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北三州连日酷暑,已有一月无雨,各州郡以之前储水应急。
八月,朝廷派出京官十人分赴各州巡查灾情,拟定追加赈灾物资。赴润州官员户部田攸八百里加急禀报,有疑似瘟疫病死者,已焚,查后得知此人乃幽州人士,其所接触人员全数隔离。
宇真对我说,是时候了。
他下令南二师调军赶赴幽、豫二州视察灾情,圣旨云:拒不开城门者,以抗旨论处,并给予两军统帅威远将军御令,违命者可先斩后奏。
我清楚记得,威远将军领旨的那一刻,宇真脸上的笑容。
那是二州派人来说不朝不贡后,宇真首次有如此得意的笑容。
而我对此,却无话可说。
如宇真所言,我已尽我所能,其余受灾州郡都因修堤与事先防范,灾情并未大幅扩散,且都得到很好控制。
我想,我无愧于民,更无愧我这个左仆射的官职。
可,若非顾及封王之事,我们大可早入二州,强制修堤筑坝,也不见得会有今日的事态。
阿爹曾经说过的不由心不由己,我算是懂了。
如我之前所料,威远将军到幽州时,并未花费太多力气便入了去,一些还有力气的百姓夹道欢迎。
我无法看到幽王的脸色,但光是猜,也能得出一二。E9586A4旧我弹:)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
大势已去,只是不知,此人是否清楚的看到了这一点。
十一月,二州灾情缓解,百姓生活基本恢复正常。月初,南二师正式驻扎二州,宇真也派了专人前去协助。
我心里明白,宇真收复九州的计划已一步步展开,相信不用过太久,林翰版图之中,再无功臣封地一说。
昨日,皇长子毓周岁诞辰,宇真开国宴,在京官员如数出席。这是一年来,我头一回见到云妃,萧毓在她怀中睁着眼四下看,倒也不哭不闹很是安静。
可不知为何,我却更喜欢那几个夜里宇真抱来的这个很爱笑的娃娃。
席后,我与宇真说,想四处走走。
宇真并不多问,只是拍拍我的头,与我说,别太难过,都过去了。
他淡淡的笑容,让我觉得很安心,我什么都不说宇真便能知晓我心中所想,可有些事,不是他一句安慰就能消解的。
幽王也好,豫王也罢,他们都完了,如今不过是在宇真的监视下做名存实亡的封地领主。阿爹的仇,究竟算报了么?我也不知。
只是心头堵得慌,若再整日面对朝中勾来斗去,我或许,会疯了吧。
这一夜,我与宇真在树下,并没多说,只是轻轻抱着,很满足。
翌日,我向宇真、裴尚书令以及吏部递上省假,我入朝为官已有八年,第一次请了省假。
萦珲跟着我,一身轻便的出发。
我想去的地方,是雍州。
赋役新制、修堤筑坝,这两桩事之后,我格外想见见这雍王,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雍州在九州封地之中最为富饶,地处渠河沿岸,往来商贾极多,很是繁华。且雍州盛产茶、盐,这两项本就是我朝的常用物品,哪儿都缺不了。
齐飞阁曾说,前任雍王也曾有过两次不岁不贡,先帝一点儿办法都没。雍州传到此任雍王手中,更是富足,但每年都按时朝贡,从不间断。
甚至,还允许朝廷派遣盐铁使,监督盐货收购、盐商纳税。
他说,此人很聪明,在雍州及附近州郡都很有人望。不过,我没料到,齐飞阁居然还说了一句颇大不敬的话——或许在雍州人眼中,雍王才是真正的皇!
也难怪,宇真说过,留他不得。
我与萦珲用了半月才到了雍州,南方天气与北方大为不同,雍州的气候与我的故乡绕州很相似,冬天较为暖和,至少比京兆要好得多。
可我,在京兆呆了那么多年,也已经习惯了那种天气。
入雍城,没受太多盘查,萦珲代我答,说是客户商贾,到这儿做些小买卖,见识一下。如此,守城之人便放行了。
“萦珲,你说是这儿繁华还是京兆繁华?”我打量周遭景象,竟不禁有此一问。
萦珲似是料到我有此疑问,很快便道:“难说,两地各有风情,但雍州确实可说是我朝除京兆以外最繁荣之地了。”
这些年,我也趁着田假、浸衣假四处走动,确实还未见过比这儿更好的。我笑了笑,“那雍王是怎样的人物,你可有耳闻?”
萦珲皱了皱眉:“雍屺王雍宛韬,与陛下同岁,十八岁即位至今,虽无大政绩,但雍州在他治理之下,很是安稳。”
无大政绩,却能让雍州比从前更好?
想来他有不少小举措吧,虽不为人关注,但一点一点的便积少成多了。这种人才,若能为朝廷所用,不知有多好。
“脾性呢?”
“传闻不多,我也只是知道,雍王为人宽厚,饱读诗书,雅得人望。”
这些听来平凡,但身居高位能做到这些,就不凡了。
可如何,才能见到他呢?
我坐在小茶馆中,吃着所谓雍州特产的茶酥,慢慢想。
“萦珲,今日是什么日子?”我看楼下,似有人潮涌动,方才还不见那么多人。
萦珲答曰:“十二月初二。”
眯眼再想:“雍宛韬的父亲是哪一日去的?”
“大人,今日不是前任雍王死忌,而是生忌。”萦珲恍然,道。
我点点头调侃道,“萦珲,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脑子里究竟装了多少东西,铁人都没你这好记性。”
嘻嘻一笑,拉着他下楼往街上走。
这家茶楼恰好在法灵寺不远处,是前往该寺的必经之路,瞧这人潮,必定是来等着看雍王的吧,果真好人望呢。
我占了个好位子,也没等多久。雍宛韬骑马而至,他身前有几个侍卫,身后有一顶轿子,想来是他王妃。
这人仪表堂堂,一身黑色亮缎的褂子格外好看。
“他为何下马?”我问萦珲。
“这法灵寺也属我朝四大寺庙,有规矩的。”
哦,如此,应当与京兆的清瞑寺一般,庙前百丈只得步行。
也好,他下马我还能瞧的更明白些。
我见他对着周围百姓微笑,很可亲的模样,他走至后头,掀起帘门,将里头的人牵出来。
那人长得并不出众,却格外惹我的眼。
一袭月色镶金边丝织长袍,腰际挂着块龙纹血玉。
我不知我该如何想如何说如何问,这玉天下只有一种人能拥有——萧姓皇族。我只在宇真和萧毓小娃娃身上见过。
我也知道,我朝有个不成文的说法,雍、幽、豫三州之王子年满十三时,萧氏会送去一位皇子结为义兄弟。
名曰兄弟情,实际上不过是质子罢了。
越看男人的脸,心越是冷,越是沉!
沉到底了,只好闷闷的说那么一句:“他是谁?”
第十四话
“萦珲,他是谁?”我转过头,离开人潮,淡笑着,问萦珲。
可我也不知,我此刻究竟是笑着?或是其他表情。
萦珲不语,静静的看我。
于是我知,他知道一切,我又问:“萦珲,他究竟是谁?”
“大人……”
“我连知道的权利都没?”我冷笑。
“此人乃当朝八皇子衍。”萦珲慢慢的说。
我忍不住又笑起来,“衍啊,真是个好名字。萦珲,你的好记性里不该只记得这些吧?”
萦珲将我拉回茶馆的房里,“大人,八皇子之母早逝,自小便与陛下一同长大,他八岁那年,被先帝送往雍州。陛下曾竭力反对,然未果。”
“宇真很喜欢这个弟弟吧?”
我坐在窗边,透过那个方格还能窥得此人容貌。
见到萧衍的那一刹那,其实很多事,我就想明白了。明白的不能再明白。
“陛下很疼八殿下,我十岁入宫,八殿下并不得先帝宠爱幸好有陛下护着才无人欺负,他也很喜欢跟在陛下身边。”萦珲不再看我,他的眼神也有许多推托。
我点了点头,轻轻道了一句:“兄弟情深。”
半晌,才又问萦珲:“我与他像么?”
不必萦珲回答,这问题的答案,我知道。我与萧衍,有极为相似的脸,所以方才,我才觉得那么冷那么沉。
终于,明白了宇真第一次见我时,为何有过那般眼神,那般复杂的让我看不懂的眼神。你说,他究竟是在看谁呢?
我?或是萧衍?
萦珲吞吐道:“如今是像的,但初见大人时,我并未觉得大人与八殿下面容相似,并没觉得。大人,八殿下离开时才八岁,您到京兆已十二岁,孩子面貌与少年面貌,总是相去甚远的,所以陛下一定……一定……”
“够了,萦珲,你也别再说了,过了今日,便收拾东西回京。我有好些事,要问问宇真。”我叹息,理不清自己此刻的情绪。
悲?气?还是别的?我也不知道。
一个人再变,也不至于四年时间就完全不相似。
我不以为,宇真会认不出。
萧衍,炎极。
宇真啊宇真,你平日里唤的,究竟是这个炎炎,还是那个衍衍?
我分不清了!
去时一路用了半月时间,归时却不过八日。
纵是沿途风景再好,江山一片风光,也无心逗留欣赏。
萦珲见我如此,不再多说。
对他,我亦不再多说。
不过相顾无言而已。
有些事,这八日,足够我逼着自己去想,逼着自己想明白。而我如今,面对宇真,只想要一个既定的答案罢了。
要他答案何用?我并没想明白,只是如小时候喜欢缠着阿爹求个结果一般,真或是假?我只是想知道。
或许宇真,会再骗我,说些好听的话,可我,又如何再自欺欺人呢?别人可能只求表面一句话,日后依旧安然度日,佯装一切都未曾发生。可我,做不到。
我求的,无外乎一个明明白白,何时开始,何时结束,求一个心死。
来不及换上官服,我手执令牌入宫,而宇真,显然正在昭政殿等我。
他见我来,只是微微笑,捧起一边的袄子为我披上,“炎炎,你怎就不知顾着自己,南边一趟回来就忘了京兆的冬有多冷?你呀,染了寒可有的你难受!”
我瞪大眼,看他。心里憋着一股子气,真想问他,你究竟在看谁!究竟在看谁!
“萦珲既然已将一切告知与你,你又何必再惺惺作态?宇真,我看不懂你!”我冒然质问他,已顾不上礼节或是其他。
我原以为我顾得上的,却不料,真见了宇真,这个笑意依然的宇真,我完全无法掩饰自己!
宇真小心翼翼的将袄子的结打上,然后缓缓落坐,道:“无错,可是炎炎,这有何干系?”
“这没有干系么?宇真,对你而言,我算什么?”我大怒。
宇真拉我坐下,又将红玉莲子羹递给我,“当然没有干系,炎炎,这可是我差御膳房的人炖了好久的,你趁热吃,暖暖身子也好。你瞧瞧你,手心冰凉冰凉。”
我一挥手,将莲子羹扫到地上,“萧宇真!”
“炎炎,你气什么呢?再气也别同自己过不去,让我看看有烫着不?”他蹙起眉,拉过我的手仔细端详,片刻才道,“幸好,炎炎,别任性,若是不高兴可以冲着我来,知道么?”那话中的关怀,好似真的。
我不语,静静的看着他,眼前这个人,陪着我一起过了八年,我知道自己看不透他,却是今日,头一回觉得他根本就是个陌生人。
我合上眼,往后退了几步,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宇真,你叫的炎炎是谁?”
“自然是你啊。”
我抬眼看他,他眼中的人当真是我么?
“我又是谁?”
“你是炎炎啊。”宇真道。
我是么?我不是,宇真,你口口声声唤着的不是我,你捧在心头的不是我。
好似报复一般,我不过是想看他变脸,让他也能体味我此刻心境,感同身受,我勾唇冷笑,道:“是么?我怎么会是你的炎炎呢?你的炎炎此时此刻不是在雍屺王的怀里承欢么?”
宇真眯起眼,他的脸色变了变,唇上的笑没了,可语调还是如此悠然,“炎炎,你在我面前,别胡闹了。”
“宇真,你真的甘愿么?甘愿放着你喜欢的那个不闻不问,你难道忘了,你面前的这个人不是萧衍,不是你放在手心里呵着的人,我,不过是你寻来的替身罢了,我是慕卿阳!”我应该在笑吧,我想。
有些话,宇真既然不说,那只能我来说,让自己灭了这个念头,再不做那些痴傻的梦。
这世上,疼我的人,本来就只有一个。如今他过世了,也便没人在将我视作心头肉了。我曾以为眼前这人是我的依靠,是伴着我一辈子的人,却原来,我自始至终,都是孑然。
宇真冷冷的凝着我,他这般眼神我第一次见,至少,是第一次如此看着我。我笑,他至少现在看着的,是慕卿阳,不是萧衍了!
半晌,他才啜了口茶,道:“炎炎,你何必如此呢?人生在世,不过醉生梦死一轮罢了。你又何必事事都计较,都要刨根问底,求个清明呢?”
“呵呵呵呵……”我大笑,是啊,可我若能醉生梦死将自己蒙在鼓里,那人也便不是慕卿阳了,“宇真,那你又何苦非要找一个炎炎呢?”
“慕卿阳!你终究是爱着我的,何必如此,收回你的话,你继续做我的炎炎,我自可当今日一切再没发生过。”他冷声道。
我轻叹,“宇真,你为何对我那么好?”让我以为你是爱我的,是将我视作至宝的?
“因为你是炎炎。”
所以,我可否以为,你那些爱语、那些温柔、那些亲昵、那些小脾气,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只是——对象不是我!
我眯起眼,很认真地问他:“宇真,你当真分得清你眼前的人是谁么?你当真知道我不是萧衍而是慕卿阳么?”
宇真侧着头,道:“炎炎,我怎会分不清呢?你记得么,你小时候安安静静的谁都不理睬,二弟欺负你一下你就哇的哭了?不过也奇怪,你从小在京兆长大,却特别怕冷,每年冬天都要过好几层被子才睡;还特别喜欢吃甜的……我……”
“够了!宇真,你疯了。”是的,疯了。
而我,是陪他疯了这么多年的人。在他眼中,我连替身都不是,他根本就是把我当做了萧衍,所以,他的好都是真的。可他真的明白么?我怎么可能是萧衍!
真真好笑!
我站起身,离他三丈远。慕卿阳,你该醒了,真的……该醒了。
我道:“我不是了,从前不是,我如何比得上你家炎炎般好脾性?现在不是,以后更不可能是!”
他的一切,都是精心计算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或许宇真自己,都分不清楚。
我低下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那是我从来没想过的,也是从来不敢想的!
颤着声,我问他:“阿爹的死,究竟是你?还是幽王?”
宇真主宰一切,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他又如何可能不知道,阿爹的死因?或者该说,阿爹的死,也正是他棋局中的一步,阿爹,也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子。
“不是我,是幽王。”宇真冷然道,此刻,他已不是从前那个对我笑对我好的宇真了,他是君王。呵,对了,他从没对我笑对我好过,瞧我记性,又忘了。
我苦笑,又道:“可你事先并不是完全不知完全没有预料吧。”
我怎没想到,萦珲的情报如此灵通,别人的祖宗十八代都能查,幽王的小小举动,他又如何会不知道?
宇真,你说得对,我不该万事都求一个心知肚明的。
因为知道一切的结果,太痛!我受不住!
宇真看着我,我可以将他微蹙的眉和流动的目光当作是忏悔么?他什么都不说,不承认,也不否认。
可这,已经是答案了。
知而不阻!
“阿爹临死前,有对你说什么么?”我不看他,低头问。阿爹那么聪明的人,怕是早就料到了。或许他以为,他可以等,所以才说要带我会瑛州看看,只是他没料到,一切竟来的比他预料的更快。
“先生让我好好顾着你。”宇真沉声,如是说。
宇真,我终究不是你,终究不是阿爹,我不懂如何压抑自己的情绪,它已经在冒泡,要溢出来了,你知道么?
我扬起手,笑着,狠狠的挥落。
巴掌落在宇真的脸上,连着我的手心,也是疼的。
“你没有资格,唤我阿爹做先生,你没有这个资格!”我冲着宇真微笑,你有你的考量,我也有我的筹码。
我知道,即便我打了当朝天子,他也不会拿我如何。
因为,我还有用,不是么?
“宇真,我会尽我所能为你收复雍州,将你的炎炎完好无损的送回你面前,可好?”我的唇角扯了扯,最终还是落下了。
宇真对此,并不发话,只是等我,往下说。
于是我又道:“但请你,答应我三个要求。”
“说吧。”他叹了叹,道。
我笑了,再一次控制不住,放声的笑:“宇真,你太厉害,你说我聪明说我纵横才华,多好笑!你比我聪明何止百倍何止千倍!你如何想到这计划的?见我第一眼时?那时就决定让我又做替身又为你卖命?不止,不止!还由得我见了本尊依然忍不住帮你夺回!究竟是你太高明还是我太愚蠢?”
笑了一阵,停了,才说:“罢,也罢!过去的就过去吧。尔乃吾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本就是我的命。但此后,世上只有慕卿阳,再无慕炎极。我与你,只是君臣,除此再无瓜葛!”
宇真叹道:“你当真如此决绝?”
我道:“这难道不是陛下所愿?微臣的第一个要求:请陛下收回御赐之字,臣只是慕卿阳,亦请陛下别再拿八殿下的名讳来称呼微臣了;第二,请陛下在臣离京这段日子,能寻人替为阿爹上柱香,初一、十五,都别拉下;至于第三,臣可否先记下,容日后再说?”
宇真不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我拱手迈进三步,徐徐行拜伏礼:“微臣方才多有冒犯,还请陛下降罪,将微臣逐出京兆!”
宇真,从今往后,您是陛下是皇帝是林翰国君,是微臣效忠的主上,然我,却只是慕卿阳,也只能是慕卿阳!
这之后,我没回府,便又出发,离开京兆。
身边,谁都没跟,包括萦珲。
到瑛州时,才修书与管家刘伯,请他好生照看家中事务。
我冒昧去慕府打扰,慕卿涤也没多说啥,只是安静的将我带进去,对慕家家长也只说我是他故友,所幸那两位老人家早已不问世事,我在瑛州任职期间也没见过,这才混了过去。
慕卿涤不问我,究竟发生何事。
他只是依旧每日,嘻嘻哈哈的拉我出去吃盐酥鸡。
我逗留了一旬,总算觉得可以不去想那些事那些人了,这才告诉慕卿涤,我要去雍州。慕卿涤为我收拾了行装,又送上好大一盒云绿茶,供我路上品赏。
一路上,我曾多次盘算究竟该如何让雍屺王交出雍州的治理权,却如何都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此人虽只是远远见过一面,但听萦珲所说,加之之前雍州之行所见所闻,绝不是个省油的角色,比起宇真来,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笑了笑,又想起这人来。
很多事,以为自己能忘掉,却根本忘了,不过短短日子,是忘不掉的。就好比昨日,独自走在街上觉得凉,却老以为身后会有人上来替我加一件衣裳。
真自作多情不是么?
我苦笑,慕卿阳,你又忘了,宇真的好只是对着萧衍一个人的。
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总能找到法子吧。
向宇真保证时,说的信誓旦旦,其实也不过是想找个借口离开京兆,离得他远远的,免得他再对我好,再对我叫炎炎,我很笨,分不清他叫的是谁的,再呆下去,会疯掉。
不让自己跟宇真一样疯的法子只有一个,替他将萧衍带回去,然后彻彻底底的断了这个念头。
话说回来,要接近雍屺王都未必是桩容易的事,又何况,从他手中夺走雍州?
我趴在叹桥上,无聊的长吁短叹一番。雍州当地人说,这座桥很有渊源,架于渠水之上,传说古时候这桥断过一回,便生生的将一对有**分割两地,桥边时时可闻叹息之声,故而得名。
传说固然美丽,与我而言,却只是一个故事,仅此而已。
人都说叹桥边上的永欢楼是雍州最出名的小吃楼,我昨日在那儿尝了道红豆奶冻,果然齿颊留香。闲散几步,听小二说蜜金是今日的特推,我听这名字很有趣,便也点了份。
闲品佳肴,坐看美景,其实人生若此,也该说不枉此生了。
我自嘲的笑了笑,抬头却见,面前又坐了一人。
蹙蹙眉,心道,也对,我居然忘了,我还有张同萧衍极相似的脸,也莫怪雍屺王会寻上门来。
不动声色,我看他一眼。
那人却很是自在,吆喝来小二又点了些小菜和点心,仿若招呼远道而来的朋友一般热情,他道:“卿阳,真没料到你会来此地。”
这一句,惊出我一身冷汗。莫非早在我动身之前,此人已神通广大到对我的行程了若指掌?
我眯了眼,仔细一想,又否认了这个想法。自打多年前,别人便只知慕炎极不知慕卿阳,即便雍屺王晓得我,也不会如此直白的叫我。可卿阳二字,他从何而知?
“你不记得我?也是,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一场,你将我忘了也属正常,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你。”他越说越轻,可我还是将这些话收入耳中。
此人的神情,好似被谁遗弃了的哀怨模样。我微微笑,有了些许印象。
终于想起,那个与我同游汾州,很是热忱的陶宛雍,这名字起得巧,若是如此,也难怪他当日见我的头一句话,便是我怎会在此。
想来,他也以为,他见了萧衍。
我又笑,是否该说,天助我也?
呵!
我整了整神色,便笑道:“如今你是主我是客,不知今日可还有幸品尝那白毫银针?”
“你若不嫌弃,自然是有的。只是,我没随身带呢。”他道,笑笑的看着我,蘸了水,在桌上写下几个字——雍宛韬。“真是抱歉,当日在汾州没告诉你真名,卿阳觉得我这名字如何?”
他果真没什么架子,“这名字是父母起的,哪里是旁人可以多加评论的?”
雍宛韬挑了眉,“我倒觉得卿阳的名字很雅呢,好听得紧,你……不高兴?”
“不是。”只是想起了起名之人罢了,阿爹从未与我说过,卿阳二字有何意思,我问过,他也没说。F7847AA078谁责沉:)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
在我长大的村落里,很多大人都说贱名易养,故而都是啥狗子、小草之类的名,从前还觉得,我这名,奇怪得很。
“可你又是皱眉又是笑的,究竟为何?”他又问。
我于是浅笑道:“想到小时候我跟阿爹说这名字太奇怪,想换个好叫的名。”
“什么?”
“阿三。”我眯起眼笑,那回阿爹被我气坏了,一直在念我,说名字是跟一辈子的事儿,不能因为难叫难写就随随便便换了的。
虽然阿爹是个很温柔的人,也很宠我,可有些事情上,他可固执得很。
雍宛韬听后,便放下筷子,将这名念了三遍,很是好笑,他道:“也不错,不过卿阳更好听。上回在汾州我便想问,卿阳很喜欢这些小点心?”
我咬了口红豆奶冻,清淡的香甜顿时在口中弥漫,“很好吃,这家的点心做的不错。”
“当真?我府上倒是有厨子很会做点心,不如待会儿去尝尝?顺便一起吃茶。”
“雍王府是什么地方,我怎敢随便叨扰。”我嗤道,连我自己,都没发觉,这语气有多酸多讽。话出口,我又略微后悔,本是很好的机会。
可对着雍宛韬这一脸笑意,我想的却是,又一个将我与萧衍扯上关系的人。慕卿阳啊慕卿阳,你这叫不叫一朝被蛇咬?
好笑!
雍宛韬并没气,只是继续笑道:“卿阳可是觉得我哪儿会拘束?若是如此,我差人将吃的送到这儿来可好?不过,卿阳怎知我居于雍王府?”
“你雍王何等人物?我又怎会不知,得王爷一见,果真是三生有幸呢。”我道。不得不说,见他如此悠然模样,忍不住,便想刺他。
可雍宛韬好脾气,依旧还是那幅模样,“卿阳,我不知何事扰了你的心,对我,你不必带刺,我不会害你。你能来雍州,我真的非常高兴。”
我盯着他,不知为何,就是想撕了他不断笑着的模样,“雍宛韬,我用不着你来说教,你高兴不高兴干我何事?恕不奉陪。”我留下银子,直接转身走人。
终于明白为何之前在汾州我对他很是推崇,今日却老忍不住如此了。
雍宛韬的笑容,太悠然自信,看似也太温柔。
忍不住,会想起另一个人!
我以为我放下了,我以为我至少可以平静的去看待一切了,可事实上,几个月于我而言,还是太短。
在我还未彻底冷静之前,与雍宛韬过多接触,并非智举。
谁又知道,他的笑,是真是假?
我已经……分不清,再也分不清了。
第十五话
一路往外走,居然又是叹桥。
我笑了笑,是否该说这桥与我有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