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金发突然晃过她的面前。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让六合冢的大脑突然“嗡”地一声，下意识地开口。“唐之杜老师？”
金发女人顿了一下，然后沿着人群边缘继续往前走。
六合冢急忙跟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唐之杜老师。”
女人停下脚步。半晌，她转过身来，露出一个称得上是客气的笑容。“真意外呢，弥生。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酒吧？”说完这句话，她立刻把头偏开了。
六合冢皱了皱眉，跟着把脑袋歪了过去。“你哭了？”
唐之杜没说话。
她的反常让六合冢不自觉地有些焦急。想了想，她对唐之杜说：“你等我一下。”然后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六合冢提前打卡下班的时候一直在担心，就那样把唐之杜丢在门口，她一定会自己走掉的。没想到，唐之杜就像个上课违纪被老师赶出去罚站的女学生一样，乖乖地靠着酒吧门口的墙站着等她。六合冢下班后穿的还是学校的制服，唐之杜一看就笑了。
“我一直觉得，弥生穿男生制服是学校里最好看的。”
六合冢很羞涩地拽了拽制服下摆。刚走近唐之杜，她就闻到了在酒吧里闻不出来的酒气。
“你喝酒了？”
唐之杜没动，站在原地低下头笑起来，金色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颊。她抬手捂住脸，好像是为了不要笑得太放肆，直到肩膀都抖动起来，六合冢才意识到唐之杜在哭。
她就那样手足无措地站着。想了半天，才从兜里拿出一张餐巾纸递给唐之杜。
唐之杜很快抬起头，用纸巾沾掉眼角最后一点被濡湿化开的眼线。她的表情依然从容自若，要不是眼眶发红，而且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湿润得过分，根本看不出她刚刚哭过。
“出什么事了？”一直等到现在，六合冢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到达极限了。
“弥生还真是温柔呢。”
答非所问。
“我一直以为，按弥生的性格，看到老师这么麻烦的一面会拔腿就走的。”
六合冢心里一晃，烦躁感突然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她一步上前将手臂撑在唐之杜身后的墙上，想也不想就把唐之杜困在了自己的手臂和砖墙之间。她湖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唐之杜，眼神里没有逼迫的味道，但就是让人难以逃脱。
对峙。
酒吧里的乐声透过砖墙传出来，鼓点变得不急不缓，主唱的声音飘飘荡荡。
唐之杜终于投降地低叹了一声，从兜里拿出烟盒与打火机。熟练地敲出一支香烟衔进唇间，点燃，深深呼吸。
女人稍有些喑哑的声音，就像一把鼓槌一样，每一个字都沉重地敲击在六合冢的心脏上。
“我发现我怀孕了，弥生。但是孩子的父亲早就有家室了，这也是我怀孕之后才知道的。”
六合冢的大脑里就像炸开了一朵蘑菇云，有几秒钟的时间都是空白的，只有一种像耳鸣了一样的单调尖声在回响。
“……你要把孩子生下来？”六合冢回忆着烂俗电视剧里的台词，所有愚蠢的单亲妈妈都是这么产生的。她在那一瞬间甚至下定了决心，绝对不要当电视剧里女主角的那些同样愚蠢的闺蜜，相反，她一定要阻止唐之杜跳进这个泥潭。
六合冢根本没反应过来，她不知不觉中已经把自己定义成了“唐之杜的闺蜜”这种简直可笑的角色。而唐之杜艳红的双唇之间呼出乳白色的烟雾，就像一幅抽象的山水画一样，随着晚风消逝。六合冢的目光追随着一缕烟雾直至消失，然后想，她是第一次知道唐之杜老师喝酒，也是第一次见她抽烟。
唐之杜志恩优雅而高贵地摇了摇头。
“当然不。我跟那家伙已经分手了，没理由被他的孩子束缚。”
六合冢长出一口气，把撑在墙上的手臂慢慢放下去。
她喜欢唐之杜的轻巧聪明。
她答应了唐之杜的邀请，陪她去医院堕胎。
唐之杜是个非常雷厉风行的人，她第二天就把医院地点和预约的时间都发给了六合冢。因为她的麻利冷静，让这次堕胎不像惯常的“为错误买单”，反而有点像是和过去决裂，理直气壮又悲壮高昂。
不过，独立强大如唐之杜，被医生扶着走出手术室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嘴唇发白一身冷汗。六合冢的心就像是被揪紧了不放一样难受，打车送她回家。
唐之杜住的单身公寓大小刚好，也比较干净整洁，只有书房比较乱，桌上还摊着满是笔记圈点的教案。六合冢给唐之杜泡了一杯热茶，然后坐在床边。
“抱歉呢，弥生。”唐之杜的笑容显得很虚弱，额角又渗出汗珠。“我实在没有别的人能拜托了。”
唐之杜在学校人缘很好。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不好之处在于，没有人可以信赖。
六合冢不动声色地给她掖了一下被角，然后坐回去。
“这两天我会照顾你的。别担心。”
“这么帅的弥生，又这么温柔，也许我会爱上你喔。”
“……不舒服就好好躺着，别说奇怪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 章
4.
唐之杜长达一周半的请假，让整个学校变成了滋养流言蜚语的温床。
喜欢在课间午休时聚集在一起交换各类花边新闻的女生们，又多了一个新鲜的谈资。
“听说了吗？咱们的班主任唐之杜志恩，是插足他人家庭的第三者呢，连孩子都怀上了。”
“居然有这种事情吗？我就说，她平时一直打扮得那么漂亮，光彩照人的，穿的衣服用的包包都不是老师这种工薪阶层能买得起的，果然是有问题吧。”
“哎哎，那她这些天没来，干什么去了——生孩子吗？”
刺耳的嗤嗤笑声从女生堆里爆发出来，引来更多怀着探求八卦的心情前去询问发生了什么的人。
六合冢弥生拿着一本厚重的音乐杂志从教室后门踏进去，借着高挑的个子，直接抬起手把书砸到了处于人群中间正在滔滔不绝的女生面前，女生本能的尖叫被书脊狠狠磕碰桌面的巨响盖过。
六合冢站进人群不自觉让开的空位，隔着课桌，冷冰冰地睨视突然噤若寒蝉的女生。她光华流转的眸子就像一块漂亮而又寒冷坚硬的黑曜石，让女生不敢与她对视。虽然转开了视线，女生还是觉得六合冢的目光就好像用冰水顺着她的脊梁浇下去一样刺骨，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
六合冢不为所动，伸出手将桌上的杂志拎起来，目不斜视地从女生旁边走了过去。
“借过。”
人们嘀嘀咕咕地作鸟兽散。
唐之杜对学校里的事情一无所知。她的调养还算不错，一周过去，已经能下床进行简单的活动了。同时，跟六合冢也已经越来越相处自如，师生之间充满疏远感的尊敬与爱护渐渐淡化。
两人虽然是师生，不过其实唐之杜也只比六合冢大了五岁而已，所以反而越来越像亲密的朋友。只不过，六合冢还是固执地叫唐之杜“老师”，怎么也不愿意改口。
唐之杜虽然不甘心，不过觉得六合冢这种固守底线的执拗也很可爱。
“弥生的寿司做得绝顶好吃！”午饭时间。唐之杜一边赞不绝口，一边又夹了一块寿司放进调料盘里。“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料理了，弥生很有一手嘛。”
六合冢不置可否，在唐之杜对面坐下，往自己的盘子里加了一点酱油。
“下午没什么重要的课，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是吗？我记得下午有英语课喔？”唐之杜停下筷子，对六合冢扬了扬眉毛，“帮我代课的是2番的狡噛慎也老师，他的课上得很不错——几乎能和我不相上下呢。”
“你的自夸我听出来了。”六合冢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很快又把头低下去。“没关系的。晚上我要去酒吧工作，大概很晚才能回来。”
“什么啊……所以弥生是要把晚上不能跟我独处的时间用下午补上吗？”唐之杜一直热衷于逗着六合冢玩，她手里的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嘴唇，坏心地眯起眼睛，“没关系喔，如果弥生想让我晚上等你回来再睡的话。”
“……”六合冢赶在自己被呛住之前喝了一大口柠檬水，稍微有点酸涩的感觉在口腔里扩散开。“下午我去上课。”
唐之杜对于六合冢这么快地改口多少有点意外，停顿了一下，才从喉咙里压出一个“嗯”。
这样的话，今天下午和晚上都见不到弥生了呢。
虽然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住，可是，现在，居然觉得……
稍微，有一点寂寞啊。
下午的上课时间是一点半。唐之杜有午休过后洗个澡的习惯，她湿漉漉地从浴室里走出来都已经一点二十了，却发现六合冢还坐在客厅看杂志。
“……弥生？”
六合冢面无表情地将杂志翻过一页，没有看唐之杜。
堪称很cool的声音从客厅的方向传过来。
——“没人陪就会寂寞得要死了吧，老师你。”
一周半的休假很快就过去了。
今晚大概是弥生最后一次在自己家过夜了吧……这样想着的唐之杜，忽然觉得一直喜欢的草莓大福也不是那么甜美了。
六合冢在照顾唐之杜的这段时间里，最大的改变是突然剪成了短发。最简单干净的男式短发，加上一直穿男式的学生制服，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六合冢真的完全就是一个英俊挺拔的男子高中生了。此刻她刚把大麦茶端上桌子，然后坐下来，将其中一杯推给唐之杜。
“试试看。”
唐之杜接过来，好像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一样很慢很慢地啜饮了一口，然后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饭后的茶水超——棒——”
“……好傻。”六合冢愣了一下，立刻移开视线压低声音吐槽。
唐之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她把腿曲起来光脚踏着椅子边缘，手臂环过小腿捧着茶杯，像一只餍足的猫一样把自己在椅子上缩成小小一团。下巴搁在膝盖之间，稍稍歪过脑袋看着桌子对面的六合冢。
安静满足的声音。
“弥生现在剪了短发，这样英气十足，又很体贴周到，总是让我有在被男朋友照顾着的错觉呢。”
六合冢正把茶杯拿过去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然后冷静地回答。
“老师骚扰学生的话，我可以举报的吧？”
“啊啊，弥生好狠心……”唐之杜故意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又喝了一口热茶。
她低下了头，所以没有看见六合冢抬起眼睛注视着她的样子。
那双像湖水一样澄澈冰冷的眼睛里，波光粼粼，就像暴风雨来临前暗流涌动的平静。
唐之杜回到学校以后，新一轮的八卦又在学生甚至部分老师之间传播开来。他们有意无意地用各种方式暗示唐之杜志恩是个狼狈的“第三者”，并表达自己对她已经足够包容到依然愿意与她相处、和她共事，恨不得直接要求唐之杜跪下来感谢他们的宽容大量，从而得到自己身处所谓“道德高地”能感受到的最大程度的满足。
还有非常不敬的揣度诋毁在男老师之间流传，唐之杜志恩这个名字甚至变成了他们私下新的可以毫无负罪感进行意淫的对象。
唐之杜向来跟学校里的人交情都不深，这种程度的中伤不至于让她有什么非常不适的感觉。如果说她以前还是比较擅长交际的类型，唯一的变化就是话变得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