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很是自得,接着便温声道:“我儿去后殿稍坐。”与他先前恨不能立即诛杀她的冷酷形成鲜明对比。
高阳也不说什么,温和地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一到后殿便看到了武媚娘站在那里,仿佛早就料到她会来一般,温柔的目光如羽毛一般轻柔的落在她的身上,嘴角是婉转的笑意,温柔而宁静。
高阳觉得很欢喜,还有些羞涩,接着又是恍如隔世的怅然若失。
从前,阿武入宫不久的时候,她曾不止一次的感慨,阿武真是太天真了,因年龄阅历的限制,不懂如何掩藏自己的心思,不懂如何潜伏,更不懂怎么去得到,但现在,阿武的城府渐深,世故而老成,她已无法看清阿武在想什么。
武媚娘走上前,见高阳的衣裙被拉扯的有些乱了,便很自然的低身为她整理。高阳一低首,便见她白皙到近透明的玉颈,轻盈柔弱,充满了诱惑,高阳忙撇开眼去,耳根而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
“殿下好脾气,太史令这般无礼,当场令御林拿下了问罪便是,何须同他废话。”武媚娘将高阳的裙角捋平了,直起身便多有不满的道。
她如此自然,高阳若再刻意冷落,倒显得惺惺作态了,笑笑道:“十八娘在,我不欲惊到她。”
武媚娘一听,颇有醋意:“殿下对晋阳殿下倒是关爱非常。”
高阳忍不住笑道:“你们两个倒是一般说法……”想到太子那件事,晋阳虽答应了她不动阿武,但私下碰上为难一番,也不是没可能,便叮嘱道:“往后你避着十八娘一些,她要生气,我须救护不得。”
武媚娘睇了她一眼,顿时风情横生:“我受欺负,你不帮我?”
这话说的委实暧昧,高阳笑了笑,避开了不答:“你知道陛下同太史令所论之事?”
武媚娘点头:“知道。”陛下心念江山,一心想着永绝后患,自然会有所偏差,而她冷眼旁观,却清醒的多。
高阳“哦”了一声,道:“如此,你既知是一场虚惊,殿中又何必急着暗示于我。”不过是一时的惊恐,她又不是忍耐不得。
武媚娘深深看了她一眼,唇角含笑,春光明媚:“我见不得你害怕。”
叮~高阳心口被戳了一箭。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越陷越深,拔不出来就追悔莫及了。高阳看着武媚娘,脑海中不断叫喊,她理智清醒,心却偏不受控制,良久,在武媚娘都以为得不到回应了,高阳外强中干地道:“不、不要你管。”
武媚娘的眼中顿时盛满笑意,温暖如春,她家殿下真是个羞涩的小可爱。
不多时,皇帝便煞风景的出现了,他看到高阳还挺尴尬的,毕竟,他是真的狠下过心要杀高阳的。
“咳,十七娘,天色不早,你也累了,回去歇了吧。”皇帝好声好气地道,颇有暂不敢见高阳的意思。高阳倒没什么所谓,陛下的冷硬心肠,她早就知道,怅然伤心倒是有一点,也不致痛不欲生,盈盈一拜:“儿先告退,阿爹也早做安寝。”
皇帝胡乱的点头:“唔唔,兕子那里许还等着,我令人去说,你不必挂心。”倒免了高阳再往晋阳那里走一趟。
高阳一走,皇帝就开始琢磨李淳风说的话。
李淳风与他交情甚深,还是秦王的时候,李淳风便在他麾下,帮他算过好几回前程,也测过好几回天气,无有不准的。有这样一手算命的本事,又是多年的忠心,李淳风自被纳为心腹亲信,皇帝相信他的话。
李淳风说:“易主之兆已成,破不得了。天之所命,不可违也。”
他便令他卜出此人所在,李淳风不肯卜:“异人已降,可生其人慈心,留下陛下子孙,已是大幸,若再行究探,触怒天命,则李氏子无遗类矣”
难不成,那坏他李家江山的人竟还动不得了?皇帝颇不甘心,李淳风不肯卜,他难道不会去找?女主武王,为亲属,在宫中,三者相合,当为何人?
皇帝在走入殿中,执笔写下宫中亲属之人,又写各人封邑、官爵,写完,同武相合的倒有不少,可这女主又是什么意思?皇帝苦思不得,抬了抬眼,便见在他身侧侍立的武媚娘,道:“你姓武?你也有个武字,你可有兄弟在宫中的?”
武媚娘笑回道:“并无,婢子的哥哥们愚钝鲁直,并没有婢子这样得以侍奉陛下的福分。”皇帝嗤了一声,又拿着那张纸,将一部分人圈了出来。
☆、第四十五章
当夜高阳去了甘露殿之事被皇帝密了,外人只当是寻常。这等大事,连太子那处,皇帝都未露一丝口风。高阳倒是知道了她肩负重任,思索过一阵当唐室危难,她一人如何力挽狂澜?上一世她早早的便死了,莫非之后数十年唐室宗亲罹难,李唐江山葬送了?
女子所处地位越高,便越能施展。一个顶用的皇后,在关键之时能撑起一个朝廷,这样的事,不绝于史。若要以她一人之力救唐室,莫非是要她去做那人的皇后,然后兵谏,扶一侄儿上位,让社稷重回李氏子孙之手?
高阳一笑而过,没放心上。皇帝却常拿一些朝廷上的事来说与她,偶有问策,高阳的见解倒比太子还深刻。如此一来,皇帝倒不想着换太子了,琢磨着怎么让高阳忠于太子,日后太子秉国,对付不了朝臣之时,不愁无人可用,又要深思果真这般,又如何限制高阳,以免太过势盛。
皇帝想的挺好,一片慈父心怀,但高阳能服太子就怪了,她现在一见太子就心烦,尤其是近日太子似乎很闲,总来甘露殿两眼发直地望向阿武。实在是碍眼的要命。
兴许是现在已舍不得把阿武给太子的缘故,高阳是怎么看太子都不靠谱,难道他不知他外露的青眼便是阿武的催命符么?
面对阿武,她会心软会束手无策,要把太子隔开,高阳有的是办法。不多久,她便派了两个宦官在朝臣下朝必经之处窃窃私语。
一个说:“太子成婚日久却不见子嗣,长此以往,东宫恐将动摇。”
另一个说:“陛下心系吴王,常有书信往来,说不定就要召吴王回长安了。”
又举了一些例子,诸如陛下给吴王赐了什么珍贵之物,又寻了得力的幕僚给吴王,又比如太子论政太过幼稚被陛下斥责了,最后又说子嗣不繁,陛下恐是不满,哪个父亲会放心儿子无子呢?身后无嗣,偌大家业要交给谁?
很“凑巧”的传入了路过的长孙无忌的耳中。
长孙无忌动作迅猛,不出三日,便上表请为东宫采择淑女。皇帝也觉得东宫无子是件棘手的事,当即便下诏,从官宦之家为太子选取淑女,以充实东宫。
听闻此事,太子妃要端着主母的架势不曾闹,只是见太子装贤良的次数明显增加,萧良娣却顾不上许多,她原就娇蛮任性,日日都缠着太子,太子就喜欢她这般坦率直爽,不懂心机,便真让她日日缠着,无暇来偷看阿武了。
待三月后诸新选的东宫妃妾送来,太子更是无暇他顾,沉溺于美人恩中。
高阳听完在外打听趣事来给公主殿下解闷儿的宦官回报如今东宫的非凡热闹,感叹一下自己果真英明睿智,不过太子的后院也是够可以的,一个只知争风吃醋的萧良娣,一个毫无治家之才的太子妃,再加一群不甘落后的妃妾,大约足够太子逍遥一阵了。
知道太子不安生她就开心了。高阳令人取了棋子来。
竹君进来,便见殿下一人坐着,拣着棋子,自己同自己下棋。公主学奕的时候,她也跟着学过,不精通但会看棋路,走近了一看,便见殿下执白子,另一执黑子者,却是在学武宫人的走法。
殿下每一步都下的十分认真,落子前深思熟虑,尤其是黑子,更是想了又想,仿佛在试着将自己变作武宫人,试着体会她会如何下这一步棋,会如何谋划这一片棋路。
竹君觉得……这真不是个好现象,殿下,您万万不可犯傻啊。
宫中是存不住秘密的,一有异样,便会为人所知,这正是高阳要把太子隔开的原因,也是她不肯见武媚娘的原因。
但狠心归狠心,放在心上的人长久不见如何会不想念?棋下到一半,高阳忽然又没兴致了,唤了人来:“将此局封存。”
竹君:等下回武宫人来再续么?
高阳自然不会理会竹君在想什么的,宫婢打了水来,柔顺的在她面前跪下,将面盆高举过头顶,高阳净手,见天色还早,正要换身衣裳,往阳城公主处串门,便闻得有人来报,戍卫玄武门的左武侯中郎将李君羡被革职下狱了。
这李君羡运气着实差了些,隋末之时,也是战功赫赫,鲜有败绩,可惜为人处事不周,到底比跟在陛下身边的那一群臣子差了许多,守了十几年的门还未进一级,贞观初年因与尉迟敬德一起击退突厥而封的一个武连县公竟不如不封(带了个武字),而今又因有一个叫“五娘子”(合上了“女”主)的小字而为陛下所忌。
高阳白皙的手指拂过衣衫,顿了顿,未作理会。
竹君奇道:“殿下不救李将军么?”
“救,却不是现在,不入绝境,不经苦难,如何知道活着的宝贵?”高阳凉凉地弯了弯唇角。英明神武的陛下是她父,如何收买人心,太子没学到,她却学了个十足。
李君羡没死在狱中,皇帝也是要脸面的,因谶杀人不能摆到明面上,最后不过将李君羡贬做华阳刺史,令立即出京就任。
李君羡离京当日,无人相送,为让他对长安保留一些美好的回忆,心地慈悲的公主殿下去了。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城外十里亭,杨柳初发,依依留游人。
李君羡并非衣锦还乡,同家人作别后,抬头看了看天气,又深深望了眼长安的方向,叹道:“此去凶险,不知是否还有重返故都的一日。”
携子女来送行的夫人刘氏,深明大义:“君且去,居庙堂,处江湖,一心为国,但求问心无愧。”
李君羡微笑,叮嘱子女好生侍奉母亲,便要登车,高阳是这时候来的。
“将军且慢!”
不远扬起漫天尘土,一群人马由远而近,喊话的正是打头的一个精明强干的男子。
李君羡眯了眯眼,踩上车辕的脚收了回来,负手站在车旁。
人马靠近,喊话的男子郑重递上拜帖,恭敬道:“我家主人来的莽撞匆忙,然礼不可废,望明公勿怪。”
竟呼他一落魄武人为明公,如此礼遇。李君羡眸光中略带诧异,客客气气地接过拜帖,翻开看了一眼,便吃了一惊,万没想到来的是这位,忙朝前方施了一礼:“殿下驾临,臣当拜迎。”
高阳笑着上前,她今日缓带轻裘,手中拎一条金鞭,做了贵公子打扮,李君羡本以为是哪家郎君受命送行,不曾想竟是公主亲自来了。
他简单的青衫纱巾,与那年洛阳宫前威武严肃,固守岗位的大将军截然不同,高阳扶起他,仔细看了看,道:“幸好赶上了,不然就要追悔莫及了。”
世上最珍贵的便是雪中送炭,李君羡感怀道:“臣何德何能。”又担忧:“殿下此来,陛下可知否?若殿下为臣牵连,臣万死难辞。”
真是个厚道人。高阳笑了笑,道:“怕什么?陛下能拿我如何?将军何须担忧?”如此胸有成竹,倒让李君羡宽心了。
送行岂能无酒,高阳特带了一坛佳酿,亲自为在场众人皆满上:“这酒是长孙皇后故去那年孤亲手埋在立政殿,那时不知会与谁人共饮,今日始知烈酒赠英豪。”
她这一席话说的极伤感,李家幼女忍不住泪沾衣襟。
李君羡的罪名定的匆忙而模糊,一看便知是翻身无望,京中亲朋皆避之不及,即便要送行,也是昨日匆匆往府里送了程仪,并无人敢在今日露面。李君羡感慨良多,本以为要黯然而走,不想竟有如此深情厚谊。
他事君至忠,朋友至信,多年下来,从未有过一丝差错,若说过错,便是当年他最先追随的主公是王世充而非当今,以致同样战功赫赫,他却久居人下。即便如此,他也不过叹命运弄人罢了,尽忠职守,从未有过一丝怨怼,可如今,逐他出京,却连一个像样的罪名都未曾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