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之后,仍未找到方法脱身的亚温被父亲与兄长拦在回廊里。
他们开门见山地说,你不用去了,孩子,你的法师同窗已经死了。
亚温的家人雇佣了其他施法者,早就拦截住了羽符。知晓内容之后,他们再伪装成什么都没发生,原样重发给阿尔维娜。然后他们向城邦中的白昼女神神殿告知有死灵师在城外作祟,神殿骑士与家族的士兵一起赶往阿尔维娜等候着的地方,已经将她包围并处决。
听到这些的一刻,晨雾感受到一阵巨大的愤怒和悲痛,明明这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但心灵却犹如被烈火焚烧。她知道这是亚温的心情,她们两人的情感正连在一起。
亚温想最后一次尝试逃走,最终还是失败了。她手里有一份足以杀死父兄的毒剂,只要将它散播在空气里,他们几秒之内就会丧命……可她没有这么做。
梅塔在喊:阿尔维娜没有死,她活着逃走了!晨雾也试着将这一消息告诉亚温,可是亚温却听不到。她在绝望中瘫倒在地,无声地哭泣,直到有人架着她的胳膊,把她送上回家的马车。
从这天开始,亚温被软禁了。她的房间终日上锁,连窗子都被从外封死,每天只有女仆和母亲会来看看她。她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也听不到晨雾的意识在试图与她交谈。
一天天过去,婚礼临近了。晨雾从梅塔那里知道阿尔维娜还活着,但不能确定这些日子她在做什么。梅塔是个卓尔,很多地表事物她都不认得,她只能粗略形容女法师的行为,无法详细描述。
只有一点她可以确定——这些天,阿尔维娜来过了墓地,就是此时她们肉`体所在的这个墓地。梅塔还看到了黑宝石,和之前所见一样,静静躺在墓室最深处。
婚礼当日,晨雾听到梅塔说:阿尔维娜来了。
亚温沉默得犹如行尸走肉,任凭女仆们帮她换上礼服,走向以无数玫瑰装点的马车,驶向商会会长的宅邸。
婚礼宴会几乎成了整个城市的狂欢,街道上到处奏起音乐、飘洒花瓣,亚温牵着父亲的手走过一道道花廊,陌生的丈夫将她搂在臂弯里,与她来到证婚人面前。
突然,礼堂后方传来一阵骚乱,几个人像是急症突发般倒了下去。死亡在几秒钟内蔓延开来,紫色烟雾像鬼魅一般沿着地毯扩散,礼堂大门被无形力量紧紧锁住。
亚温已经很久没研习过法术了,但她一眼就看出,那是个魔法锁。
侍卫、神职者、仆从,以及父亲和兄长都痉挛着倒下,紧接着是陌生的、未来的丈夫,他扼着喉咙,痛苦地跪倒,临死时还抓着亚温长裙的一角。
短时间内,大多数在场的男性都已暴毙,还幸存的也慌作一团,女士们则惊惶尖叫。而尖叫声也没能持续多久—— 一个身影从宾客后排站起来,她用手里的匕首割开邻座女士的喉咙,又一路向着礼堂中央而来。
女士们与侥幸活下来的男人拥挤在门前,哭喊着求救,念咒语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亚温认出了那个人。她的面孔被幻术遮盖,看起来是个陌生的远亲,但亚温还是能立刻认出她。
“阿尔维娜!住手!”亚温向她扑过去,却被一句咒语阻止了动作。阿尔维娜施法控制住了她的身体,她被困在原地,一动都不能动。
亚温无声地尖叫着。阿尔维娜重新念起咒文,指尖黑珍珠的灰烬化为一团鬼雾,门口的宾客、亲朋们全部被笼罩其中。在死亡的法阵中,这些人的生命之火瞬间依次熄灭,死前的痛苦哀嚎在礼堂中久久回响。
阿尔维娜回过头,缓缓走来,消去脸上的幻术,双手捧起亚温的脸,虔诚地吻去她唇边的泪痕。
几天后,被带到森林的墓室时,亚温仍穿着新娘礼服。
墓室的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阿尔维娜拉着亚温走过饰有不灭明焰的甬道,一直来到墓室深处,站在黑色的窥视之血面前。
女法师指指起居室般的房间,以及刚才经过的储藏室:“其实,这里本来是为我俩准备的藏身之处,看上去就像墓室,但设施一应俱全,可以生活得很好。我还制作了许多魔法陷阱,防止有人闯入……我在这里计划过很多东西,现在都不能实现了。神殿骑士在找我们,也许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
亚温只是呆滞地盯着脚尖,无论阿尔维娜说什么都不吭声。最后阿尔维娜扭着她的肩,非要她开口说话。
亚温慢慢抬起头:“我猜,以后我再也没法离开这里了,是吗?”
阿尔维娜点头:“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神殿骑士……他们也有施法者,你应该知道,他们有办法定位我,找到我。”
“是的。所以,我们不会活着在一起。”
亚温看着久别重逢的恋人,露出婚礼后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笑容:“是吗……那么,你当初杀我一个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杀他们?”
她向前走,直到两个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你为什么要杀我所有的家人?”
阿尔维娜颤抖着抓住她,将她按在身边的墙壁上:“他们不配做你的家人!他们是在伤害你、控制你……强`暴你!而你现在……却为他们而责问我?”
“只有他们想控制我?你不想吗?”亚温盯着恋人,眼睛布满血丝,透着阿尔维娜从未见过的疯狂,“他们为自己,可以随意安排我的命运,而你做的事和他们一样。你也在随意安排我的命运。”
阿尔维娜想说什么,亚温打断她:“不用安抚我,我接受,一切我都接受。我的荣辱,爱恨,生死,无一不是受到别人的操控,控制者换了谁都一样。阿尔维娜,无论你想做什么,随意吧。”
女法师扶她坐到旁边的软椅上,慌乱地解释起来:“不,亲爱的,我不是要杀你!真的不是,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拿起匣子里的黑色宝石,“窥视之血,我的导师死前留给我的法器,一件能够让我们超越生死的宝物!”
阿尔维娜打算用窥视之血贮藏两个人的灵魂。
宝石的作用就像常见的锢魂法术,人的灵魂依附其上之后,虽失去自由,但长久不灭;与锢魂术不一样的是,普通锢魂宝石只能收纳灵魂,肉`体仍然存在于外界,而窥视之血在吸纳受术者的灵魂之后,会焚尽他们的肉`体空壳,消灭他们再临于世的任何可能性。
法术完成后,受术者的灵魂并非完全受制于宝石中,他们将仍然可以窥视、探知、影响外界一定范围内的事物,并且长期保有自己的神志。
更重要的是,窥视之血不可被毁坏,连强酸或龙息都无法让其有一丝瑕疵……这块宝石从远古时流传至今,也许世上确实有东西能削割、毁坏它,但目前为止,还无人发现方法。
“我为此准备了很久很久,本来,宝石是打算留着……到我们年老了之后再使用的,”女法师苦笑着,“我想着,我们不可能有儿女,也许还因为私奔而贫困潦倒……等我们老了,为了不被死亡分开,那时我们就可以启动这宝石,永远活在一起……只不过,现在我得提前使用它了。”
阿尔维娜开始准备施法,亚温坐在软椅上一动不动,看着墓室门外的方向。
法术开始运作,阿尔维娜拉起亚温的手,两个人一起碰触宝石,宝石切面上的红光开始扩散,形成线条,慢慢包裹两人的躯体,在心脏上开出血色的玫瑰。
一段咒语的间歇,阿尔维娜抬起头,看到亚温在流泪。
记忆中,亚温一直这么柔弱,这么爱哭。在法师学院第一次与亚温打交道时,阿尔维娜就对这个长相甜美、行事怯懦的姑娘印象很深,她曾经以为自己会讨厌只有漂亮脸蛋的贵族小姐,没想到,等后来亚温中途辍学离开时,两人抱在一起哭得天昏地暗。
阿尔维娜想,亚温就像一只金丝雀,被养在华丽的笼子里,从一出生就没有展翅飞翔过,只在需要的时候为别人歌唱。
她想把这只金丝雀捧在手心里,不需要她唱歌取悦谁,不需要她学习飞翔,只希望永远捧着她,保住掌心里温暖柔软的触感。
阿尔维娜见过亚温哭。她哭过那么多次,为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有不少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可阿尔维娜从没见过像今天这种眼泪,当它从亚温唇边滑落时,阿尔维娜突然觉得,手心里那只小鸟暖暖的身体僵硬了,冰冷了,变成了一捧泥土。
“亚温……”女法师伸手拂掉了恋人脸上又一滴泪珠,“对不起……我……”
她哽咽了一下,继续说:“我……我不安排你的命运了,我让你……不,我请你自己来选择,好不好?”
可法术已经不能停止了,宝石已经开始吸取两个人的灵魂。亚温咬紧牙关,在阿尔维娜都忍不住因痛苦呻吟时,她仍然一声不吭。
“亚温,你后悔吗,”阿尔维娜在宝石绽放的红色光辉中大声喊,“如果你后悔,如果你不愿意,我……我让你离开。”
也许是因为被痛苦蚕食精神,也许是在法术中失去辨识力,亚温并未回答,甚至也许她根本没有听清。
阿尔维娜放开她的手,用力将她推出了法术范围。
亚温跌倒在地上。因为灵魂已经被剥离了一小部分,脱离法术后的她短时间内无法行动,甚至不能思考。
稍稍清醒时,她看到阿尔维娜僵直的身体紧靠着黑色宝石,被一团蔷薇色的烈火包裹住,在几秒之内化为灰烬。
TBC
8.
亚温尖叫起来。
她的身体仍然不能动,只能一直躺在地上,一直挣扎、尖叫、流泪,直到再次失去意识。
再度醒来时,她跌跌撞撞跑出墓室,在甬道里遇到了赶来的几个神殿骑士。这时,她的视野与情绪中断了,一直潜藏于她视角中的晨雾打了个寒战,感觉就像噩梦初醒,一时搞不清身在何处。
“妖精,你醒了?”梅塔拍着晨雾的脸,正跪在她身边。
梅塔的语言又变成了不熟练的精灵语,而不是刚才意识世界中流利的通用语,晨雾缓缓坐起来,左顾右盼,她们仍在墓室中,没有阿尔维娜也没有亚温,黑宝石静静躺在掌心里。
“什么时候……”晨雾磕磕巴巴地问,“什么时候,我们……回来的?”
卓尔摇摇头:“不知道。我看到了女法师的事,看到她们进来,她推开你……不对,是她推开人类女人,然后我就回来……醒来了。”
即使睁着眼睛,晨雾仍能回忆起刚才被动经历的一切,不知道梅塔是否也是如此。亚温的悲伤和恐惧、爱与绝望……这些情绪真实而强势,就像灵魂遭到一场风暴的肆虐,没有半点办法能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