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等她的意见。
关瑾瑜知道,若是自己就此走开,她必然不会纠缠,本来自己也与她没有无甚交集。可瞧她此时模样,不知上次走后又受了什么苦,若自己置之不理,她会不会就此堕落?她不认字,看起来又笨笨蠢蠢的,以后要怎么谋生……
还没等她把心里的弯弯绕绕掰扯清楚,眨眼的工夫对面就不见了那女孩的踪影,她急急的踩上了斑马线,往关瑾瑜这里跑。
——要命的是,现在是红灯!
然后刺耳的刹车声在街道上尖锐的响起,几乎刮破人的耳膜。
关瑾瑜手脚瘫软,差点摔在地上,眼角淡紫色一闪,身子被一双柔软的手臂兜住,等她站稳之后便放开,立刻退到了三步开外。
事情发生的太快,前后不过两秒,手里攥着手机的低头族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打开相机拍下这一幕,惋惜声此起彼伏。
薛离衣垂着头,拱手道:“冒犯了。”
关瑾瑜瞪着她:“……”
真恨不得一巴掌呼死你,闯红灯了不起啊?跑得快了不起啊?我心脏要是不小心被吓停了你赔得起么?我家上有二老,下有弟弟,你来养啊?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关瑾瑜空白一片的脑子里横冲直撞,终于只剩下“你妹”两个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盘旋不去。
也许是感觉到了关瑾瑜的“杀意”,薛离衣偷偷瞟她一眼,不自在的敛眉,下意识的又想低下头,又想起什么要紧事似的直直盯着关瑾瑜,诚恳道:“在下初来宝地,诸事不通,恳请姑娘收留。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关瑾瑜不吭声。
哼哼。
薛离衣心里敲起了鼓,她自小长在山里,思想单纯,想什么便说什么,她想着自己一没有盘缠,二不通此地人情,想回青城山根本是天方夜谭,倒不如先安定下来再作打算。这两天“丰富”的经历把她前二十年建立的生活经验和判断方式冲击得七零八落。
她此刻再见到关瑾瑜的感觉就像是在幽深封闭的森林里独自前行许久的旅人,久到以为自己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精疲力竭、浑浑噩噩,却在某一个拐角遇到了和自己相同的人类,那种感觉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
难以置信、狂喜、兴奋,然而所有的感情沉淀之后,只剩下最纯粹的依赖,这种依赖是说不上道理的。
她目光灼灼的看着关瑾瑜。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公交来了,关瑾瑜其实并不坐公交,只是恰好走到了站牌而已。
但她还是扭头看了一眼打开的车门,和鱼贯而入的乘客。
薛离衣眼里的光渐渐暗下去,再次深深一揖,声音里掩不住的干涩,道:“如此,是在下冒犯了。”
她转身要走。
“喂!”
“?”
关瑾瑜向她伸出一只手。
——修长的,柔弱的,温暖的,女人的手。
不管过去多少年,薛离衣始终清晰记得那天早晨,有潮湿清润的空气,有暖人不至炎热的阳光,淡淡的朝晖折射在女人弧度精致的侧脸,眼里铺着一把散碎的光,在那个令人感到陌生乃至害怕的世界,是她始终牵引着她,一步步走向了温暖繁华的都市。
现在正值上班的高峰期,霖市的地铁尽职尽责的发动着功力势必要将人挤成相片,车厢靠门与座椅形成的三角区域,薛离衣背部紧贴着墙壁,整个身子被女人护在里侧。由于关瑾瑜穿着高跟鞋,所以比薛离衣还要高上一些。
她略略仰头,端详着这个将她带走的女子,她长发盘在脑后,妆容精致,上身穿着藏青色的七分袖西装,下。身是同色西裤,里头是纯色的白衬衣,解开了一颗宝石蓝纽扣,领口翻折着,露出精致而小巧的锁骨,看起来沉静又干练,即使身陷角落,几无落脚之地,仍旧神色淡淡,自有一派气场,同那天夜里穿着睡衣唱小鸭子的人判若两人。
她腕上戴着一块白色的s石英表,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甚至涂了无色的指甲油。
薛离衣心道:难不成……自己认错人了?
这个新铁盒子里装的人比之前的公交还多还挤,久了,空气中便弥漫出一种难闻的气味,唯独身前有一丝特别的香气萦绕,像是兰花,很淡,很舒服。
薛离衣“远臭近香”的想往前倾一些,但又觉得唐突,她心里正天人交战,车厢排山倒海的一阵拥挤,鼻翼的香气忽然就馥郁起来。
关瑾瑜脸颊贴着田螺姑娘的脸,车厢里还没有开空调,有些闷热,但她的脸却是有些凉的,柔滑得像是冰凉的丝绸,她想起以前去一个古镇旅游的时候,还发现过一个古朴的丝绸店,摸起来的手感是现在这些所谓的丝绸衣料所不能比的。
关瑾瑜撑着不锈钢扶手的手使力,从薛离衣怀里退了出来,保持在原来的距离,然后朝薛离衣抱歉的笑了一下。
……能用手摸一下多好。
薛离衣也笑了一下,颊边有浅浅梨涡。
……她好香。
“你先在这里吃点东西,我下午五点下班,很可能会晚,你可以在这之前去附近走走,只要记得回来的路就好,实在不记得就问路,报宏泰大厦的名字就行,在霖市基本没有人不知道宏泰大厦的。”关瑾瑜把薛离衣送到公司附近的一家麦当劳里,又将钱包拉链拉开,从里抽出两张一百的给她。
“姑娘……”薛离衣叫住她。
“嗯?”
薛离衣站起身,“还未请教姑娘名姓。”
关瑾瑜眉心一蹙。
……这女孩未免入戏太深。
她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八点,幸好自己习惯提早半小时出门,关瑾瑜决定利用十分钟的时间把薛离衣从戏里带出来。
“小妹妹,”关瑾瑜十指交叉并于膝上,端庄地坐在薛离衣对面,认真地说:“不管你是哪个剧组的群众演员,演完了就该出来了,再这么说话别人会把你当成神经病的。”
薛离衣抿唇,道:“……神经病?请问姑娘……”
关瑾瑜撇嘴:“……不要再叫我姑娘,听着怪那什么的。我姓关,叫关瑾瑜,我看你还没到二十吧,叫我姐姐就好。”
薛离衣眉头一挑,赞道:“怀瑾握瑜,好名字。”
关瑾瑜眯了眯眼,眸心讶异一闪而过。
她不是不认识字么?
“还有,不要说未请教姑娘名姓这样文绉绉的话,我们活在二十一世纪,不是作古的古人,你直接问‘你叫什么名字’就行。”
薛离衣有些为难,“如此未免唐突,恐引人不快。”
关瑾瑜低声骂道:“唐突你个头。”
薛离衣其实听清了,但她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关瑾瑜:“没什么,我给你示范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薛,薛离衣。”
关瑾瑜笑望着她,说:“你觉得我唐突么?”
薛离衣这回倒是答得简练了,“不。”
关瑾瑜霎时觉得自己不去当祖国的园丁简直是祖国的一巨大损失,瞧瞧这举一反三的能力,瞧瞧这推己及人的能力,简直了!
“可是在下不以为唐突,不代表所有人皆是如此。老温……我师父曾说,外面的人和我们很不一样,刻板得很,所以我想着礼数周到总不至有错。”
“师父?”关瑾瑜心说:师父这种生物竟然还存在世界上,该不会是网游里的师父吧?
薛离衣点头:“嗯,教我功夫和医术的师父,现在已经有一百多岁了,还是每天鸡飞狗跳的。”
关瑾瑜心下了然,笑吟吟的说:“他是不是看起来是个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头,骨子里其实是老不正经,和神雕里的老顽童一个模样?”
薛离衣背挺得比原先更直,觉得自己可能遇见了高人,保不齐还与师门有些渊源,可不能丢了老温头的脸面,虽然她尚不知“神雕”为何物。
从年轻女孩瞬间亮起来的眼神,关瑾瑜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得,这还没从戏里走出来呢!
上班的时间也快到了,关瑾瑜优雅的起身,慢条斯理的将桌上放着的挎包提到肩上,好像此刻不是在麦当劳里,而是在昂贵典雅的法国餐厅,周边光灯氤氲,小提琴曲悠悠扬扬。
走过薛离衣身边的时候,她抬了一只手,拍了拍薛离衣的头,笑眯眯的:“姐姐要去上班了,接下来的事等姐姐下班再说。”
有那么一丝失笑和宠溺的意味。
薛离衣看着她的背影转过玻璃门,过马路,然后迈进了一栋摩天大楼里,直到消失不见。一道轻轻的红晕像闪电一样掠过她白皙的双颊,从她七岁之后,好像还没有人摸过她的头。
……唔,感觉有点难为情。
初夏,白昼变得越来越长,关瑾瑜下班的时候天还亮堂得很,以至于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花坛边沿张望的年轻女孩。
——像毛茸茸的吉娃娃一样。
她叫薛……薛什么来着?
“关姐姐!”也许是顾念着大庭广众下使用轻功不好,也许是因为上午关瑾瑜被她吓到,所以这次薛离衣做的匀速直线运动。
财务的李姐正好和关瑾瑜一道出来,笑着问:“关经理【注】,这是哪来的小美女?”
关瑾瑜不见外的拉过薛离衣的手,握在掌心拍拍她的手背,也笑:“我表妹,刚放学就跑过来了,连社团的衣服也没换。”
李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个清纯,一个精致,艳羡的说:“你们家基因可真是好,一个两个的净出美女。”
关瑾瑜瞧了瞧李姐那张粉厚得活像旧墙皮一样的脸,担忧着她会不会跟千层饼一样当场掉下渣来,然后面带微笑的数了数对方那根根分明,苍蝇腿一样仿佛要利箭冲天的眼睫毛,十分有素质的睁着眼说瞎话:“李姐才年轻呢,哪回和你儿子走在一起大伙不说你俩是姐弟,李姐儿子也越来越帅了,不知道学校里多少女孩儿追呢。”
李姐捂着唇笑得花枝乱颤,薛离衣看得心惊胆战,差点就想把手掌摊开到她面前给她托着点一通跟着乱颤的白。粉。
“小关呐,这嘴就是会说话。我儿子要是再大上十岁,我怎么也要和你说道说道,介绍你们俩认识。欸,你今年多少岁来着?好像有二十六七了吧。”
——我今年多大和你有半毛钱关系?
关瑾瑜打断她,看了一眼薛离衣,笑容无可挑剔:“是啊李姐,我要带我表妹去吃晚饭,我们先走了。”
李姐:“好,好。小关你们先去吧,我等我们家老林来接我。”
说完还抬起最新款限量的百达翡丽女士腕表,漫不经心的抱怨了一下:“唉,这老林,天天都准时到,怎么今天过了十分钟还没到。”
北方五月的太阳已经落得相当晚了,李姐表上的碎钻奔着闪瞎人眼不偿命的目的熠熠生辉,薛离衣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琉璃?水晶?
关瑾瑜心里就有点烦了,她礼貌的笑了一下,就带着薛离衣头也不回的往前面的地铁站走。
薛离衣本来是想挣开的,手牵手什么的,总有一种让她心里发痒的感觉,但看着那人神情不豫,只好任她牢牢牵着,一直到走过了来时的地铁站,拐向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幽僻方向。
这时,关瑾瑜开口了:“你叫薛……”
终于打破沉寂,薛离衣赶紧接口:“薛离……”
“薛小衣是吧,你先带你去我家,你意下如……不,你觉得怎么样?”
薛离衣幽幽的望着她,浑身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幽怨。
关瑾瑜不明所以:“?”
薛离衣:“……好。”
“抱歉出来得晚了一点,事情比较多。”
“无……没关系的。”
关瑾瑜猛地停住脚步,差点把薛离衣带了个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