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尽头,语冰西装笔挺地站在门口,呼吸规律且轻,整个人也是像冰雕一样,不需要的时候绝不会有多余的存在感。当初那批人里,语冰各方面是最均衡的一个。像是叶舟和章鱼平时也算很冷淡,没什么废话好说,但和她比起来,都要算是血肉之躯。所以语冰一直跟在林默身边。
章鱼停了一下,试图从语冰这里得到什么讯息。但语冰根本不看他。
想起曾经叶舟叼着烟说,语冰啊,就是林默的一条狗。然后她忽然怪笑起来,狠狠把烟掐灭了,其实我们也是,还不如她。语冰怎么看都是家养的,纯种的,皮毛鲜亮,叶舟呢,自比疯狗野狗。
门很沉,章鱼推开门,想着叶舟佯装喝醉时说的消极的话,那些话该死地准。
林默就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后,化着淡妆,衣装和发型一丝不苟,抬眼看章鱼,目光冷峻。章鱼迅速收拾起思路,站在写字台前一米的距离,垂下头避开林默的目光。
章鱼每次见自己,都是这副含含糊糊的样子。林默已经习惯了。让叶舟跟他搭档,也是想叫叶舟学到点,不要自不量力。但结果好像跟期待的相反,章鱼私下里的行动反而大胆起来。以他温吞的性格,一向懂得自保最重要,却因为叶舟有这样的变化,林默完全预料之外。
事态发展都超出预计,都是自己亲手选出来,跟了林默不得不承认是自己错了。
“你上岛见过她了?”
“……是。”
“怎么不带她回来?”
“我……”章鱼浑身一凛,林默从未明确警告过,但每一次见到林默,她越是慢条斯理,越像摆弄着一把纤细的小刀,这把刀就悬在章鱼脑后,突突跳动的血管旁。她一定早知道了,章鱼不能把指望全放在林默为这些年的主仆情放过自己。硬着头皮道,“这件事我不该插手。”
“那你找她干什么?!”林默语气骤然一冷。
章鱼不敢说话。
林默轻笑一声,“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放不下,因为叶舟的事情。不用这么心急。想必你也听到了,最迟下个月,等我走了自然放你们自由。”
自由?这个词奢侈地太过虚幻,有那么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意味。即便林默本人,情况不容乐观,当真有能力赚取自由?
付子祺叫了120。小区里通道原本就窄,又停满车,救护车根本没可能进来。付子祺架起叶舟,勉强把叶舟背起来。叶舟不算重,但昏迷不醒,完全不使劲,付子祺别提多费劲。这时候就庆幸住在一楼门开在院子里,到小区门口最多二百米。
起初把叶舟放平在床上,摸了叶舟的额头和脉搏,有些发热,心跳比平常快。等救护车的时候,付子祺不知道能靠谁,叶舟的手机也是上锁的。后悔没有要一个章鱼的电话,迫不得已心里倒慢慢冷静一点,翻出钱包塞进叶舟的挎包。
背到小区门口,上了救护车,付子祺一阵喘。挺年轻一个小护士用手电照叶舟的眼球,又用压舌板打开叶舟的嘴,动作麻利,付子祺给护士让开空间,坐在长椅最边上。双手交握,小臂放在腿上,抖得停不下来。
叶舟微微皱眉,柔弱的样子,让付子祺想不出同样一张脸上,怎么会有先前压着自己肩膀暴戾的神情。
“她怎么回事?”
付子祺缓过气刚开口,护士不但没回答,冷冰冰飘出一连串问题。付子祺全答不上。只能说叶舟看起来一直还挺好的,手臂上有伤不假,但还算小心。
护士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付子祺尴尬着小声道,就是普通朋友,刚认识……
像是根本没打算听回答。“那是她的包啊?你打开看看咯。”
“啊?”
“看看有没有药或者其他东西啊!我天啊,抓抓紧好吗。”
黑色小牛皮的挎包,付子祺拉开拉链,挎包好像变成一个张着口的怪物。
付子祺忆起第一次见到叶舟时叶舟提着的公文箱。里面会有什么呢?她被秘密包裹,看来坚不可摧,付子祺不曾试图揭开她的铠甲,她却不战而降,毫无抵抗力地躺在担架床上,等着付子祺去翻她的包,找蛛丝马迹。或是诈败?
付子祺犹豫的功夫,小护士一记眼风冷冷扫过来。付子祺毅然决然探手开翻。包理得很顺,除去付子祺塞的钱包,原先墨镜,纸巾,钥匙包,烟,粉底盒……层层码好。付子祺打开内袋,叠整齐的速写纸,不必说是之前叶舟抢去她画的那张,便揣进兜里。除此以外,别无所获。
送进急诊楼,走道两旁停着一排担架床,有输液的老人躺在上面,似乎睡去,时而发出呻|吟,空气里漂浮着濒临死亡的味道。护士忙进忙出,叮嘱付子祺去付款。付款台前,护士问有没有医保卡,付子祺摇了摇头。全部积蓄都在这里,一张没剩下,还不够。打开叶舟的钱包,现金也不多。
从急诊楼出去,到另一栋楼送化验。医院主楼正在装修,化验室临时改到一栋平房。绕过正在装修的主楼,好在路灯更亮,付子祺跑地上气不接下气。
叶舟的诊室门口长椅上也躺着输液的人,好不容易跑完手续,付子祺站在长椅旁。输液的大叔感觉付子祺在旁边站久了,把蜷着的腿伸直,招呼她坐。付子祺坐在椅子边沿上,不由挺直背,尽量不靠着大叔。
楼道里过堂风一吹,付子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姑娘,你穿得太少了。”在只有心电监测仪心跳声的安静走道里,大叔幽幽的嗓音吓了付子祺一跳。
才发现自己就穿了件长背心,尾货店淘的牛仔裤也是故意做出漂白的效果,膝盖以上有很长的划破似的口子。背心被汗湿了,又薄又凉贴着皮肤,手臂起了鸡皮疙瘩。
付子祺缩了缩背,抱起手臂,扯出一抹笑,“出来急,没注意。”
“里面是你朋友?不用紧张。也没见叫别个护士来,我看不要紧的。”
付子祺点了点头,还是不安,但走道里太静了,寂静压在喉咙口,发不出多余的声音。索性从口袋里掏出速写,展开来。
中间夹着的纸片掉在地上。
黑白的横条纸上手写的痕迹,龙飞凤舞不受条格限制。是复印下来的,下缘有打印的一排小字,出自靠北一座沿海城市的医院。像是病历卡一类的东西。
纸片被速写纸包裹,贴着铅笔的那面,又被折紧,在包里被压着,纸面上模糊地印着叶舟浅笑的脸。纸片边缘不齐整,但已经没有毛边,显见带着很久了。
付子祺费力辨认,辨不出什么。
“哎?叫你呢。”
小护士走到跟前,付子祺才反应过来。
“报告出来了,没什么异常。”
“那她醒了么?没事怎么会晕倒?”
小护士摇了摇手,不耐烦道,“没有,情况可能比较复杂。先观察观察,白天再做检查。”
小护士扭身要走,付子祺慌忙拽住,递上纸片。
“这什么呀?”护士一边说着,看了看,脸上显出疑惑的神情。
付子祺急急道,“在她包里找到的。”
“就这一张?她平时有没有,比如说胸口闷之类的?”
付子祺回想了一阵,“这个,我不清楚。是什么问题?”
“这上面是说有风湿性心脏病。不过……我去找医生。”
付子祺愣了愣,小护士已经快步闪进办公室了。
护士不一会儿出来,说照现在看来没什么问题,要是不放心,等白天再做一个彩超。
床位看来很紧,叶舟就继续呆在急诊室里。付子祺拉了把椅子到里间,叶舟连着心电检测仪,依旧沉沉地睡着。布帘子稍稍隔开一个较为私密的空间。付子祺盯着心电图上跳跃的线条看了好一会儿,心跳比付子祺的要慢一点,很规律,付子祺觉得自己紧绷的心好像稍微平静一点。
椅子抵着墙,贴着窄窄的担架床。付子祺靠在椅背上,不放心,拉住叶舟的手。叶舟的手倒是温热着,全无知觉地被付子祺紧紧攥住。
将要睡着,一帮人进来,像是有一个车祸,医生护士忙进忙出,又要把亲友请出去。躲在帘子后面,付子祺耳听得叫嚷声,抽泣声,也不知是否太冷,忍不住哆嗦。睡意全无。
到天亮叶舟也没醒,付子祺一早出去挂号缴费,已有不少人排着了。
遭受病痛,或是有亲友遭受病痛的人,全部麻木着脸,省下对周围输出情绪的力气。
做了彩超,医生也说一切正常。付子祺只能再把昏迷的叶舟推回急诊室。
作者有话要说:
☆、反正死别不如生离
叶舟中午时醒来,医生建议叶舟做一个CT,叶舟没有继续在医院逗留的意思,便办完手续离开。
仿如一梦。难道真是什么问题都没有吗?
走出医院,两个人各怀心事。付子祺熬了一宿,饿得发晕,就近找了家饭店,做到靠窗的角落。饭店不小,三四点钟,只有一个店员,窝在柜台里玩手机,看着也懒懒的。
只叫了馄饨面和小笼包,好不容易等到上来了,付子祺搅着汤勺却没了胃口。
从认识叶舟以后,感受到叶舟的殷勤,付子祺便一直心理暗示着,催促自己尝试着去爱叶舟。去海岛的那些日子更是,天时地利都占尽了,几乎相信爱理所当然是那样。和樊如比起来,她看来多么真心实意,没有没完没了的欲拒还迎,她的主动引导着付子祺。原来人和人也可以这样,不是深陷重围不见天日的荆棘迷宫,也可以海阔天空。于是有了阳光,有了天光下一切理所应当。事情本该变得简单。或者付子祺一厢情愿地渴望简单,刻意忽略两个人其实相交甚浅,叶舟的身世神秘而危险。
真是够傻。这世上岂有没有秘密的人?那些被深深掩藏的秘密,又哪有不肮脏阴暗,不会伤人的?
“好歹吃一点,你胃怎么受得了。”叶舟轻轻道。
付子祺原以为沉默将会终结这一天。终结这些天荒唐的胡思乱想。手停下来,话在嘴边打转,想说是因为烫,要等晾凉一些,说出口却变成,“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包里那张病历卡是谁的?”
叶舟注目着付子祺,过了一阵,忽然扬起一个轻佻的笑容,“我以为我的事情,你不打算过问了。”
付子祺皱起眉,不再说话。
“章鱼到底说了什么,你就忽然放弃我了?”
“……叶舟。”
付子祺郑而重之地念,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总该给我个理由吧付小姐?如果当真什么都没有,你又何必担心我,何必把我送进医院,何必陪我一晚上?”
“……”
“我看起来很随便吗?就算这样,你自己是随便的人吗?就这么算了?你当做是什么?随便被人上了?”
叶舟又做出无赖的样子,比从前更甚。付子祺苦笑,“你……我恐怕对你没有一点了解。最起码该告诉我,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章鱼说的,就是我做的事情?”
付子祺的话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叶舟感受到付子祺的挣扎,明知道这段关系就要结束了,多说无益,却心有不甘。揣度章鱼说了多少。
付子祺只是摇头。
明知章鱼说得都是千真万确。她若和叶舟保持什么关系,也恐怕会比她和樊如更复杂。她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有什么,付子祺说不清楚。但在听章鱼的话后,付子祺便无时无刻不觉得叶舟对自己的所有好,也都可能在某个时候为某个人出的钱,付出加倍的代价。但叶舟晕倒后,所有揪心的痛感全部出自本能。整夜彻骨的寒冷也已流进血液里。
原以为自己早已一无所有,却再次感受到那曾经熟习的失去的感觉。感觉原本是虚无缥缈,事情过去以后,再怎么在记忆里寻找都看不见摸不着。但再一次袭来时,却意想不到的清晰,所有的听觉,触觉,视觉,嗅觉,味觉,全部重现,才知道原来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偷偷铭记着,返回去提醒自以为是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