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不悦地皱了下眉,一面往书斋去,一面道:“怎会去了书斋?”待客应在正堂才是,为何会领去书斋?
她的书斋中有许多珍贵的古籍字帖,多是孤本,若是无意污了,便无从补损,因而晋阳的书斋除了自己和高阳,从不领旁人进去。
宫婢知晓公主爱惜那满室的古籍书画,忙解释道:“是二十娘执意要去,说是想看一看殿下新近的书法……”
说着,书斋就在眼前了。晋阳淡淡地看了那婢子一眼,那婢子立即便噤了声,恭敬地上前推开了门。
新城公主安静地跪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一幅字,正是晋阳先前匆忙出去,写了一半的字,她眼眸低垂,神色严谨认真地欣赏着这一幅已然出神入化的书法,听到开门声,还轻轻颤了一下,似乎被吓到了。
新城公主是晋阳公主的亲妹妹。长孙皇后过世之时,晋阳才三岁,很是懵懂的年纪,自己都顾不好自己,一心依赖着高阳,自然就不懂要照拂尚在襁褓的新城公主。但长大后,知道了二十娘是她的同母胞妹,她便对她多有照顾,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二十娘的性子非常的不讨人喜欢,一度还怀疑是不是乳母不尽心,欺负了公主,造成了现在这孤默寡言的性子——她小时候就有一个乳母不尽责,还是十七娘帮她打发走的——于是还常去新城公主那里看着,已显殿下虽小,却不是任人欺凌的。然而,即便如此,新城公主的性子却是拧不回了。
就像此时,她抬起头来,看到了走入书斋的晋阳,却没有半丝笑容,只是稍稍前倾了身子,依礼拜见:“见过十八娘。”
“何须多礼?”晋阳端庄地笑道,没有半点在高阳面前的娇憨可爱,她走到一旁的长几后坐下,招呼着新城道:“别坐在那,过来饮茶。”
新城依言起身,提着裙摆,缓步走了过来,端正地在晋阳的对面坐好,有婢子奉了新烹的茶进来,顿时满室茶香四溢。
“这是十七娘那里拿来的,南人惯爱的饮法,味道不差的,你尝尝。”长安多是将茶饼与葱、姜等调料同置而煎煮。晋阳端起茶盅,饮了一口,见新城仍未动,便劝道。
新城仍是没动,只是看了那茶烟袅袅的茶盅一眼,抵触地摇了摇头。晋阳道:“你不喜欢,便令人换别的来,乌梅汁可好?上回见你喝的就是这个。”
新城公主便显出了一丝笑影来,轻轻地点了下头:“嗯。”
到底是自己的妹妹,哪怕不喜欢她沉默狷独的秉性,也是希望她能开怀欢乐的。见她笑了,晋阳也微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一道月牙,转头去吩咐宫婢做乌梅汁送来,还特意提了一句,少搁些糖。
新城听着,眼眸中显出一丝暖意,问道:“你去了何处?”
说起这个,晋阳便不开心,弯弯的眼睛一下子搭了下来,淡淡道:“写字写累了,苑囿里走走罢了。”
新城敏锐的发现晋阳情绪的变化,想了想,问道:“遇见十七娘了?”说罢,又自摇了摇头,十八娘见了十七娘就没有不高兴的时候,可若不是十七娘,又有能让她这般气急败坏?那粉嫩嫩的两颊都鼓起一点了,必是受气了。
一说到十七娘,晋阳的情绪便更低落了两分:“不是,我今日不曾见她。”
果然,新城了然,即便不是十七娘也同十七娘相关,便道:“我也多日不见她,我们一道儿去安仁殿。”
分明是询问,却被她说成了斩钉截铁,晋阳想到武氏,就不想主动去见高阳了:“不去,你若想去,自去就是。”
新城沉默了一会儿,便站起身道:“告辞。”
说罢就走了。
如此干净利落。
晋阳都不知说什么才好,不可避免地就想到二十娘这样沉默寡言又直统统的性子,往后怎么好。
不及她忧愁完,高阳就来了。
高阳是无需通禀便直接入内的,一进来,便笑着道:“二十娘说你想我却懒得动弹,要我来看看你。”
晋阳愣愣地看着高阳:二十娘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怎么了?发什么愣?”高阳悠然地到晋阳的身侧坐下,支起一条洁白如玉的手臂,撑着下颔,眼眸戏谑地望着晋阳。
晋阳脸一红,欲言又止,想来想去,还是不愿提及武氏,再提也不过让十七娘徒生烦恼罢了。便道:“有些困乏,本想明日再去见你的,不想你就来了。”
宫婢送上先前要的乌梅汁。乌梅汁盛在剔透华丽的琉璃杯中,液体浓醇清爽,带着一□□人的果香。高阳便接过喝了一口,酸酸的,生津解渴,晋阳无奈道:“那是二十娘的,她没喝就走了。”
“嗯?要给她送去么?我都喝过了。”高阳一脸无辜。
“给她做新的再送去吧。”适才说到乌梅汁,新城都笑了,想来是很喜欢的,晋阳不可避免的说到新城的性子,“量窄倔强,不与人言,怕是要吃亏呢,也不知怎么才好。”这也不知是第几回晋阳为新城担忧了。
高阳也是这样觉得:“刚则易损,若是无事倒好,一遇上磨难,恐要受损,现在让二十娘软和一些,也是不行了。”她不免想到武媚娘,刚则易损,阿武心心念念要同她在一起,若是终不得所愿,不知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二人皆有所愁。
最终,高阳道:“你多去寻她说说话,上回你说她不爱搭理你,可她却为你去找我了,可见只是不知说什么罢了,你多带她走走,看多了明媚的风光,自然就心胸开阔起来了。”
这也是一个可行之法。陛下不在宫中,要出宫倒是便利,只要带足侍卫,应当不会受人冲撞。晋阳便答应一试。
接下去数月,晋阳便常携新城出宫,二人比先前亲密了许多。高阳也去了公主府住,大兴宫中一时冷清了许多。
到了秋日,皇帝大败高句丽而归。太子携百官步行百里相迎,一见圣驾,涕泗具下,诉说思念之情,见者无不赞太子仁孝,皇帝亦动容,彼时,皇帝染恙,太子步行在车驾之侧,贴身侍奉君父,由是皇帝待太子更为倚重信任。
皇帝远征高句丽回京,身体每况愈下,常宣召玄奘法师讲述西行天竺一路见闻,及听闻玄奘提及天竺方士有炼丹之术竟欲寻长生之道。
玄奘法师苦劝不得,便不再奉召入宫,常驻弘福寺译经,足不出户。
☆、第五十二章
贞观二十二年,皇帝病重,时远征天竺的唐军大败天竺国,虏其国主,见有一庞眉皓眼,鹤发童颜的方士,忙进献给皇帝。
皇帝大悦,病渐愈,礼遇那逻迩娑婆寐,令其造延年益寿之药。年逾,药方得,上喜而服之。
高阳还远远见过那方士一眼,仙风道骨,遗世独立,颇有道家风范,她倒是不信什么长生术,若真有,秦皇汉武怕是早寻见了,何至于今?
但皇帝笃信,太子也信。
“十七娘,若是阿爹果真永生,我求赐一药,阿爹可会允我?”太子颇向往道。
高阳一本正经地道:“何须你说?若真有延年益寿之效,陛下定会赐予你的,圣上与太子共得永生,记在史上,岂不好看?”
太子兴奋不已,又道:“我要是得永生,必不吝惜,定也与你!”
高阳一笑:“我不要,我只求寿终正寝,活得越久,烦心之事也越多,我就不自寻烦恼了。”
太子大笑,坐了一会儿,便急忙往陛下身边侍奉。高阳送他到门外,眼中满是讥讽之色。上一世,她见太子,请他进谏陛下停服丹药,以免危及龙体,终究追悔莫及。太子是如何回答的?
他说:“你是心有不轨,不欲陛下得长生?又或是想陷我于不义,让陛下厌弃于我?”
经此,她就知道,对皇帝,对太子,必要顺着才好。
仙丹终究是无效的,皇帝大为遗憾,遣那天竺方士归国,又在民间遍寻道士来炼丹。
不久,丹毒积于体内,皇帝再次病重。等到贞观二十三年,皇帝缠绵病榻,已无法上朝视症。
太子日夜宿于甘露殿,衣不解带地侍疾,连东宫都甚少回去。
高阳再见皇帝之时,皇帝形容枯槁,气息微弱的躺在榻上,闻得声响,他睁开了眼,枯黄褶皱的脸上仍旧显得威严,却已是英雄迟暮。
“十七娘。”他一张口,声音沙哑而低微。
高阳行至榻前,弯身附耳,柔声道:“阿爹,你醒了?该进药了。”
皇帝微弱地摇了摇头:“药石无用,唯金丹可救我,我等不到了。”
已快殒命,仍执着于金丹,着实好笑。高阳却笑不出来,耐心地劝道:“金丹不及,不如先用药……”
皇帝兴味索然地打断她:“纵使时时灌汤药,也不过徒受磨难罢了。”他停了停,艰难地喘了口气,缓缓地道:“也到了安排身后事的时候了。”
高阳眼中一热,泪水无法抑制的流下,皇帝看了她一眼,唇边溢出一丝苦笑,道:“九郎无大才,惟有仁之一字可取,而今天下承平,已无需雄才大略之君,他这样……正好。”
高阳默然不语,等着皇帝的话语慢慢的一字一句说道出来:“虽如是,朕亦不放心,外朝,朕令长孙无忌与褚遂良辅政,二人皆老臣,居功至伟,能安心辅政九郎无忧,但若有不臣之心,你需设法除之,又或他们寿有不怠,后来者有奸佞之人,你亦多费心谋划,扶持九郎。”
高阳恭敬下拜:“儿领命。”
皇帝歪了下嘴角,面目可怖:“这山河,只能姓李,唐国号绝不能除。”
“儿遵圣谕。”
听得高阳答应,皇帝似乎放心了一些,语气便又慢了许多:“你有什么要求,也可提来。”
是欲施恩于她,让她为唐宗室尽心尽力。高阳也不客气,跪在地上,诚恳地祈求道:“阿娘虽未养过儿一日,却于儿有生恩,儿多年不敢有一日或忘,今便求阿爹,请追封阿娘,并将她尸骸陪葬昭陵。”这个阿娘说的是她的生母美人管氏。
这一要求并不过分,皇帝立即便答应了。
当日,皇帝下诏,追封高阳公主生母管氏为德妃,赠谥号裕,陪葬昭陵。
诏书一出,前朝后宫激起千层浪,在这皇位即将动移的当口,陛下怎会下追封一个不为人知的嫔御?即便要追封也该追封功臣笼络后人才是,怎会想起那死了多年的女子?
前朝大臣想不明白,后宫之人只稍稍想想便通悟了,陛下此举非为管氏,而在高阳公主。
甘露殿的偏殿,数月一直弥漫着浓浓的药味,经久不散。武媚娘看着一只药炉,手中持扇,不停地扇动,以免火熄灭。
太子缓步进来,多日侍疾,他也面容憔悴,身上的衣物已多日不曾换,看到武媚娘,他黯淡悲伤的眼睛顿时迸现出亮光来,他为皇帝病重而悲伤,为将来登基后的日子而胆怯忧愁,此时看到了武媚娘,他的心中陡然开阔起来,至少,他若登基,便能拥有这个美人了。
多年夙愿,即将得偿,太子的眉目都软和起来,他大步上前,看了药炉一眼,便温声体贴道:“媚娘,阿爹不愿饮药,你不必如此勤快,反累到自己。”
武媚娘执扇的素手一紧,得体地弯身回道:“谢太子关怀。”
太子抿出一丝微笑,目光炯然炽热地望着武媚娘,张口便是豪言壮语:“你放心,纵使阿爹……孤也不会弃你不顾,必不让你无所依。”
武媚娘垂首一笑,掩去眼中的讽刺,她想要的依靠从不是太子。
“媚娘,”太子忽然伸手,猝不及防地便将武媚娘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不容挣脱:“你就要是我的了!”
武媚娘顿觉一阵恐慌,强忍着心中的恶心,不断地挣扎推搡,太子却兴致大起,越发拥紧。此时必不能叫喊,引了人来,也只会治她媚上之罪。武媚娘无助极了,也深恨太子如此妄为,她忍不住低声呵斥:“太子,你快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