去也没想出近日有谁如此得宠。 “东宫有媵妾诊出身孕,陛下大悦,令我去颁赏。”武媚娘道。
一听是要往东宫,高阳不由皱了下眉,好不容易把太子隔开了一阵,总不能让阿武自己羊入虎口。她问道:“这是赐给太子妃的,还是新皇孙的?”肯定不会是赐给怀有身孕的媵妾的。
“是赐给太子妃,嘉其勤苦的。”
给太子妃,高阳想了想,让阿武不去东宫是不行的,这是陛下派下在差使,必不能辞,但让阿武独个过去,她又不放心,若是恰巧碰上了太子,照太子那不知收敛的性子,谁知会惹出什么事来,诸东宫妃妾可不是瞎子。
高阳道:“太子将有长子了,我也该去贺一贺,既如此,便一道吧。”
武媚娘身后那一大拨人再加上高阳带的众多仆役,将一条本算宽敞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高阳说完,不需人答应,便转身,她身后的仆役皆退到两边,让出一条路来,等高阳走过去,又纷纷并拢全部转身,侍奉在高阳的身后往东宫去。
这人自说自话的就决定了,武媚娘知她的心意,这数月来,原本总在她身前晃悠的太子忽然忙于东宫诸多新纳的美人,无暇他顾,武媚娘不需多想便知其中定是有公主的手笔。虽然她们从未相互承诺,但殿下已在最尽力地维护于她,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武媚娘都很承这一份情。
两群人一前一后的往东宫去。高阳甚少来此处,多是太子跑去她那里寻她。她去东宫,算得上贵宾登门了。东宫守卫是太子身边的得力之人,自是认得她的,一面令人去通报,一面赶忙上前见礼:“臣拜见高阳殿下。太子就在宫中,请允臣为高阳殿下引路。”
大白天的不去詹事府处理正事,赖在妻妾跟前嘘寒问暖。高阳哼了一声,道:“不忙,东宫有喜,陛下令人来颁赏,来使就在身后,你们快准备着。”
举目望去,果然看到一群身姿袅娜的宫娥翩跹而来。守卫见此,不慌不乱地令人再去通报。
太子与太子妃很快就来了。太子一见来的是武媚娘眼睛都直了,蠢蠢欲动的,很想上前好生亲热一番。
高阳事不关己,待武媚娘说完了皇帝的意思,她便将预备上前的太子拉到一边,一面还招呼太子妃道:“我要去看一看我那新侄儿,阿嫂也一起来啊。”
太子妃原还在捉摸太子看那宫婢的眼神有些不对,听得高阳这一声叫唤,顿时心中暗恨,还没生出来说什么侄儿,说不准就是个女儿。皇家好没规矩,庶子生于嫡子前还如此自得。面上还得装作高兴地应付道:“十七娘这般看重,是那孩子的福分。”
高阳笑呵呵地道:“还不是瞧着阿嫂的面子。”不管是哪个妾生的,都得认作为正妻的太子妃为母,也只有太子妃能做太子子女的母亲。高阳这番话算是小小地奉承了太子妃。果然,太子妃面色转晴,笑容也真心了不少:“十七娘有心了。”
只要你们夫妻别盯着阿武就好,高阳狠狠拧了还在频频回望的太子一把,咬着牙道:“好好走路。”
太子疼得差点蹿起来,死丫头,下手可真狠。不着痕迹地揉了揉,太子又回头望了一眼,见武媚娘正低头与东宫之人交割赏赐之物并未朝这边看,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也只得如了高阳的愿,不再回望。
太子对一切美好动人事物皆有着匪夷所思的耐心。高阳见多了他的风流姿态,只是对武媚娘,他流露出了同以往大不一样的耐心与韧性。兴许阿武于九郎而言当真是与众不同的,因此,在上一世,即便知道她是先帝的嫔御,即便知道与她牵连必惹来百官非议,九郎仍旧在坐稳皇位后迎阿武回宫酬以九嫔之首的昭仪之位。
高阳的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好像是做了很对不住九郎的事一般,她不由自主地回头,却见武媚娘立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她们无数次遥远地对望,无数次相顾无言,无数次把千言万语梗在嘴边无法张口。似乎是注定了,她们之间相隔的太多,也许永生都只能这样长久的,遥远的相互凝视,而不能堂堂正正地执手相依,哪怕她们的心中都已深深地种下了彼此。
高阳很早之前就有这样的觉悟,因此,她也从未奢望过果真有能够比肩而立的一日,只是,这样远远地相望却让这一份认知蓦然增添了一份苍劲的悲凉感。她想说话,身边是太子和太子妃,还有诸多宫人,她不能有一丝差错,否则便将万劫不复,高阳终于朝武媚娘饱含距离地微微一笑,复又回过头去,同太子说笑。
身后,武媚娘深深地蹙起了眉头,胸口蓦然间涌起狂躁的不安,许久,她微微地垂下眼睑,掩去眼中的情绪。
那媵妾住的有些偏,显然地位太低,太子也不大喜欢她。不过现在不同了,有了太子长子在腹中,住处没换,摆设成列之物却要精细的多。
见一群贵人过来,媵妾面上便出现了羞涩胆怯的神色,一看便知是一个性子软糯胆小的。高阳心绪不佳,无意同她交流,不过略说了一句安慰之语,便如走了个过场。那媵妾显出无措害怕之色,望向太子的目光无助而又充满依恋,楚楚可怜,很是激起了太子的怜爱。
这又让太子妃生了一回气。
高阳才不稀罕一个尚未出生的胎儿,又不是头一回做姑母,诸多王兄不知给她生了多少侄儿,她来此也不过是不放心阿武一人过来,眼下见已无事了便无意多留,正欲告辞,太子却拉住了她:“先不忙走,我有事要说与你。”
高阳正心情不好呢,太子就是罪魁祸首,她懒得同他多说,便敷衍道:“何事焦急?今日出去了一趟,累呢,我要回去歇着了。”
太子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腕,道了句:“说完了再走。”又回头对太子妃道:“这里便拜托太子妃费心了。”扯着高阳便往别处走去。
☆、第四十七章
而今的东宫秩序井然,往来宫人皆都面容肃穆,寂然无声,遇见绷着脸的太子与他身后面无表情的高阳公主皆退至一旁,恭敬见礼。
高阳上一回来东宫还是承乾做太子的时候,那时由于承乾荒诞无度,东宫奴仆婢女散漫无序,戳得人眼生疼,数年过去,东宫的面貌焕然一新,看来新任的东宫官员很是花费了一通气力。
不过太子显然并不喜欢这般呆板得如一潭死水一般的宫人。高阳弯了弯唇。
太子的书房很快就在眼前,太子停下步子,回身与高阳道:“我本也不愿来对你说教,向来,你都是比谁都明白事理,但这一回,你是真过于放纵了!”
高阳默然地望着他,心中想着,她放纵的事多了,也不知九郎说的是哪一件。
太子见她仍旧是不知错的样子,不由一阵气恼,推门入了书房,待高阳进去,紧闭了房门,太子才怒冲冲地道:“你出宫是去送李君羡了?”
原来说的这个。做了太子果真今非昔比了,不过才发生的事,他就知道了。高阳淡淡道:“不错,将军忠心耿直,我不愿他远赴他乡还为人所欺。”她是皇家人,她去送行,旁人便是想落井下石,也得先掂量掂量,再多,高阳也不乐意告诉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