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爷……”突然乾清宫的管事牌子沈东从外面进来向他一躬身道。
纪文权稍有不快,这会儿他在跟皇妹纪锦说话,说得也是一些不宜让外人听到的话,沈东却贸然闯进来,他当然不高兴。可是他也晓得沈东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向他回禀,所以才不顾规矩进来了。
“起来吧,何事?”他问。
沈东看一眼纪锦,纪文权明白大概是他要禀告给自己的话不想让纪锦听到。
遂说:“三妹妹,要不你先回去。朕这里还有事情。”
纪锦在没得到纪文权确定的能否放过韦瑜的话之前,她当然不愿意就这么回去,就说:“那我到外面儿等着,等着沈东跟陛下说完话,我再进来。”
纪文权又拉不下脸撵她走,就木着脸道:“随你。”
纪锦就站起来走到外间去等着。走到殿门口,却瞧见了身穿大红袈裟的一位四十出头粗眉慧眼的一位和尚。这个人她有所耳闻,却没有见过。
此人就是皇帝纪文权才封的国师感恩寺的法师玄藏。大夏历朝的皇帝有笃信道教的,也有信佛的。先皇因为那张天师而死,新皇帝纪文权继位后就讨厌道教,扶持佛教,所以封了他佩服的玄藏法师为大夏国师,时不时地宣他进宫讲经问政。
纪锦对自己的皇帝哥哥封个感恩寺的和尚做国师还是挺吃惊的,今日见到立在殿门口的玄藏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正在打量玄藏时,乾清宫管事牌子沈东去而复返,过来请那玄藏法师进去。待到玄藏一撩袈裟抬脚跨进殿中去后,沈东转过身对纪锦道:“万岁爷说请公主殿下先回去,你说的话他会考虑的。今日就不再见你了。”
纪锦知道她哥这是间接地下逐客令了。可她没得到皇帝肯定的答复又岂愿意这就回去。于是便在殿门口站着,搓着手往里张望,明显得不死心。
沈东见她这样,心里一软,就提点她一句:“公主殿下,这天寒地冻地您在这外头站着要是冻出病来就不好了。到时候怕是更没有人替韦公公求情,奴看您还是去太皇太后那里去暖和暖和好些,慈庆宫的暖阁可是阖宫最暖和的地方。”
纪锦听了不禁眼睛一亮,心想,自己怎么没想到去求见太皇太后呢。韦瑜可是从太皇太后宫里出去的,而且韦瑜甚得皇祖母的欢心。在这种时候,只怕去求见她老人家才能管用。自己自打韦瑜出事后,真是急糊涂了,怎么忘了还有这么一尊大佛在呢?
接下来,她对沈东道了谢。
沈东哪敢接受纪锦的道谢,侧过半边身体去,连说公主殿下多礼了。他是新皇帝纪文权跟前服侍的老人,费礼尽管也是为皇帝办事的,可是他却是看不惯费礼的咄咄逼人。此番纪锦为了韦瑜而来他当然猜得到,所以在纪锦听了皇帝的话不肯走就明白一定是皇帝没有准纪锦所请,因而出了主意让纪锦去找太皇太后想法子。
关键时候,局中人倒还没他这局外人看得清楚。
纪锦随后匆忙出去,到宫门口去叫上等候在外的芍药和彩萍,主仆三人踩着雪往慈庆宫去。
——
慈庆宫暖阁里,纪锦飞快地把韦瑜的事情说给了太皇太后听,并且最后一口咬定韦瑜是被新任的提督东厂的太监费礼陷害的。
太皇太后静静地听完纪锦的话,捧着一个青玉茶盅喝着茶,最后轻轻将青玉茶盅放下,看向纪锦道:“锦儿,你跟祖母说这些,是想让祖母去救韦瑜么?”
纪锦点头:“是啊,祖母,韦公公自打小在您跟前当差,她是什么样的人您最清楚了,您说她会干那陷害何升的事情么?她已经是宫里的内相了,犯得着去防范什么要取代她的人?她会那么傻么?”
“那么,你可否告诉祖母,你和韦瑜之间有什么事没有?”太皇太后没有回答纪锦的话,反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也是因为纪锦老实,把去皇帝那里听到的看到的都说给了太皇太后听,故而太皇太后有此问。
纪锦心里头咯噔一声,不明白为何宠爱自己的皇祖母要问这个。就在她犹豫的功夫,太皇太后似乎已经看出来了什么,不由得叹口气道:“傻丫头,你不说,我也晓得你定然是喜欢韦瑜的,否则也不会在感恩寺舍了命去救他,也不会这会儿听说他出了事,四面为他奔走。”
被皇祖母说中了心事,纪锦有些脸红,但是她还是矢口否认:“祖母,不是……我只是觉得她是我师傅,对我也有救命之恩,所以在她被费礼陷害后,看不过,帮她的忙……”
太皇太后摆摆手,笑道:“傻孩子,你就别否认了,你祖母也是打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什么不明白,不知道。”
“我……”纪锦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
只听太皇太后继续说:“韦瑜生得好,可惜了他是个太监,是个无根之人。不然,他还真配得起我的锦儿呢。不过,他要不是个太监,也进不了皇宫,来不了我们跟前。这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的人品我心里有数。不过……你也知道祖宗规矩,就算我是皇帝的祖母,也不能去随便干涉朝堂上的事情。”
“可是,祖母,韦瑜是个太监,她的事情不该是宫里的事情么,您怎么不能管?”
“他不是一般的内侍,而是司礼监掌印,位同外朝的首辅,他的任免是皇帝说了算,可不是后宫里的事情。”
“祖母,难道您就眼睁睁看着韦公公被人诬陷遭难么?”纪锦都快哭起来了。要是她不能求得太皇太后帮忙,说不定韦瑜就真得死在东厂诏狱里头了。她也知道计算韦瑜有免死铁券,可是进了东厂诏狱,落到费礼那厮手里头,怕是也会凶多吉少。
太皇太后表情严肃起来,看着纪锦要哭的样子,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锦儿,祖母可以帮你,让韦瑜不死,只不过,你得答应,从今以后忘掉这个人,再不要跟他之间有任何牵连。韦瑜只不过是我们皇家的奴才,你皇帝哥哥这么对他也有自己的理由。本来我不宜干涉他的决定,可是为了你,我就违反祖宗规矩一回,谁叫你父皇在世之日,最疼爱的是你这个女儿呢。我不想让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我想他泉下有知,自己的女儿最后嫁给了他替你选定的驸马,并且和美顺遂地过一生。”
“祖母……”纪锦哭出了声,眼泪汹涌而下。她既为太皇太后说的这话而感动,也为太皇太后要她忘掉韦瑜,跟韦瑜断绝往来而伤心痛苦。
她又怎么舍得跟韦瑜断绝往来,又怎么可能忘掉她。在这当口,她也明白要是自己不答应皇祖母的要求,那她就不会帮着去救韦瑜出来。要是拿韦瑜的命和自己想要的幸福相比,她无可奈何,也没有多余的选择,唯有选择让韦瑜活下来。只要她能活下来,即便这辈子再不能和她有所交集,她也愿意。
“你瞧瞧,你还说你只不过是把韦瑜当师傅,你看你这哭得伤心欲绝的样子……哎,真是个傻孩子,你怎么能去喜欢上一个太监?也是祖母疏忽了,早知道就不该答应你让韦瑜来教你写字的……好了,快别哭了,再磨蹭下去,韦瑜在东厂诏狱里头受了刑,你到时候想让祖母去救他也来不及了……”
纪锦哭得越发凶了。
☆、77|4.02
傍晚,阴霾的天空开始纷纷扬扬再次下起了雪。
乾清宫西暖阁里头,皇帝纪文权亲自送了国师玄藏回来,御膳房就送了晚膳来。纪文权略用了些,便将剩余的菜赏了跟前服侍的内侍们。然后接了贡茶六安茶慢慢品着,过一会儿管理后宫嫔妃侍寝的魏尚宫就会进来,请他在可以侍寝的嫔妃的册子上圈上他属意的嫔妃的名字。
管事牌子沈东却先于魏尚宫进来了,进来后便向皇帝回禀:“万岁爷,方才有内侍来回禀,说太皇太后下晌去了东厂诏狱探望了韦瑜,并说,要审问韦瑜就规规矩矩地请三法司一起来审,谁要是敢对韦瑜私自动刑,她就跟谁没完。”
“什么?”纪文权听了那眉头立即就皱了起来。他怎么又忘了这回事,韦瑜可是太皇太后那宫里出来的人,而且这些年来,就算韦瑜去了司礼监,也常去太皇太后跟前伺候,很得太皇太后的欢心。
韦瑜才一进诏狱,太皇太后得了信就去东厂诏狱里探望,还放出了那样的话,这下谁还敢对韦瑜下手。
“真是胡闹!”纪文权失望不已的情况下,嘴里低声吐出这几个字。他有点儿恼怒,太皇太后明知道祖宗规矩,后宫女人不得干政,这几十年她也严格遵守。但为何韦瑜进了诏狱,她就忘了这条规矩了呢?
先别说太皇太后历经三朝的威望,就是她说得要请三法司会同东厂来一起审韦瑜,恐怕最后就会审问出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毕竟费礼弄出来的那些所谓的供词经不起仔细的推敲。原先费礼的建议就是把韦瑜弄进东厂的诏狱里,动用酷刑逼供,想必韦瑜也受不住,必然会步何升的后尘,死于东厂酷刑之下。那样的话,也就算是暗中除掉了韦瑜了。
可这会儿先有三皇妹来告诉他韦瑜有免死金牌,可以不用死。后有太皇太后对韦瑜的袒护,以及间接对皇帝的警告。纪文权不得不考虑改变自己最初那种想要让韦瑜死的想法。
见皇帝皱着眉头,一脸烦躁陷入沉思状,一边儿立着的沈东小心翼翼道:“万岁爷,奴觉着吧,那韦瑜您还是罚去南京守太|祖的皇陵算了。这么一来,对万岁爷最有利。”
纪文权抬起头“哦”了一声,问:“最有利?你说一说。”
沈东:“恕臣多嘴,韦瑜也是个能干人,又是太皇太后宠信的太监。您放过韦瑜,也就是对太皇太后尽孝,大夏朝以孝治国,天下人都会称赞万岁爷对太皇太后孝顺的。再有,韦瑜的罪过可大可小,还不是万岁爷说了算,万岁爷罚韦瑜去南京守皇陵,留着这个人说不定还会有点儿用,不定啥时候就用上了……”
说到这里,沈东就没有说下去了。他相信皇帝是聪明人,应该能够听明白他的意思。这历代君主要想让底下的臣子们老老实实地按照自己的意思办事,就需要玩弄平衡之术。万不能让一方的势力太强,必须要立起来一个制衡对方的势力。换言之,将能干的韦瑜罚到南京去看守皇陵,将她闲置不用,将来要是费礼等人飞扬跋扈到了皇帝不能控制之时,还有韦瑜这个人可以用来对付他们。
这样做的确是对皇帝最用利的,既不忤逆太皇太后,也让自己的皇妹纪锦不怨恨自己,最后还可以给自己留一个后手,算是一箭三雕了吧。
纪文权做事情向来都是只考虑利益,所以亲信沈东的话可说是打动了他。于是,他点点头,对沈东道:“朕明白了,你下去吧。”
“是,万岁爷。”沈东恭声答应,随即慢慢退了出去。
这里皇帝想了想,站起来去东次间的书房里头,叫了秉笔太监来,自己口述,让那秉笔太监写了两道圣旨,一道是关于原先司礼监掌印太监韦瑜的,还有一道是关于下令诸王进京共庆新年的。
秉笔太监写完了旨意,皇帝就让人去尚宝司拿了玉玺来用印。
盖上了大印,皇帝觉得心中了结了两件大事,忍不住心情也变得好起来。正打算宣魏尚宫进来挑选今晚侍寝的嫔妃时,沈东又再次进来了,向他禀告:“万岁爷,晋王殿下求见。”
“他来了?”皇帝乍然一惊,看一看窗外撕棉扯絮一般的大雪,不由得奇怪起来,自打父皇崩后,他将三皇弟和四皇弟拘在宫里,他还没有来乾清宫见过自己一次呢。不知道今日是为何而来?
“宣他进来。”皇帝淡淡道。随即将桌上的两道圣旨装进了案头的两个黄帛袋子里,再将袋口系好。
纪文楷进来之时,门口的内侍接过他脱下来的沾满了雪的貂裘大氅,他拍了拍袍子上沾着的些微雪花,然后向皇帝躬身请安。
皇帝纪文权坐在雕龙的紫檀大案之后,叫他起来,也不赐座,只是问他:“这个时辰了,晋王来见朕有何事?”
纪文楷深深一揖道:“臣弟恳请陛下能看在韦公公对父皇和三皇妹有救命之恩,这些年管理内宫诸事,兢兢业业,勤谨非常的份儿上,将功赎罪,饶他一命,贬斥出宫,去南京看守皇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