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冢在水幕中闭上眼睛，微微蹙眉。
关于昨天晚上的记忆却被蒸汽熏染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难以追寻。
午休时间。
六合冢和往常一样，叠着腿坐在天台上，怀里躺着那把木黄色的吉他。她曲起手指，突出的指节下意识一下一下敲击在吉他的音箱上，发出“咚咚”的脆响。她仰起头漫无目的地注视着天空里洁白蓬松的云，为了躲避太阳光线而稍稍偏过脸，错落有致的阴影着她分明的脸部线条优美地落下，纤长的睫毛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她很少这样独自发呆，更多的时候，她把那些不能言说的想法融进指尖，化进琴音，随风四散。
半晌，指甲齐整圆润的指尖重新搭上吉他的尼龙弦。清脆的乐音像溪流从远方而来，专门为了将自己摔碎在岸边坚硬的岩石上，水滴越过泥土沟壑，再慢慢汇集成为清澈见底的江流，蕴含着澄澈干净的生机，瑰丽壮观的美景呼之欲出。
如同一把利刃穿透梦幻的泡沫，突如其来的崩裂声让一切戛然而止。六合冢的动作还硬生生停在拨弦的一瞬间。
半根琴弦挂在指板一端。
天台只剩下风声。
六合冢低叹一声，取下断弦，把吉他收起来，慢慢沿着天台的台阶走下去。
距离带唐之杜回家那天晚上已经过去了两周。
六合冢每天还是陪唐之杜一起回家。过去她们一直是并肩而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很多时候唐之杜的指间会夹一支烟，很少说话。而现在唐之杜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显得比平时更开心，有时甚至会牵起六合冢的手一晃一晃，或者让六合冢衔一支没燃着的香烟，自己叼着一根烧了一半的，凑过去用烟头给六合冢点上，又在她要吸进一口的时候迅速地将烟抽走，很开朗地笑。
“唐之杜老师……”
“弥生，”唐之杜立刻打断她。她走在六合冢前面一点的地方，转过身来用食指抵住嘴唇，眨了一下左眼，“说好的，独处的时候不许这样叫我。”
“……”
“弥生。”好像带着某种期待，唐之杜像个小女孩一样站在原地，双手背在后面，上半身一晃一晃。“小弥生~”
“……志、志恩！”六合冢急忙打断她，移开目光试图遮掩自己的手足无措，“请不要那样叫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嗯……”意味深长地拉长了音调。唐之杜就像是心里藏着一个巨大而甜蜜的秘密一样，从容不迫地凑近六合冢，修长漂亮的食指滑过六合冢因为别开头而露出的光滑侧颊，再向下，用微妙的缓慢节奏滑过脖颈。
“是呢……”几乎是灵魂出窍般的呢喃，唐之杜有些着迷地用迷蒙的视线看着六合冢。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吗。”
“……”六合冢脸红得几乎头脑都开始发晕，握住唐之杜不安分的手腕，率先迈开脚步向前走去。
“已经不早了。”
笃笃的高跟鞋声跟着六合冢的影子慢慢远去。
白驹过隙，春去秋来。
六合冢弥生作为即将毕业的高三生，迎来了又一个三月。
两年过去，她早就从逼仄的出租房里搬了出来，住进Eyesight酒吧提供的员工宿舍里。她的自信不是没有道理，在过去的两年间，阴差阳错组成了一支五人的摇滚乐队，在Eyesight的首场演出就获得了大成功，从此声名鹊起。
她的短发一直没有留长，反而将里层的头发挑染了惹人注目的白色，演出的时候就用发卡将白发露出来，配上黑色的朋克T恤和故意做旧的牛仔裤，整个人都像游吟诗人一样浪漫。和一之濑千城不同，她的帅气里有一些女性与生俱来的阴柔气质，亦刚亦柔的感觉让无数观众为之倾倒，其中不乏年轻单纯的高中女生。
自从有了名气，六合冢除了生活宽裕许多，也变得非常忙碌，但她依然每天锲而不舍地跟唐之杜志恩一起回家。作为回报，唐之杜也在工作之余常常去看六合冢演出。
六合冢在学校也变得很努力，不再是让所有老师都头疼的后进生。依然很少说话，但也不像原先那样难以接近。
“毕竟去音乐学校也是需要好成绩的啊。”所有人都这么说。六合冢只是浅浅地笑一下，从来不说什么。
一月的全国统一考试成绩还比较理想，乐队的朋友甚至已经开始热心地帮六合冢物色起合适的音乐学院。她试过去阻止他们的热忱，不过毫无效果，也就随他们去了。
“要去什么学校，弥生打算好了吗？”
今天天色也已经擦黑，唐之杜和六合冢一如既往并肩走在路边。
“嗯。”
“准备去外地上大学吧？本地没有什么不错的音乐学院。”
唐之杜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很轻松，一边问一边抬头看着夜空意外明亮的下弦月。
“……嗯。”
六合冢应了一声，悄悄抬头看了唐之杜一眼。
“嗯……”唐之杜感慨般地长出一口气，转过视线对六合冢眨了眨眼睛。
“要毕业了呢，弥生。”
“……是啊。”
六合冢觉得喉咙里哽着什么一样干涩，低咳两声，情况也还是没有好转。
“我啊，一定会很想念弥生的。”
六合冢抬起手蹭了蹭鼻翼，转开目光。
“我知道。”
“什么啊……这就是对我这么直白地表达了不舍的回应吗？”唐之杜哭笑不得地揶揄六合冢，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
刚要拿打火机，手腕就被六合冢按住了。
“我会回来的。”
“……”
六合冢那双像湖水一样干净漂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唐之杜。
虽然已经是三月，夜晚还是有点凉。唐之杜忽然觉得心好像被放进凉水里浸了一下，不会觉得很疼，但是有绵密的酸涩感，一点点扩散开。
“很多毕业生都是这么说的呢。”
就像赌气一样。唐之杜轻轻挣开六合冢的手，向前走去。
然后手腕又被锲而不舍地握住了。
唐之杜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六合冢的气息慢慢从背后环绕上来。因为弹吉他而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手指，珍惜地划过唐之杜的手臂，最后覆在她的手上。
“我真的会回来的。”
像较真的小孩子一样，强调地重复这句话。
唐之杜笔直的脊背渐渐没有了生硬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往后仰了仰，闭上眼睛，靠进六合冢怀里。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
清冷的月光洒下来，寂静无声地笼罩着一对即将离别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 章
7.
六合冢弥生的录取通知书拿到手的时候，她整支乐队的朋友都疯了。
或者说，他们一致认为六合冢疯了。
“弥生，你填错志愿了，是不是？”
乐队的键盘手泽田光寺是一个剃了假光的年轻男生，也是除了六合冢以外乐队里年纪最小的成员，表演技巧精湛，性格也很开朗，当初多亏了他才能把个性各异的五个人凑成一支队伍。眼下，他拿着那一纸写了六合冢名字的通知书，激动地抖着手，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瞪着六合冢。
“光寺，你冷静一点。”
说话的是乐队的主唱高仓叶，也是队长，队伍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几近三十的成熟男人。他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伸出手拍了拍上蹿下跳的泽田的肩膀，“不管怎么说，这是六合冢自己的事情。”
“没没没没道理啊！明明之前我们都帮弥生物色好去哪个音乐学院了！”泽田哀嚎一声，颓败地坐倒在身后的椅子上，目光放空望着天花板，“她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还有去正规学校进修希望的家伙啊……”
“我说你啊，不要把自己的意愿强行加到弥生头上！”
出人意料的，乐队的鼓手是一个身材很娇小的女孩子，名叫纱织莉香。她个子不高，妆容精致，年纪在乐队里排第三，基本也是被剩下三个男性成员“供奉”着的大姐大式的人物。她毫不客气地把手里的书拍到了泽田的脑门上，“再说了，当时你们满脑子热血地帮弥生挑学校的时候根本没问她愿不愿意啊！”
“莉香姐，当时你明明是最热情……哎哟别打了……”泽田护着脑袋嘀嘀咕咕地弓下身去躲比他大了半年的这个姐姐愈演愈烈的暴力攻势，终于没有空余再问一遍六合冢是不是疯了。
名叫江城予的贝斯手排老二，也是乐队里性格最随和亲切的一个。他带着同情的目光看了东躲西藏哀嚎不断的泽田一眼，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从刚刚开始就一声不吭的六合冢身后。
“已经决定了吗？”他柔和的声线在六合冢耳边响起。
六合冢低垂着眼睛，拿起被泽田随手扔到桌上的通知书，沉郁的目光看着上面印刷出来的自己的名字，轻缓但坚定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那，一定要加油啊。”
江城予露出一个很复杂的笑容，抬手拍了拍六合冢的肩膀。
通知书的落款有一枚警徽。
结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六合冢报考了她所在的管区警察学校。
六合冢在接到通知书以后，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乐队的同仁们，并主动退出了乐队。
从Eyesight酒吧搬走那天，泽田光寺明明是个男子汉，却是哭得最声嘶力竭的一个。纱织莉香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她一直只在大场合才愿意拿出来戴的一对珍珠耳钉送给了六合冢，然后扭开头再也没有跟六合冢对视过。江城予和高仓叶就显得镇定得多，叮嘱，祝福，拥抱，毕竟已经是大人了，他们对送别的程序非常熟悉。
只是走的时候，六合冢在第一个转角就看见了一地燃烧殆尽的烟头。
她停下脚步，用力地攥紧了拳头。背着的吉他变得非常沉重，半晌，她突然调转方向跑了回去。
“各位！”
夜色里六合冢的身影显得很纤细，与背后的吉他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站在离酒吧十米开外的地方，不顾路上还有行人走过，喊住了刚刚转过身的四个人。她双手拢在嘴边，认真地向曾经的同伴喊道：
“我，并不是不热爱音乐！
“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放弃梦想！
“——但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酒吧门口的四人都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与六合冢对视。
江城予率先打破了静谧。
他伸出大拇指，对着六合冢，认真而用力地比划了一下。
——“加油啊！”
最简单又饱含祝福的声音，回响在六合冢心里，久久不能散去。
从六合冢的家乡到警察学校所在的城市，按她能负担得起的路费，需要坐一整夜的火车。六合冢没有亲属，也没有朋友在那边接应，一切都是一片空白，相当于要从头开始。
甚至于在毕业典礼之前，她就靠网络在学校附近提前找到了一家兼职，在家乡这边一切都打点完之后就要立刻赶过去。
高考结束明明应该有一段放松的日子可过，生活对六合冢而言却越发紧凑艰难。但她毫无怨言，反而觉得有些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