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来,我方才是真的任性了,如何都收不了自己的脾性,一个劲的刺着雍宛韬,非将他脸上的笑意扒下来不可。
往后若想要再跟他攀关系,恐怕有些难度。
苦笑,心道如此也罢,我也好久没放纵一回了。心里总是有事,惦记这个惦记那个顾及这个顾及那个,偌大的京兆于我而言,只是牢笼。
从前,那里有我所爱亦是爱我之人,为此,我甘之若饴。可去了那人,京兆对我来说,也确实就是个笼子,这些年来,我在笼子里变得愈加乖巧起来。
可这,真的是我么?
我不知道。
儿时曾有过走遍大江南北的理想,也没实现,更不知道何时实现。
总觉得,自己好像黄粱一梦,此刻醒了,顿时怅然若失。
“为何要跟着我?”身后传来脚步声,那道暗绯的人影,正是雍宛韬。
他在我身后,似是结下了披风盖在我身上,我听他道:“虽是初春,可天还是凉着的,卿阳,你穿的太少。”
“我与你,不过萍水相逢,你何故如此?”我又问。
回头,见他柔柔一笑,“相逢既是有缘,何况我们遇过好多回。卿阳,想要关心一个人往往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我不懂,没有目的的关心么?”
“你所想的目的指什么?若是指利用之心,我没有;但若其他目的,还是有的。比如与你交朋友,比如与你作至交,可是卿阳,这算是目的么?”雍宛韬边说边眨眨眼,脸上依旧是浅浅的笑容。
可我,分不清真假,也不知他话中的真假。说到底,我还是不懂。
见我不答,他又说:“卿阳,不想笑就别笑,想发脾气就发脾气,这没什么不好的。我与你认识不久,可有些话还是想说,其实你刚才也挺好的,至少是个真人了。心里头若有不舒服就说出来,不能对我说,可以对天说对地说,雍州人杰地灵好山好水,够你发泄的。”
微微勾起唇角,我道:“你这好山好水不是这么糟塌的。”
“为何不是?再说你不过发泄一下,也不碍着谁,怎么着?笑了?”
我愣了愣,这才发现,方才是真笑了,于是说:“雍宛韬,你是个奇怪的人。我方才如此无礼,你还都我笑?”
他耸耸肩,并不在意我的突兀,“嗯,我喜欢活生生的人,若高兴不高兴都闷在心里头,便不是人,是一尊了无生气的傀儡娃娃了。我最不喜欢那样的人,还是卿阳好,你若是不乐意了,就冲我发脾气好了。”
“你……拿我同谁比?”我挑了眉,问。
我以为,他会隐瞒的。
可雍宛韬并未瞒什么,“我府上有个同你长得极像的人,可一眼就能分出来。你们虽模样相似,但卿阳,你比他有神采得多,好看极了。”
雍宛韬……你说,我比萧衍好么?
这话我放在心里,脸上的笑不由愈加的深,“若你不嫌弃我一介平民,阁下这个朋友,我是教定了。”
“怎会?卿阳愿把我当朋友,我欢喜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既然已是朋友,可否随我去府上吃茶品点心?”他笑意盈盈的看着我,等我的答案。
我点头,与他同行。“若不是极品的茶和点心,可别指望我吃得开怀。”
雍宛韬,他让我捉摸不透,至少表面上,他的一切都好似真的,可若他真如此,又岂能如此轻易的稳坐雍王之位呢?
拧了拧眉,便也不再多想。
答应宇真的事我自会做到,无论前面的那人究竟是谁。
我只是想,了断了这件事,也好还自己一份自由。
出乎我意料,雍王府并未如我所想那般奢华。其规模与里头的布置充其量也就是宇真的一座行宫而已。
可我分明,听人说过,雍王府上是何等奢侈,甚至随处可见稀世珍宝。
雍宛韬似是看透我的疑惑,便转头对我笑道:“我父皇在位时,这里还很热闹的,只是我生性不爱这些,做人么,还是低调的好。便差人将宫殿差了一半,建了私塾和医馆。便是我雍州再富饶,也是有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能支个地方让他们歇息,我心里头也好安心。”
“如此做,只求安心?你竟是那么好心的人?”
雍宛韬笑,“我不是好心,但如此做确实能够安心。卿阳,你想,治安不佳为何?不过是民心不稳罢了,我如今让他们安身立命,自然也就少有宵小之徒。这样,雍州便是安稳的州,我这一州之长,也就安心了。”
所言甚是,这作法我也曾想过,无奈林翰版图太大,要实施起来需要太久时间和太多人力。我也只好在瑛州试了试,京兆是林翰首都,本就守备森严,治安自然是好的。
我感叹一番,道:“我今日总算明白,为何雍州子民这么爱戴你了。雍宛韬,你很厉害。”
“会么?”雍宛韬停住脚步,仔仔细细的盯着我直瞧,“会么会么?我真的厉害?”他问话的表情,如同稚子一般。
我点了点头,无意外的见到他毫不遮掩的笑。
所以,忍不住要婆他冷水,“可一直收留这些人,长久岂不是养成他们的惰性?若是其他子民有样学样,你难道还把整个雍王府拆了给他们住?”
雍宛韬偏过头,挠了挠,“也对,这问题我倒没想过,卿阳,你真聪明。”
他碎碎念了一阵,将我一人留在茶室之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问及,只说被我的提问难住了,便先理了理头绪记在纸上,明日寻谋臣门客共同商量。
他的神情,很认真。
方才的话若有几分恭维,那么此时此刻我的佩服便是由衷而发。
终于明白,为何雍宛韬能雅得人望,很受百姓爱戴,也终于明白,昔日齐飞阁为何会说,雍州子民只知雍王而不知林翰天子了。
在雍王府用了茶后,我没多作逗留,便匆匆离去。
席间,雍宛韬对府上事并不多说,仅是一个劲的与我介绍雍州概况,他与我说,日后若有闲余,就一同寻访名山秀水。
我笑着应下,心道此人若非雍州封王,倒真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雍宛韬见我如此,很开怀的笑了,他的笑中还有几分神秘,我问他,他也不答,只是一味笑着。
至于答应宇真的事,我并不着急,离开京兆之前,宇真曾私下派人来说,给我两年时间,若无法达成目的,便得返回朝中。当时我并未多作回应,只因那时一心想的便是离开。
两年时间,足够让我慢慢算计,从长计议。
先前曾苦恼与如何接近雍屺王,却不料他竟是旧识,这已算省去许多时间。至于日后该当如何,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如此最好。
我原以为,雍宛韬所说的日后好歹会过个四、五日,心想自己可趁这段时日先行四处走走,看看此地风土人情,毕竟雍州会是我即将停留两年的地方。
却不料,隔日一早,雍宛韬就兴冲冲的寻上门来。
他见我已起身在用早膳,便很乐的招来小厮添了把椅子,与我一同吃。
“我还道来早了呢,没想到你已经起身了,睡得不好么?。”
我摇摇头,“不是,习惯而已。”林翰虽无日日早朝的规矩,可宇真继位以来,早朝便从未停过,故而早起于我来说,已是一种本能。每日到了这时候,人就会清醒过来。
雍宛韬笑着,亮出他从王府里带来的点心,“卿阳,今儿个我带了几道我们这儿的特产,你不妨尝尝?”
我瞟了他一眼,昨日是吃过王府的点心了,说实话,味道还一般,与我心中所想的极品有些距离。而他今日带来的似只是普通糕点,一坨面团样的东西。
心下有些不悦,便道:“这是你们雍州的特产?”模样就长得不好。
吃点讲究色香味俱全,缺一不可,雍宛韬带来的点心,在看面上就输了一筹。
雍宛韬倒也不理我的埋怨,只是笑笑道:“嗯,长得虽一般,可卿阳,人不可貌相,点心又何尝不是如此?你尝尝后再作定夺,如何?”
我挑起眉来,侧目盯着雍宛韬,他的唇微微向上勾着,仿佛对他所带来的点心很是满意,他眼中的神采告诉我,他非常肯定我会喜欢。
我浅笑,好一个自信也自负的人。
右手提起一块面团,凑到嘴边小小咬上一口,这滋味……
真真妙不可言!
说是面团,但口感极佳,一点儿也不粘牙,薄薄的一层面里头便是清香的馅料,只是这味道究竟是什么呢?
雍宛韬也不卖官子,他解了我的疑惑:“这面团使用上等的香米烘成,加了些特殊的香料,所以入口即化,口感极好。而里头的料子,是去年摘下的第一季青莲与最后一季梅花,厨子将两者捣烂,参入糯米揉成,不加一点糖,所以味道清香无比,微微一点甜。”
“雍州有此特产,也真是奇了,果真是极品!”我笑道,“只是,昨日你府上的点心可没那么好吃。”
雍宛韬挠挠头,笑说:“你不喜欢么,我昨日见你吃茶时很是愉快,眼睛细细的眯在一起非常享受的模样,可送上来的点心卿阳虽也很虔诚的享用,但却没之前那幅满足劲,我便猜你,不喜欢我府上厨子做的小点。”
我有几分惊讶,不曾想到他竟对我观察入微。
“你见我要的点心都口味偏清淡,不那么甜,所以特地寻人来做这道点心?”我半信半疑的问。
雍宛韬作势点头,他摊手一笑:“我平素是不吃这些东西的,所以府上厨子也不擅长。可既然卿阳喜欢,我自然要寻人来做了,偏偏自己不谙此道,否则亲自做来让你试尝也是一桩乐事呢。”
亲手做……么?
我愣了愣,有一股并不大好的情绪漫溢在心中,我知道这份感情不是一日两日消磨的了的,可想起来总会闷闷的痛。无论如何,那是我那么认真,也是那么用力去爱过的去努力过的一段感情。
原以为,拼命的不想不去回忆,就可以慢慢忘了吧。
可偏偏,毫不相干的字词都能引我一番回想。
你说,那些点心,真是宇真亲手做与我吃的么?而非假手他人么?
天知道!
“雍宛韬,你何故如此?我真不明白,你昨日说对我好是将我当朋友,可为朋友入厨洗手做羹汤,似乎有些过了吧。”我仔仔细细的盯住他,看他脸上每一个小处,每一个变化。
可依旧,没有任何的破绽。
他看似,那么的真诚!
“别人或许不值得,”他说的很小声,我也仅能凭他的嘴形猜出一二,“可你是卿阳啊,是我很重要的人呢,自然要好好伺候着。”
伺候?我轻笑,此话从何说起?我又如何担待得起?
“雍宛韬,不要把我当别人,我不会是你认识的那个同我长相相似之人的。”有谁会对一个陌生人好?那我是不信的。雍宛韬对我好,或许也就因为我长得像萧衍吧。
苦笑。
“卿阳,你乱想些什么,你是你,他是他。在我眼中,那人一文不值,一尊木头娃娃又何好的?我才不稀罕呢;我不是说了,在我看来,你比他好上千百倍。”他冲我笑笑,支者下颚很认真的瞧我。
他的话,我能当真么?
我笑,是否可以以为,不论如何,在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将我看得比萧衍重了?我是否该为此欢欣鼓舞呢?
很久之后,我每每想起今日对话,总是不由感慨,雍宛韬是第一个对我说,我比萧衍好上千百倍的人,他的这句话,即便那时我还分不出真假,都牢牢地记在心底。
雍州处南地之边,北临渠河,南临麒海,内有山一座,名曰射华。
只是,我没想到射华山名字虽豪迈,但模样却很是秀气。
“看卿阳的意思似乎有些失望?”雍宛韬走的比我慢一步,他缓缓从我身后走出,侧着头问我。
失望倒不至于,“只是觉得与名字不大符合罢了,你以为呢?”我将问题抛回。
雍宛韬大声笑道:“也是,可自打我有记忆起,这山就叫做射华,我总不能因它不够雄伟而改名字吧?话又说回来……”
他忽然停住,将脸凑到我面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打量。
我微微蹙眉,雍宛韬总有些举止不合礼数,让我觉得不大舒服。
他又笑,道:“卿阳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头。你若不喜欢我的冒失,大可说出来,我会改的。你什么都不说,我就得用力的猜,万一猜错了可怎么好?或许说这番话也是冒失,在你眼中,我同你可能并不熟,可是卿阳,我是真的想你好,你开心些快活些,我也就满足了。卿阳啊,表面上看起来很豁达很有礼有节,其实心里头多的是心思。”
我往后退了一步,脸色微沉,道:“我的事用不着你来管。”
我不喜欢,那种被人看透的错觉。
雍宛韬盯着我,轻轻叹了气,道:“也是,是我逾矩了。可我真希望你能把我当做至交,在我面前毫无遮拦,我已把最原本的雍宛韬拿给你看,可你却不行。”
“呵,是你自己要如此对待我,我并不……”
“别往下说,好么?”雍宛他捂住我的嘴,微微的笑,他的笑容有些苦,他的眼中有很多感情,那是我曾经很熟悉如今分不清的情绪,“我不说便是,你甭往下说了。”
我不懂他,或者该说我不愿懂他?“你无需如此委屈的,你是雍州之主,要如何不行?”
他轻笑出声,眼波徐徐流动,道:“我不委屈,这样也挺好啊,哪里委屈了?卿阳觉得我如此很委屈?你还年轻,所以才不懂的。以后等卿阳大了,就会懂,这世上有很多事旁人看来你很委屈,其实自己是乐在其中的。”
“别摆出一幅年长的模样,雍宛韬,我没比你小到哪儿去。”我不悦的撇嘴,在官场数年,虽也有人欺我年轻信不过我,可这般口吻,我还是头一遭听到。
“哦?那卿阳今年多少岁?”
“再过三个月便廿一了。”我并未隐瞒,拧眉瞅着他一脸坏笑,隐隐的明白雍宛韬在套我的话,“是啊是啊,总比你这老头子小得多!”
“我不过比你多吃了五年盐,你便说我是老头?卿阳,说话可要对得起自己良心。”他呵呵笑,须臾又道,“这样不是挺好?你这般才像这年纪的人,何必逼着自己装老成?到了我这年纪,真真是想装轻狂也装不出了。”
说罢,他竟还上前摸摸我的脑袋。
我稍稍一愣,虽觉得雍宛韬的话很好笑,但他底下的深意我也算是领会了。雍宛韬或许并没说错,我的稳重确实有几分是装出来的,若不装,便无人信服于我。何况,我若不逼着自己成熟,又怎能达成从前所愿?
不是有那么多人都盼着我快快长大么?
看着他,不由得抿唇一笑,雍宛韬的确是个很奇特的人。
“笑了?那就好,”雍宛韬将我拉到山腰的一处凉亭里,“你瞧瞧我,已经两次了,先是把你惹毛了,然后还得将你弄高兴。”
“累?你嫌麻烦?”我挑眉调侃他。
他连连摇手,“哪会。卿阳,你发现没,你都没认认真真叫过我,你说我同你,算是熟了么?”
“我将你当朋友。”我道。
“朋友之间,我称呼你的名,可你从来都不叫我,或者便是雍王的称呼,很生疏呢,不如你也以名相称?”他笑言。
“我有叫过你的名,方才不就是?”
他努努嘴,说:“那怎么算?你可是连名带姓的叫。”
我思量一番,又道:“你不也连名带姓的叫?”雍宛韬只以为,卿阳便是我的名讳。
他怔了怔,“那不算,总之,你直接叫我的名字不行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错将雍宛韬当作是摇着尾巴的某种动物……他这般表情,实在好笑。我笑出来,“雍?”
“不行,谁知道你在叫什么,宛韬不行么?多好的名字?”他提出要求。
怪怪的,总以为那么称呼他很奇怪,于是我坚持:“要么雍,要么雍宛韬,你自己选吧,不要就拉倒。”我从来不是容易妥协之人。
所以,在我二人之中,雍宛韬便是妥协的一方。
他缩了缩脑袋,扁扁嘴,道:“好吧,总比啥都没得好。”
我见他如此,更是止不住的笑意,也便不再去理会雍宛韬的心思,一个劲的笑。
他越发委屈起来,开始还放任我如此,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拉过我的手死死的按住,道:“别笑了别笑了,我是要你开心,可没要你如此把我当笑料!”似是很哀怨的语调,可眼里闪烁的却也是欢乐。
我收敛了笑,一时竟是无言。
一阵沉默后,雍宛韬又打开话匣子,东拉西扯起来。
“卿阳真觉得这山不好看?”
我摇摇头,“南秀北俊,各有风味,何来好看与否之说?每一处都有每一处的特色。”
雍宛韬很仔细的听着我的话,他问:“卿阳去过很多处地方?”
“不多,只是恰好在南北都曾住过。”去的地方也不少,不过多是为了公务,根本无暇游历一番。
“这样啊,那我们以后一同游走可好?踏遍林翰国土,还可以去更远的沙漠瞧瞧,一定是人生一大乐事。”雍宛韬微微笑的模样,很温和,也很好看。
我轻笑,道:“你可是雍州之主,哪来如此多的闲情逸致?你此前去汾州,是为了游玩?”
雍宛韬耸耸肩,“确实没有,去汾州也是想去看看赋役新制的效果如何,汾州是当年雪灾闹腾最厉害的地方,也当是最能看出新制效果之处。我如今是没有,可卿阳,若有朝一日我不再是雍王,不就有了么?”
我有几分惊讶,不知他这话从何而来,莫非……我寻思,小心翼翼的问:“你这话怎么说?你怎么可能不是雍王呢?”封王的名号是世袭的,前任的过世,下一任的才继位。
雍宛韬不看我,只是凝着眼前的秀美山色,道:“总会不是的。终有一日,林翰旻帝会收回九州。这只是迟早的事罢了。”
“这是我朝建国以来的封制,怎会废除呢?”我眯着眼,又问。
“会,一定会!”雍宛韬微笑,“卿阳,我的祖辈没有遇到,不代表我不会遇到。旻帝继位以来,力推许多新的政策,整个国家很有起色。他是个有野心的人,决不会坐视自己的统治版图少了九州。何况我雍州很是富饶,在九州之中地位极高,与他而言,是眼中钉肉中刺吧。”
他竟能将宇真的心思,把的如此准?!
“可是……”
“我从前便知道这一点,你无须安慰我。即便我不出什么差池,真到了他无法容忍的一日,便是举兵前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会……他……皇上不是这样的人!”我忍不住反驳,这种忍不住是在骨子里的,习惯了八年的下意识。
雍宛韬回头看我,调笑道:“卿阳怎知他不会?你又不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
心跳停顿一拍,因雍宛韬的话,也因我的冲动。我慢慢说寻着借口,道:“我曾在京兆住过几年,人人都说当今圣上贤政爱民,是个不多得的好皇帝。”
“正是如此,他才容不下我。卿阳,你不懂的。其实我与他是一类人,唯一的差别在于,他有江山,而我只有雍州。这形势谁都看得清,他对江山社稷如此看重,便不会允许封地的存在,只有九州重归他的统治之下,在他心中,自己才是真正的王者了。而我,更清楚,有些事,逆反不得,何况雍州,并不是我最在乎的,只要雍州子民能过得好,我便也算对得起祖宗了。”雍宛韬一字一句的说,他说的很慢,也很对。
我亦无法再说什么,因为我比他更清楚,宇真就是这样的人!宇真的心里是决计容不下他的,雍州只是理由之一。
雍,若你不是雍屺王,那该有多好呢?
可惜,这只是空想!
这一日,雍宛韬问起我欲在此地逗留多久,我答他说自己打算住下。
雍宛韬便很有兴致的问我愿否住到他府上去。
这本就是我巴望的,可我也只说,需要考虑。
三日后,他在问我时,我便应了下来。作为交换的条件,我入他门下,做一个小小的食客,小小的谋臣。
其实,我同宇真有何差别呢?
不都是在骗人!
第十六话
我原以为,入了王府门下,便会时时瞧见萧衍,这本是我不待见,却又不得不见的人。
坦然的说,我不愿见他,见了他会恨,凭什么他能得到而我却求不得?也不爱别人看我的眼神奇奇怪怪,很明显便是将我与他在比较。
我承认,我心里生虫了,若说萧衍是宇真的心头肉,那他便是我的肉中刺,并不单单因为他乃宇真挚爱的缘由,只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面对这个让我做了一场梦的人。何况,这场梦还这么长,代价还如此大。
很小时候,阿爹就说我小孩子脾性也会小心眼,那时并没放在心上,此刻想来,他确实知我甚深。反复告诉自己该忘记、该淡然,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提醒呢?
笑。
可我没料到,我竟是隔了整整一个月,才见到了萧衍。
那一日我心里有些燥,早会时为了件事儿与雍宛韬吵了一架,说不过他,因而一人四处溜达图个安宁,却未料,竟遇上了他。
上回在法灵寺外,我也只是远远瞧个究竟,那日近看了,才发现我与萧衍,比我想象中更相似,可面皮子上是如此,却总觉得,我与他完全不同,不知到底是我的错认不是。
他见了我,远比我更惊讶。可他什么都没问,见了我身后踱来的雍宛韬,便转身离开。
我回头瞧了瞧雍宛韬,心道莫非他竟是恶鬼不成?
雍宛韬却是笑:“你怎就跑到这儿来了?”
话说我与他也算交情不浅了,平日里我并不拿他当王爷,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并不拘谨,于是道:“怎么?这里就他能来,我不能?”
雍宛韬又笑,摇摇头道:“这儿可是人家的地盘。”他提起萧衍时,眼角微微一挑,似是很不屑一顾的模样。
我有了几分疑问,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些日子来,我听闻雍宛韬对萧衍很是宠爱,平日里好吃好用的统统都送去。这自然没什么,可萧衍在雍州,毕竟仅仅是一个质子。
但若雍宛韬真喜欢他,又怎会如此冷淡?甚至我住到府上以来,都没见他找过萧衍。一次都没有!当然,夜里有没有,我是不知的。
“我说了多少回了,我与萧衍,什么都没有!你怎就不信呢?卿阳,以你对我的了解,我怎会喜欢上一尊木头娃娃?”雍宛韬又解释,这说辞我已听过好多回,可从不放在心上,我并不明白,他为何老喜欢说这些。
雍宛韬说的有几分道理,他说我知他,若他现下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我想我是知他的,故而……我微微一笑,道:“无错,可你将他伺候的很好。”
雍宛韬挠挠头,道:“是是是,他是皇族中人,我怎能不好好贡着?若他有个闪失,日后旻帝必将此作为话柄,我虽不在乎雍州归属,可也不想因此失了性命。”
我促狭的笑,雍宛韬这般模样最是有趣,我如何都弄不明白,他怎会有这般表情。于是又道:“雍,如你所言,以我对你的了解,也该知道你若真厌恶一个人,不会将他放在自己眼前。这儿离你的寝居并不远吧?”
非是我刨根问底,不过是觉得雍宛韬这般,很好玩。
他叹了叹,好似被我问到骨子里了,只好说:“你听哪个下人说的闲言碎语?我父皇对上一任的质子很迷恋,此话不错;可并不意味我也会。好啦,我最多就是喜欢萧衍的脸而已。可这人的性子实在无趣的紧,娇贵着长大的,总仿佛别人欠了他多少银两。不会闹、不会气更不会笑,哪里比得上卿阳半分?不是不是,连十分之一的神采都没有,若他真有你十分之一神采,我只怕……早就喜欢上他了。”
说罢,雍宛韬看看我,很小心的看着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小心的原因是他最后那一句,而当时,我所有的注意力只在他说的,萧衍不及我的十分之一。
这样的话,自欺欺人亦罢,听来总是好的。
就算雍宛韬骗我,那又何妨呢?我又何尝不在骗他,这一来一回,又说得上谁真诚谁清高!
“卿阳,我是说真的!”许是我只是浅笑并没回话,雍宛韬误以为我并不信他,他又道,“我是说真的!你信我!我雍宛韬,可不曾欺你半句。”
我愣了愣,笑说:“指天发誓?”
雍宛韬很是坦然,便举起手说:“苍天在上,我雍宛韬立誓,卿阳到雍州之后我未曾说过半句假话,从前不会,以后更不会!若违此誓,愿遭天谴。”
他说的是如此振振有辞,而我,有真的信么?他没骗我半句,我又如何知那不是一句?他没有骗卿阳,可我全名是慕卿阳。
这听来虔诚的誓言,何尝不是错漏百出?
抑或,不过是我小人之心。
“我信你了。”淡淡的道。
雍宛韬并未因此欣喜,我原以为,他会如往日一般很是高兴的大笑,可今日,雍宛韬却小心翼翼的问我:“你当真信么?卿阳,我无法苛求你真诚以待,只好求你,如不信,便也不要敷衍我。你的话太轻飘飘,我如何都无法当真啊。”
真有如此敷衍?我扪心自问,并不知。于是下意识的叹道:“雍,你又何必事事都刨根问底,有些事,不知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