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皇帝走后,太平也若无其事地走了。
这事儿,太平谁都没说,但她身边的宫人自禀了阿武与高阳。
阿武与高阳也什么都没说,她们想看看太平如何应变。
结果,不出三日,皇帝的寝宫之中莫名地多了许多蟾蜍,一只一只,四处乱窜,看得人毛骨悚然。寝宫中莫名其妙多了这种四处乱跳的恶心东西,简直是千古阴影。皇帝这么大的人,也是个赳赳小丈夫,自是不怕的,但架不住恶心,气得在寝宫咆哮了一通,令人立即收拾干净,一日下来,饭都不曾好好吃,喉咙间总有一股恶心散不去,
阿武与高阳听闻,当真哭笑不得,小孩子的伎俩,但能让她把东西丢进皇帝的寝宫,也是很了不得的。
高阳出于好奇,令阿武去问,阿武找了皇帝寝宫的宫人来,一问就知,那日,太平寻机跑去那里,或令人去给她扑蝶,或令人去厨下取浆饮,总之以各种借口将人都弄走了,然后她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并没有遣人去办,而是自己费劲地拎着一只大口袋就跑了进去。
听完,高阳良久无言,好半天才无奈道:“难为她亲自动手。”胆子不小。
阿武则思忖,那么多蟾蜍,她哪儿弄来的?又派人去查,费了不少功夫才得出,太医署缺了一袋制药用的蟾蜍。
“看来,费了她不少劲。”高阳感叹道。
阿武也是同感,若不查,太医署那边还没反应过来,做得倒还算利落。往皇帝寝宫中丢东西,查出来也是一桩不小的罪名。出手替她扫了尾,保证谁都查不出是她做的好事。
然后,做了好事的人就穿着一身粉嫩的裙裳,拍着小手来了。高阳看看她白白嫩嫩的小手,总忍不住去想她曾拎着一大袋蟾蜍。
太平很热情地抱着高阳的手臂,要抱。高阳费力地抱起她,让她坐到自己的身旁,问她今日都做了什么,太平便说她今日晨起写了大字,而后背了诗文,接着便出去玩耍。
于是,她们就很自然地听到,太平的玩耍场地已挪到了太医署附近。二人无奈的对视一眼,皆是一笑。
太平还不知道已案发了,说得尤为详细,哪里有池,不可靠近,恐落水,哪里有园,有假山,不可攀爬,恐跌跤,又言那里往来之人神色惶惶——太医们近日的日子的确不好过。
阿武便道:“往后不许去那里玩了。”
太平偏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她,问:“为何?”
阿武解释:“那里太过偏僻。”
太平点了点头,乖乖听话。
过了一阵,她又惦念去外面玩了。
阿武自看出来了,她垂首望着太平的大眼睛,道:“好了,你自去玩吧,勿忘到时辰回去读书便可。”
太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高阳,高阳含笑,对她点了点头,太平这才站起身,拱着一双小手,似模似样地道:“儿告退。”
二人笑着看太平迈着小短腿跨过门槛走出去。高阳笑道:“似乎一到宫里,她就懂事起来了。”
“她能这般警醒,再好不过了。”宫中不比外面,不是个轻松的地方。
高阳也赞同,她站起身,道:“去外边走走。”
外面日头正好。
二人相携而行,二人走着,阿武心中有事,便有些心神不定。
“怎么了?”还是高阳先问了。
阿武望着她的侧颜,低声道:“去人发信来,孙思邈行踪不定,暂还不曾获得他踪迹。”这实不是个好消息,算一算岁数,孙思邈此时已八十有余,这个年岁还存于世者,少之又少。
高阳神色有瞬间的恍惚,良久,她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转头见阿武沮丧至极,她又道:“他也未必有用。不过求个心安,有他无他,实无差别。”
阿武仰头,望了望蓝得刺眼的天空,道:“无妨的,再去寻就是,生要见人,死要有碑。何况,还有别的大夫,我已令人张榜,寻天下名医,集众人之力,总有办法的。”
实不知是在安慰高阳,还是安慰自己。
高阳一笑,想劝阿武顺其自然,却又知这话有多残忍。
张榜用的是上皇的名义,阿武借上皇的名头做事已借的很顺手了。一时间天下名医,纷纷往长安来。
此时已是兆兴四年春日,高阳似乎并无什么不妥,偶有头痛,也不很久,忍一忍就过去了。而上皇的病,却丝毫不见起色。用了许多方子,偶尔似有好转,不那么痛了,但很快又如初。
太医令看得心惊胆战,他不敢说,上皇已在不断恶化,哪怕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这种毛病,本就不好治的,死在上头的人,不知凡几,起初不给上皇治,状况恶化,现在连缓解都难缓解。
阿武想趁着此时高阳病发还不那么厉害,早些寻见方子来用,那些大夫替太上皇看,自然也替高阳看,看过之后,皆言,大长公主比起上皇要好的多,但,需得好生保养,这病,一旦厉害地发作过一回,便如潮水泛滥,再难阻止。
至如防治之法,他们也说不清,很是迷糊地说一通,人人说得都不尽相同,简直将阿武逼的几欲将这群胡言乱语、只图功名之辈统统杀了。
太后暴躁得很,太医令被逼无奈,只得把脑袋别在裤袋上,试探着进言:“这病,臣当真是无能为力,所能做者,不过延缓。风疾发作,痛楚难忍,上皇回回皆痛得满身冷汗。臣治病无力,若要延缓这痛,臣这倒有一偏方。”
“说来。”
太医令咽了咽唾液,颤着声道:“金丹可行。”
☆、第九十二章
太宗至死皆以为,药石无用,金丹有效。此事,阿武是知道的。
太医令一说金丹可行,她眼中便飞快地闪过一丝心动。见她如此,太医令终于放心了,这条命好歹是保住了。
阿武阴测测地看他一眼,寒声道:“密之。”
太医令忙不迭答应。
要炼丹,便要有术士。阿武想炼丹,炼出来也不是给高阳吃,这种东西,虽引得许多帝王趋之若鹜,但,总归难测。先让太上皇试试效果。
以往阿武总琢磨如何能让太上皇死得自然些,现在发觉他还有点用处,就十分珍惜他,哪怕拿他试药,也是万分小心的,毕竟,试坏了就不好了,再没有人能比太上皇更名正言顺地广招天下名医,寻求天下术士。
求士是件大事,隐瞒不住,阿武念头一起,正要命门下省拟诏,便被劝谏。哪个正经皇帝会炼丹?话不可说得这样明白,毕竟还有先帝这前车之鉴,总之是劝谏阿武,上皇状况不好,求医问药便好,不可诉于歪门邪道。
阿武才不理他们,稍有效果的法子,她就要去试,她预备不经三省,直接写榜张贴,只是这样就不那么正规了,会有损效果,但此时也顾不上了。
榜还未写成,被高阳撕了。
恨铁不成钢就是这样的。自此发现她生病,阿武就完全没了分寸,充分体现出昏庸的迹象。
高阳揪她耳朵,气道:“你究竟要做什么!这样烂的招数你还想的出来?是谁教坏了你!”
阿武见她生气,都不敢救自己的耳朵,毫不犹豫出卖道:“是太医令教我的。”
“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高阳松了手,沉着脸,很是不悦,当年太宗吃金丹,她还在心中嘲笑,差点她也要吃了!此非重点,皇帝得天下,居权力之顶,不愿罢手,而求长生,但凡有些见识的人,谁不知金丹有害,久食致命,更是与名声有碍,秦皇汉武,晚年的名声坏得一塌糊涂!
阿武平日也是个警醒之人,现在弄得这样,高阳半是气恼,半又觉心酸。她不是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只是病生在她身上,她反倒更清醒,知难痊愈,心中固难受,也只一味劝自己看开;而阿武,是不肯认命的。
阿武见她颜色稍缓,便商量道:“太宗服用金丹,减缓痛楚是真,虽未曾延年益寿,却不是毫无效用。不如……”她不敢说下去了,因为高阳在瞪她。
“你别出昏招。”高阳扶额道。
阿武只得答应,心中还在蠢蠢欲动。
人权力一大,便会少顾忌。高阳只得看着她,只是有时想想,这样相处,倒是也很有趣味,也很让人安心。
她很配合治疗,大夫有言,她皆遵之,这样的态度,十分让人放心。
阿武也不是时时都能陪她的。她颓唐过一阵,便振作起来,抓紧朝政,不肯让出一丝一毫的权力,手段也不那么美好,略显残暴。如此情状,落在皇帝眼中,便更是不满,奈何他说不上话,而且,在太后作用下,无人教他治国之策。便如困兽,徒在牢笼之中挣扎,本事不长,戾气反生。
皇帝原也是彬彬有礼一君子,长久不遇顺境,身为天子,却受制于一妇人,起初略有不满,而后深觉羞耻,再后便彻底站到阿武的敌对面上。
阿武没轻视他,将他牢牢控制,也没太过将他放在眼中,大部分精力还是分与前朝与高阳。过几年,皇帝成人,必有大臣请太后还政。阿武不得不为那时做准备。现在这情形,皇帝在她手上,她不会要他死,但她落入皇帝手中,死无葬身之地!
阿武素好先发制人,绝不会让自己落入难以转圜的境地。
如此一来,她便很忙碌,人就消瘦了。
高阳心疼也没办法,这些事都是不得不去做的,不做,便是坐以待毙。她只好在某事之后戳戳阿武的胸口,嫌弃道:“小了。”
阿武轻喘着气,无力的躺着,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亲吻,一双水眸嗔怪地望着高阳,很是勾人:“吃都吃了,还来嫌弃。”
高阳眨了眨眼,附到她的耳旁,吐出温热的湿气:“那……还要不要?”
自然是……要的。阿武屈身与她相贴,又是一通无休无止的纠缠。
似乎,一切都还算美好。
太平也在一日日成长,在她五岁那年,她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小伙伴。
某日,一向在宫中横行霸道的长公主殿下,又在自寻玩乐,她在宫中走动,是无人敢拦的,哪怕是皇帝寝宫,她想去就去了,故而,此次虽越走越偏,身后的宫人也只一心护持,并不拦她。
太平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发觉似乎人烟稀少起来,前方殿宇也显破旧,并不如她寻常走动的地方辉煌。
宫中竟还有这样的地方,不知人间疾苦的长公主殿下东看西看,维持着她的优雅威严,大步朝前走。
走进一处小巷,便闻有一妇人恶语斥骂之声,太平止步细听,却只闻得斥骂,间或有几声藤条抽打在*上的声音,并无有人呻、吟讨饶。
她沉默了片刻,往那处走去。拐过转角,便见前方空地上,跪了一个小人儿,小人儿衣衫整洁,低垂着头,任由身前一个恶声恶气的老宫娥高声斥骂,老宫娥挥着狰狞的藤条,一下一下地抽在她身上,她也不曾求饶,只一味忍受着,四周还围了一圈宫婢装扮的人在看。
太平将目光落在那小人儿身上,她看来似乎比她还小,跪在那里,小小的一团,身体承受着残酷的痛楚,藤条挥舞,在空中发出撕裂之鸣,抽在她的身上,毫无留情。她固执地不曾求饶,却因疼痛而瑟瑟发抖。
再打下去,就要打死了吧。太平站在远处看着,她不曾出声,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她想听听那小人儿求饶之声。
可惜,始终没有。
终于,那瘦弱的身躯倒地。太平皱起了一张小脸,一扬下颔,身后的宫人便走上前去喝止了那毫无人性的老宫娥。
太平自以为威严万千地走上前,却不知她小小的个头走在一群□□,装得跟个小大人似的老成,只显得可爱。但此时,无人敢发笑。众人皆跪迎长公主。
太平未出声,她走到那小人儿面前弯身,伸手撩开她的发丝,一张清秀的小脸便露了出来。小脸因忍痛涨得通红,脸上满是汗液,沾湿了她两鬓的发丝。
太平嫌弃地收回手,站直了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问道:“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