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女人 作者:美国的王蜂【完结】(3)

2019-04-01  作者|标签:美国的王蜂

  对王者香来说,爱好被剥夺也就罢了,现在连通过写作文来抒发自己内心感受的权利也被剥夺了,那还有什么意思?既然写作文已经不是抒发内心感受的途径,那她也就不想费心去完成它,甚至厌恶起这样的作业,比起解数学题做选择题,后者至少是可以根据自己的内心想法而去做的,但作文却不是。在以后的很长时间内,她厌恶写作文厌恶到了恐惧的地步。

  不知不觉,王者香又大了一岁,成了10岁的小姑娘。在这一年,她突然多了一个爱好,那就是喜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天放学后,妈妈出去买菜,爸爸还没下班,她打开衣柜,从层层叠叠的、灰色蓝色的棉布衣服底下抽出一条半透明的红色纱巾。相对自己的身体来说,纱巾是比较长的,王者香喜欢的就是它这一点。她把纱巾的一边抹额包在头上,遮住被妈妈剪得参差不齐的短发,在脑后用发卡把头发末端和纱巾束在一起,任纱巾的长边垂下,垂到身后臀部以下。王者香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红色轻纱包裹着玲珑的身躯,映得白晰的鹅蛋脸泛起粉色,忍俊不禁时一对葡萄眼睛变成半月形。

  只是,王者香只顾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了,竟然还没有发觉妈妈已经在旁边瞪着她。她偶然一回头,就撞上了妈妈愤怒恐怖的眼神。妈妈的瓜子脸铁青又蜡黄,曾经西域美女的高鼻梁从中间永远地折断而塌陷着——那是爸爸打的,她把粗壮变形的手伸向吓得如披冰雪的王者香,一把就将红纱巾扯掉,丢在了地上:“好你个颓废的东西,不务正业的样子真让我恶心!”妈妈发疯似的用脚把纱巾踩踏,用力在地上磨擦,没几下纱巾就破败狼藉,就像淌在地上的一大片污血。

  王者香心如刀割,但还是拼命地咬着牙,试图保持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因为她知道,在这个时候说任何话,做出任何表情,都只能加剧她的耻辱。“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妈妈又气狠狠地翻起了王者香的衣柜,一支包装精美的软瓶洗面奶掉了出来。王者香很喜欢那淡淡的木瓜香味,每天都会悄悄用一点,不用的时候也喜欢打开盖子闻。此时,洗面奶也被丢在了地上。“肥皂不好用,还用这个?我看给地面用是最合适不过了!”妈妈高抬腿,狠落脚,使出杀人的力气把软瓶跺了好几下,瓶内的淡绿色膏体立即喷溅得满地都是,整个房间霎时香气弥漫。

  王者香深吸了一口气,眼泪终于喷涌而出,顺着粉颈淌到了胸前。妈妈轻蔑地丢下一句:“你就知道可惜这些玩意儿,为这些玩意儿哭,有志气的话,你应该因为你犯下的错误而哭!”说完,她就头也不回的进了厨房。

  看来,在妈妈心目中,女孩子早早地知道爱美,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将来可能会发展出有损脸面和生存的事情来。想到这里,王者香胸口一阵剧痛,心头一阵作呕,失控地爆发出夹杂嘶叫的痛哭,仿佛要把她全部的存在化作悲鸣释放出来,然后让自己就此消失在空气中。

  有脸面地生存,换个同义词来表达也就是“有尊严地活着”。但王者香根本不认为两者的意思相同。王者香非常想有尊严地活着,但不是像爸爸妈妈希望她做到的那样“有脸面地生存”。王者香虽然还小,却已经明白了,这个世界想要教会她的东西只有一样,那就是恐惧。作为一个女孩子,不能像男孩子那样无所畏惧,反而要懂得害怕,什么都要害怕才对——要怕丢脸,要怕活不下去,要怕得罪任何人,要怕得罪一股股莫须有的势力……王者香深深地厌倦了害怕的感觉。

  由于老师们善于给学生制造恐慌,让学生害怕自己,王者香对她们也就越来越反感,而这种反感,她是摆在明面上的。她虽然学习很努力,但不会和其他好学生一样,对老师百般奉承。比如,有一次,有一个男生得罪了班主任,那个班主任要将他的座位调到最后一排作为羞辱。为了加强羞辱的程度,这个班主任故意叫全班同学举手表决,说一旦有三分之二的学生同意将他的位置调到最后一排,那这名男学生就必须接受这个决定。在老师的授意下,班上那些成绩好的学生,包括与这个男生要好的两个人,齐刷刷地举起了手,只有王者香和另外几个学生是例外。王者香是唯一一个成绩优等但没有举手的学生。本来,班主任很不喜欢王者香这种没不长眼眉的学生,现在就更加不喜欢了。

  王者香虽然被老师认定是“头不好剃”的学生,但在同学中间,她并不得罪人,和谁都不吵架打架,和谁都可以说话玩耍。班上个子最矮的女生有七个,王者香是其中之一。每天站队,都是最矮的站在前面,所以这最矮的七个女生之间也是最熟的,经常一起玩。这个小群体,老师家长都是知道的。王者香属于这个七人小群体,直到吴娟的到来。

  吴娟是从外地转学过来的。听说她的父母要一起创业,要做大事情,便需要东跑西跑,就没有办法亲自照顾吴娟了,这才把吴娟的户口转到了她的奶奶家,让她住在奶奶家,到奶奶家附近的学校入学。

  不过,吴娟最大的特点不是外来户身份,而是她的唇腭裂。一生下来,她就是“三瓣嘴”,做过一次手术,从里面修补好了上腭,但从外面看上去还是触目惊心。她的学习成绩是中等的,并不是差生,但是她也是个令老师讨厌的学生。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老师很轻易就能让别的学生害怕的招数,吴娟却不怕。

  对于别的学生,老师只要把他们家长叫来,阴阳怪气地说上几句,让家长心里窝了火,就会回去打骂折磨孩子,所以一直没有不怕被叫家长的学生。只有吴娟不怕,因为她的父母不在本地,是叫不来的,在本地的监护人只有她的奶奶,奶奶是一个精神短少,耳聋眼花,腿脚不便的老太太,别说是叫不来,就算叫来了,跟她老人家说吴娟什么坏话也没用,因为人家隔代亲,不会像父母那样严厉管教。再加上吴娟还是个天生反骨,所以就不怕老师。

  有一次,老师又发威了,罚全班同学回家后抄写课文十遍,转天收作业的时候,人人都写了,唯独吴娟没写。问她为什么不写?答曰:“不想写!”换做是别的学生,可以请家长过来,但面对吴娟,请家长就没有用了,那怎么办?老师说:“停课!”吴娟马上收拾书包,问老师说:“您是批准我不用上学了吗?”说着她就离开了座位,等她走到门口,老师就叫住她:“滚回来!”

  小学是义务教育,这所小学又是市重点,老师是没有权力禁止学生接受义务教育的,如果吴娟真的从此不来上课,然后在外面出点什么事,校领导知道了,老师就要吃不了兜着走。这件事上,老师是怕吴娟的。

  老师吓不住吴娟,所以最恨的就是吴娟。吴娟被拎起来站着挨骂被挖苦是家常便饭。而且吴娟兔唇的特征,老师是不用白不用的,她们说吴娟是残废,而且身残志不坚。老师的态度就像指挥棒,全班同学很快也跟着取笑和孤立吴娟了,给她起了两个外号——豁拉嘴,兔子精。任何同学欺负吴娟,比如伸腿故意绊她,往她身上扔沙子,撕坏她的书本,老师从来不干涉,不给吴娟主持公道。吴娟是瘦小的,打不过别人也从不试图打人。她是沉默的,不问则不答。她也是无畏的,她所受的待遇只能让她更不害怕被“停课”。

  但王者香认为,吴娟应该还是害怕孤独的,每一个人都需要有人理解,周围没有一个你值得向其交流倾诉的人,日子一定很难过。王者香决定要做吴娟的朋友。但王者香的决定不是因为可怜吴娟,而是因为喜欢吴娟。

  吴娟的眼睛很漂亮,和王者香一样有着鸭蛋青的眼白,而且外眼角斜飞上翘。吴娟也很聪明,花在复习功课上的时间很少,就能考上中等的成绩,不成为差生。吴娟还很能干,每天放学要买菜回家,帮助奶奶做饭,帮助奶奶做家务。最重要的是,吴娟是王者香认识的最无畏的人,王者香甚至感激吴娟替她过着她自己过不上的生活。

  于是,王者香和吴娟就成了一对姐妹花,她们牵着手出双入对,旁若无人地并肩坐在树下聊天。有一天,老师冷不防从她们背后走来,甩下一句话:“王者香,你总跟这样的学生混在一起,早晚她要把你的成绩拖垮!”王者香的父母也听说了,也讽刺王者香说:“哟,这个娟娟可是缠上你了!”

  王者香的七人小团体的另外六个人,也来找王者香摊牌了:“你要是跟吴娟玩,我们就不带你玩了,你选择吧!”王者香虽然跟这六个人从来没有闹过矛盾,但是别忘了这个班的风气是趋炎附势的——比如老师取笑那个“笨男孩”时,全班都是跟着笑的,老师的意思就是指挥棒。王者香没说话,因为她知道说话没用;吴娟在一旁等着她一起下学呢,她当着六个人的面拉起吴娟的手,不由得跟吴娟相视而笑,然后这对姐妹花就一起出了校门。

  王者香和吴娟在一起,最喜欢聊的就是长大以后的事。王者香告诉吴娟,我们现在不能自由,没人听我们说什么,是因为我们还小;我们现在只能回到家长那里去吃饭睡觉,只能到大人给我们安排的班里上学;但等将来我们长大了,就可以从不喜欢的地方走掉,去找我们喜欢的地方,只跟我们喜欢的人接近。

作者有话要说:  

☆、重逢

  王者香25岁的生日刚过了几天,就是硕士毕业,开始离校的日子。同宿舍的同学们都出去玩了,屋里只有王者香一个人。宿舍里还是凌凌乱乱的,应付完考试和论文已经没用了的书本还到处都是,零食的包装还在桌子上,花花绿绿的衣服挂在床栏杆上,地上还有大大小小几个行李箱。一切就好象刚入学时的景象。唯独王者香的东西是全部打包好了的,她还要的东西都已经装进行李,没装进去的都是用过这几天就要丢弃的。桌子上还有7只烧过的生日蜡烛,那是宿舍同学们给王者香过生日时在蛋糕上插过的。

  王者香把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旁人一看就会认为,她已经知道毕业后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动身。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正在网上投递简历找工作。但找到工作之前去哪呢?回父母那里,根本不是一个选项,王者香可不想疯掉。有的同学已经决定追随男朋友,跟男朋友合住;但王者香一个月前已经和男朋友分手了。

  王者香上了19年学,除了读书什么都没做过,她太想赶紧离开校园开始自己的生活了。这种一星期之后就必须离开,但不知道要去往何方的境况,王者香此生第一次经历到,难免焦躁难忍。但她又不能表现出来,也不能说给别人听,因为王者香知道,这个时候,她不想要别人的建议——别人能想到的出路她也都能想到,她没做是因为她不想做或者做不到;别人的宽慰她虽然想要,但是她也知道,宽慰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还会让她显得更像一个失败者,所以还不如不要。

  王者香就这样焦虑地思考着,突然电话响了,她顺手接过了,“喂”了一声后,电话那端响起了一个好听女声:“王者香吗?慈州医院希望你能来做个工作面试。你最快什么时候有时间呢?”王者香连忙说:“好的好的,我今天就没有别的事,今天下午可以吗?”“可以的,下午两点钟在慈州医院?先到前台来就行。”王者香说:“好的,今天下午两点见!”

  放下电话,王者香连忙翻记录本,看看自己申请了慈州医院的什么职位。可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从未申请过这家医院。“他们应该是从网上找到我的简历联系我的。”王者香想,“但是我没有问要面试的是什么职位,让我怎么准备呢?糟了。”

  王者香是药学专业硕士,药学硕士如果不去药品生产和销售企业,在医院的对口岗位也就是药房和药理研究室。而且医院是比较难进的,慈州医院王者香本来就没抱希望,就没有申请。难道他们收到的求职简历中还挑不出人选,而要叫她这没求职的人来面试?"不管了!去看看,好好表现!”她这样想着。

  两点钟,王者香准时被前台小姐领到了人力资源部的一间办公室。办公室的那个女人一直站在门口张望着,看见王者香走来就情不自禁的作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王者香和那个女人对视了,不由心头一震——对方妩媚的卧蚕眼,鸭蛋青的眼白,斜飞上翘的外眼角,还有丰满玲珑的上唇,人中处若隐若现一条白细的疤痕——“吴娟,真的是你吗?”王者香在心里呐喊道。

  “快进来吧!”那女人一边说,一边随手关上了办公室门。

  “吴娟,是你吗?好多年没有你的消息了!”王者香激动地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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