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先生,敢问您将当今圣上置于何处?您可知,你的话是大不敬的!”我淡淡驳斥,本以为不让子弟走上仕途的慕家是如何清高,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慕卿涤了然一笑,他撇起嘴,道:“大人希望我将皇帝置于何处?我慕家人若真敬重他不会不效忠于他。我等只是认定了林翰皇族毫无作为,才会白白让异姓封王在各自领地称王称霸。这般皇帝,我等何须敬重!”
“你……”我承认,他说的都对,连宇真偶尔也会说他的父皇是如何畏缩,但宇真不同,我信宇真终有一日能平复三州收回政权。
慕卿涤见我沉默,他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崔元籍厌弃你的理由有二。其一,此人自小由亲姐姐照料长大,而他阿姐与你爹有婚约,后遭悔婚,这笔账,他自然是记在你父子二人头上的;其二,若没有你,如今的瑛州知州当是他的妹婿。大人一来,便把崔家得罪个彻彻底底呢。”
我愣在那儿,万万没想到与崔家小姐订亲又悔亲的人竟是我阿爹。我眯了眼,心想一定是那女子不够好,我阿爹才看不上的。我问:“先前的知州是崔家人?”
慕卿涤摇头,道:“错,前任知州与再前任知州都是我慕家学生。”
“您不是说过慕家子弟不得入仕途么?”
“慕家学生并不是慕家子弟啊。”慕卿涤笑得狡猾,“既然只是门生,我又何来权利干涉。”
我看着此人,他没比我大多少,可处事言谈却老辣许多。慕家人是君子洁若青莲,但他门生如何却与他们无干。哼,怎会无干,若然知州是慕家门生,那大小事宜总都是要问过的,这与慕家人做知州有何差异?
我不语,只听他继续说:“而薛家之所以看得起你,也因为你爹曾与他们有恩惠。当年薛家长子在朝为官曾遭人陷害危及性命,是你爹平的反,这点情分,薛家总是会还的。”
我微笑,想知道他绕了那么久究竟要说些啥。
慕卿涤也没再绕圈子,只道:“大人,我只对你说一句,你日后在瑛州所做的一切皆是你个人行为,与我慕家毫无关系。”
这话我已猜道,我说:“这是,炎极既不是慕家人,自然没有关系的。”
慕卿涤笑笑,道:“你如此认定自然是好,可别人不那么想,尤其是崔家。慕某也只希望大人知道,即便慕陨辰出自慕家,可自他入京求取功名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慕家人,你也不会是慕家人。日后大人所做的决定,慕家未必会反对,但也不会支持,这一点,还望大人记住。”
他的话很明确只说了一点,三家之中,我唯一可以倚靠的力量也只有薛府了。
这一趟,总算没白跑,虽没好消息,但也解了心中疑团。
我没久留,品完这日后可能再尝不到的云绿茶,便告辞离开。
送我出门时候,慕卿涤拉住我的衣袖,说:“卿阳,慕家有慕家的难处,规矩祖训都明白写着的,慕家虽不能容你,可我慕卿涤喜欢你,有什么事你可以找我。”
“但不可找慕家?”我问他,我注意了,他唤的是阿爹给我起的名,慕家第十六代恰好排到‘卿’字。
他点头,正色道:“绝对不可!”
慕家是三家之首,故而如此么?他年纪轻轻丹霞重任,他的难处我也该知道。
我微笑,拉开他的手,慕卿涤也笑起来。我于是知道,他还是昨日的他,只要不涉及慕家。
离去前,我突然想起,便问他:“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慕卿涤狡黠的笑:“自然是知道的。”
“那为何诋毁我阿爹?”
他又道,笑容还是这般:“试探你呗,傻瓜。”
试我?有什么好试的。阿爹都……我咬住唇,告诉他:“可否托你一事?”
他点头。
“麻烦转告阿爹的爹娘,阿爹去了,月前的事。”我道,阿爹虽不再是慕家人,可慕家二老还是阿爹的血亲,阿爹的碑入不了慕家祠堂,可我还希望,他们有空可以去看看阿爹。
慕卿涤显然是未曾料到,他退后两步,神色有些慌:“你说……小叔他去了?”
这是我第一回,听他如此称呼阿爹,是叔叔,而不是慕陨辰。
“嗯。”我拍拍他,我相信他眼中的神伤是真的。
慕卿涤叹息,道:“小时候,小叔很喜欢抱着我说故事,我识的第一个字,是小叔教我的。卿阳,待我有时间我会去拜祭叔叔,但这事,说不得。”
我一愣,问他为何。
慕卿涤却道:“祖父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他虽亲手将小叔逐出家门,可最疼小叔的却也是他。若此刻跟祖父提起,我怕他受不住,所以……抱歉了。”
我点头,表示知晓。
我是阿爹的孩子,阿爹是慕家的孩子,阿爹离开了慕家,而我也不会是瑛州慕家人,这些,我都明白了。
阿爹曾说,瑛州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确实如此。在这儿做知州,实在碰不上什么大事。这一个月中,我见了几位县令,也将近年来的卷宗差不多翻了个遍。
府衙里的人也渐渐习惯我的作风,开始配合起来。
一切,似乎都很好。
有何处不懂,虽然可以向慕卿涤求教,但却得偷偷摸摸的。不是差人拐了弯子送上拜贴,便是学书里说写的飞鸽传书。
萦珲说,一切都入了正轨,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笑,笑着谢他。
话说慕卿涤确实帮了我不少。
他告诉我,我的录事高武是冀州人氏,甚喜甜食,为人爽快讨厌拖泥带水,且此人可一目十行记性很好。我于是请萦珲替我准备各色甜点十六道,按着宫里头的作法请厨子照做。又将此人调至卷宗处,助我整理公文,效果自然事半功倍。
他也告诉我,我的主簿柳三是沂水当地人,喜好弄墨挥洒,对古砚情有独钟,此人八面玲珑,可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将随身带的春丝龙凤砚赠与他,托他与崔家慢慢周旋,虽未见功绩,但也好过我对着崔元籍的强。
高武曾说过为何开始会排斥我。
他说方听闻我会取代崔家妹婿到任时,他们虽感意外,但也不至排斥,甚至还觉得高兴。我不解,高武只说瑛州子民受慕家恩惠良多,忽然听说调来的知州是慕家人总觉得是桩好事。后来知道我与慕家没有瓜葛,又是朝廷直接派来的,便不大乐意,以为又是崔家的人。
我笑着摇头解释,虽然我姓慕,可我不是瑛州慕家人氏,我是绕州人。
高武笑,说我很像慕家人。
我笑,问他哪里像;他只说笑容像,言谈举止像,有些小习惯也像。
听到他说这话,我只是耸肩,说,我像的是我阿爹,不是慕家。
高武不言,他是个老实人,一根肠子通到底的那种。我听萦珲踢过,说此人本是冀州某小县县令,但因为人太直不懂官场做派被一路调职,最后到了瑛州做个小小从九品下的录事。
我问他为何他一个异乡人会对慕家如此崇敬,高武说,慕卿涤是个好人,帮过他。
我于是笑。
慕卿涤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至少,目前为止,在没有侵犯到他的利益之前,他对我而言,也算好人。
今日的沂水格外热闹,我拉住萦珲问他为何,萦珲很是奇怪的看了我好久,才说出话来:“炎极,今日是天子寿辰啊。”
我呆了片刻,才缓缓笑道:“也是,宫里头怕是早就开始准备了呢。”摇摇头,我本就不是个会记日子的人,往年在宫里早一个月就已经热闹的准备了。
想了想,还是道:“萦珲,可否给我煮碗长寿面?”
萦珲点头。
这是我与宇真的习惯,无论是我或者是他的生辰,都会煮两完长寿面两人一块儿吃。如今他虽不在我身边,不过我想他应该还是会吃长寿面的,就当我们还是一块儿吃的吧。
我心里如是想,不由得就笑起来。
走出府衙,街上也很是热闹。萦珲说这不算热闹的,京兆定然比此地更热闹。我转转眼珠子,有些茫然。从没见过京兆在天子寿辰这一日是如何庆祝的,不过宫里头已经是花样繁琐的让人头疼了。
柳三在我身边,笑着给我说沂水的习俗。他是个挺博学的人,这一点,慕卿涤没说错。
不过,我有些疑惑的是,为何会有如此多的小孩往三家的地方去。
我问柳三:“天子寿辰不该是齐齐庆贺的么,怎么这些小孩的模样反倒像是……去私塾的?”印象中,好小时候我偷溜去私塾外头听课时,那些孩子就是这副打扮。
柳三点头道:“三家的私塾平日只给自家子弟上课,只有在大日子才会让别家小孩听一日呢。”
沂水是个很重学识的地方,读书似乎是许多小孩所热衷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小小的脑子里就装满了这些东西。不过,我还是不解,“三家的私塾先生有那么好?”
柳三犹豫了会儿,还是说道:“大人,沂水最好的私塾先生都在三家,其他的学堂老师不过都只是识几个字罢了,不能教孩子的。”
这是何意思?“只有三家子弟才能读好书?”
柳三点头,“没法子,好的先生都在那儿。以慕家为首,崔薛也都不收普通人家的小孩做学生的。即便是有,也是极少极少的。”
“柳三,这公平么?”
柳三笑笑,在他眼中这似乎很平常:“大人,瑛州乃氏族鼎力之地,氏族最重的便是门第,与公平与否何干?”
他觉得平常,我却不然。我只听说过有因为家里出不起钱让小孩上私塾或学堂的,却还从没听说过要读书有钱的都寻不了好老师。
如此门第观念,何谈公平?柳三的看法,我无法苟同。
我真的以为,我不至于会与三家起冲突的,至少,不会与除了崔家以外的两家起冲突。
可谁知道,一切竟来的那么快!
第七话
或许,我所认定的在柳三、慕卿涤、薛老爷子眼中,都是不可理喻的。
我生在小村落里,虽说教我识字懂理的是氏族出生的阿爹,可阿爹从没告诉我门第观念是何等重要。
至少,我不认为仅仅因为出身不同就可以剥夺别人读书的权利了。
当然,我也知道,好的夫子先生都往三家挤,这无可厚非。三家的私塾供本家子弟读书识字也无何不妥,只是,没必要霸着这么多好夫子吧。
我不信,瑛州所有教书人都希望进三家任教席,就每一个愿教普通人家的小孩的。这其中,必有什么别人不知的约定或妥协,而我想做的,便是打破这妥协。
这事,我没有对柳三提,只是私下问了高武的意见。
“大人,您想办学堂?”
我点头,道:“是,阿武你不觉得瑛州的学堂甚少且素质不高?”这些学堂,若只是教人识大字做算术自然不成问题,可若要说上教书育人尽师道,却远远办不到。
高武看了我许久,摇摇头道:“大人,您的想法很好,可您也该知道瑛州所有的好夫子都在几个氏族大家。没有好夫子的学堂您办来做何呢?”
“谁说没有好夫子的?”我努努嘴,瞅着高武迷茫的眼神缓缓笑开,“谁说这儿没有好夫子的,你说是不?萦珲。”
高武没弄明白,可跟了我不短时候的萦珲明白了,他看看四周后小声说:“大人,您打算与三家宣战么?”
“我没想要宣战,萦珲,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该去争取而已。可能这在瑛州子民、在那些氏族大家眼中都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造成了默认的规矩。可既然它不是明文律例,我为何不能打破?”我反问萦珲。
我拍拍萦珲的肩膀,知道他在担心我。我来瑛州也不过数月,自是比不过那些个氏族大家的,这件事不好办我也知道,可我想做。
萦珲不语,只道:“陛……他也不愿您冒险。”
我笑起来,看看外头碧蓝的天,道:“萦珲,你说过我能站在他身边的,若连这些我都做不好,我凭什么站到他身边为他排忧解难。”
这一回,如不能说服三家为首的氏族,我以后在瑛州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吧。我笑笑,还是决定做。
可高武没弄明白,他摸摸脑袋问道:“大人,我还是没懂,您说的好夫子究竟是谁?”
我白个眼,道:“高武,我问你,你不识字?没读过书?没考过秋试?”
高武愣愣点头:“识字,也考过秋试。是及第进士。”
“那不就结了。”
“可……”他还在犹豫,我见他思考了又思考,终究还是点了头,“我信大人能做好。柳三也是及第进士呢。”
我找高武不找柳三,并不在于高武比柳三聪明或多才,仅仅因为高武不是瑛州人。他虽受过慕家恩惠,可毕竟不是本地人,没被氏族观念浸染透。而柳三,恐怕他无法附和我的想法吧。
“大人,就我一个夫子么?”他又问。
我叹息,决定不再说话,接下来该如何做,有的是我需要盘算的了。
萦珲在我身后,补了一句:“高大人,我家大人是他那年的榜眼。”
学堂还是办了起来,用府衙的一座小院落,我与高武作为夫子叫这些小鬼头读书识字。本来瑛州就是个太平地,没啥大事情。我如今教教书也当消遣。
柳三并不理解我的举止,在他看来,氏族子弟就该受好的教育,这个观念我驳不过他,也没勉强他与我同去。只是学堂设在府衙内,每日每日免不了都有些声响,何况小孩的嗓门本身就大,还喜欢叽叽喳喳,柳三在一旁冷眼旁观了两三日,便也觉得好玩起来。
学堂刚开始时,学生是不多的。
约摸过了一旬时日,多半是口碑相传的关系,学生渐渐多起来。当然,麻烦也接着上门。比如现下——
平素与崔元籍周旋的都是柳三,可今儿个人家亲自上门来找碴,我怎么着都不能只让柳三去吧。我耸耸肩,换了官服出去。
崔元籍的脸色还是如常,谈不上温文,但至少很平静的模样。柳三跟我说过,此人并不如薛老爷子那般老谋深算,但却也有不少手腕,可惜不大干净,失了君子风范。
听他口气,便知他与崔家没干系,且还有些瞧不起崔元籍。
我迎上去,陪着笑脸道:“崔先生,炎极有失远迎了。”
崔元籍哼了声,轻啜了一口奉上的茶,我见他蹙起眉头,小口吐了出来。
我心中暗笑,此人果然不君子。阿爹曾说,君子应通晓礼数。显然崔元籍并不通晓,或者,他只是想给我难堪。
可我不是氏族出身啊,我转头,见柳三的眉头拧得紧紧的,一幅要发作的模样,这人平日里最好脾气了。
其实也是我不懂规矩,后来才从柳三口中得知,吐出主人奉上的茶,是很大的侮辱。很可惜,我从前不懂,也不觉得有何侮辱。
那时我只是说:“府衙里简陋的很,自是比不上贵府金贵,怠慢之处还望崔先生海涵。”
崔元籍回了我一个极诧异的眼神,当时柳三也是,众人之中,只有我一人还在笑,还在微笑。因为我记得,伸手不打笑面人,这话阿爹和宇真都常说。
崔元籍勾起唇角,笑道:“崔某以为大人在沂水呆了些时日,也该知道本地的规矩了。岂料大人竟做出今日之举,真是令人失望呵。”
我装傻道:“炎极愚钝,不知崔先生所谓何事,可否明说?”
他嗤笑道:“慕大人,瑛州氏族有瑛州氏族的规矩,你私下开学堂供那些平民上学便是触犯了我们的规矩。”
我笑,问:“哦?真有此事?不知先生所说的规矩可有明文条款供在下参照遵循的?”
“慕炎极!这是规矩!”
我又笑,忽然觉得此人不过尔耳,比起慕卿涤,比起薛老爷子,他远不是对手:“崔先生,既然贵府设有私塾供贵府子弟修习,为何我不可以?炎极不认为自个儿犯了哪条律例。林翰国历虽不说人人都得读书识字,但也没不准别人办学堂做善事的。”
他忿忿道:“你要办学堂我无疑义,但是大人招的都是那些三教九流的子弟,这些人能有什么出息,哼!你跟这些货色为伍,只会降了你的身份和格调。”
以静制动,这也是办法。我心里头虽然火,可面子上还算冷静。我喝了口水,道:“崔先生一口一个平民,一口一个三教九流,炎极是不懂了,生来为人还分那么多?先生不觉得先生的话才是降了格调的?何况炎极开学堂,也没拦了先生什么路。先生家的夫子还在先生家,先生家的学生也还在先生家。”
“可你坏了规矩,你让我等氏族如何在瑛州立威信?”他眯起眼,已是极不耐烦。
我浅笑,只道:“贵府在瑛州已近百年,这威信又怎能是区区在下可以动摇的?先生您说笑了。炎极开办学堂不过是一时好心,如今看来沂水子民也都挺乐意。既是好心做好事,炎极就请先生暂且不要干涉了。”
崔元籍顿了好一会儿,他顶着我,道:“好,崔某就暂且不插手。不过我也劝大人了,别以为有慕家给你撑腰你就可以在瑛州为所欲为了!若此事薛家不反对,那崔某也无意见,日后也绝不干涉!”
我大喜,道:“崔先生此话当真?”
“当真!”他坚定。
我笑,我倒不怕薛老爷子不答应,只怕慕家那边有意见呢。
可崔元籍分明就说了,只要薛家同意便可。
隔日,我拜会薛老爷子,他是应下的,还说可借我几位夫子。
不过他也说了,如此一来,他薛家欠我阿爹的人情就算是两清了。
我笑,道了声谢。
学堂的事进行的很顺利,不仅是薛家,连瑛州第一大族的慕家也遣了两位不错的夫子前来教学。慕卿涤的说法很简单,只说这事挺好,他该帮帮。
我笑,这或许是慕卿涤自己的想法,但绝绝不是慕家的。
慕卿涤也笑,他摇摇头道:“没错,此事与慕家而言表面看似有损,其实不然。瑛州氏族这般作为已有好几十年了,即便今日无你打破,明日或许也有别人。再者,学堂的夫子还是慕家的,日后若真有人飞黄腾达,心中也能记挂慕家的好,只有益处。我真不明白,如此简单道理,那些老爷子们怎就想不透彻呢?”
恐怕不止如此,我坐在慕卿涤身边,伸手撕了块盐酥鸡往嘴里塞:“顺便也损了崔家不是么?”
慕卿涤瞧我,狐狸眼中尽是笑意:“呵,卿阳你变聪明了呢。”他伸手,想摸我的头。
我躲过,扯开嘴微笑道:“你为何讨厌崔家?”
慕卿涤的手落了下来,他撇撇嘴:“讨厌需要理由?”
当然要!
“无论是从家族原因还是私人理由,我都讨厌崔家。” 慕卿涤续道,“放眼瑛州,崔家是最大威胁。崔元籍与我慕家素来不和,处处作对,他弟弟在朝中步步高升,总有一日会是障碍。我若不趁此机会打压一下,灭灭崔元籍的气势,他还真当自己是瑛州氏族之首了。”
我瞧瞧慕卿涤,只有这时候慕卿涤才像那个我最初见到的他,我想这是真正的慕卿涤,在慕家的作为慕家族长的慕卿涤不是他。“私人理由呢?”
慕卿涤提筷的手动了下,我清晰的看见那块原本在慕卿涤筷间的盐酥鸡落回了盘中。他笑了笑,有些不自然。好半晌,慕卿涤才道:“卿阳,我小时候很喜欢跟着小叔跑,阿爹都说我是小叔的跟屁虫。那时,谁都以为天资聪颖的小叔会是慕家的下一任族长。旁人都道小叔离开慕家赴京赶考是为了秦钦,可小叔他又何尝不是为了估计崔家小姐的颜面呢?”
慕卿涤似乎很喜欢阿爹,单独相处时常常能听他提起阿爹,他小叔小叔的叫,说了许多我所不知道的阿爹的事。B92E3孤:)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
还有一些慕卿涤也不知晓从他阿爹那儿听来的事。
“可崔家在崔元籍手中有何大作为?”我问他,不以为如斯冲动的崔元籍能有何等能耐。
慕卿涤却摇头,道:“未必,他能坐上这位子就有他的能耐。何况崔元籍本也就多心眼。卿阳,你算是惹着他了,以后可得小心,你若真出了事……”
“谁都帮不了我?我知道。”他为了慕家利益不会帮我,薛老爷子也说还清了人情不会再帮我,即便我如今在沂水甚得民心,也抵不过崔家百多年的经营。
“你知道便好,你的性子啊还不够沉稳,有几分小孩脾气在。若不改改,你会吃苦的。” 慕卿涤浅笑,“你这般性子,小叔怎会答应让你跻身仕途呢?”
我亦不知,而且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阿爹究竟怎么想的。
我靠上酒楼的窗栏,瞧下面路人人来人往。
这几月来的努力,总算让自己融入此地。别人见了我也会亲切的叫我,府衙内无论柳三、高武或是其他官员基本都愿真心已待。
且学堂之事,使得颇多之前不看好我的人侧目。不过,最让我高兴的,莫过于每隔几日去学堂教书时那些小鬼一口一个的先生。
有些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我如今一件一件的在做在尝试。我不知道这些宇真是否都知道,但我想他会知道的,他应该也会点头微笑,如慕卿涤现下的笑容,积分赞赏几分欣慰。或许,阿爹也会。
“啊,下雪了。”看到那片片从空中落下的晶莹,我忍不住欢呼。
下雪了,又是冬天了么?
“喜欢看雪?”慕卿涤问我,他或许跟宇真一样,都不解我为何如此喜欢看雪。
我点头,“嗯,我长大的地方不下雪,后来到了京兆,才知道雪原来是这样的。”伸出手,掬了一片,入手时已化了。“你不喜欢?”
慕卿涤耸肩道:“看多了就习惯了,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卿阳,你真像个孩子。”
是么?看多了便会习惯,然后会麻木么?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再问。
离开酒楼回府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与慕卿涤也只有在酒楼里一同吃盐酥鸡时,才能坦诚相对。他是那个敢说敢做敢笑的慕卿涤,而我也不必计较这个计较那个可以很放肆的慕卿阳。
说实话,我不喜欢整日戴着微笑面具做人,很累。可不这样,又能如何?况且我也习惯了。
萦珲为我热了手炉送到我身边,替我披上件厚实的袄子。
我问他为何。
萦珲只道:“你不是很爱看雪么?往年冬天常常可以看到你一人站在院落里看雪。”
我笑,确实如此。我平日喜欢赖床,只有下雪天醒的早。
宇真曾阻过我几回,可后来见劝不了我也就任我了。
“萦珲,这是我第一回看见除了京兆以外的雪呢?其实都是一样的。”可是陪我看雪的人却变了,从前是阿爹,是宇真。可如今两人都不在我身边。
我蹲下身,顿时觉得冷。我穿的够多了,还捧着暖炉,本不该冷的,可偏偏觉得,很冷。
真的冷。
我伸手,学去年宇真做过的事,在雪上写字,写下宇真的名,一边写,一边想着那个我拧我鼻子会笑我闹我,做错事也会指责我的宇真。
终于承认,离开京兆半年多,我想他了。
“萦珲,我想他了。”这般感情不能与别人说,在此地,便只有萦珲知道。
萦珲不语,我抬头看他,却觉他神色有异。于是问道:“怎么了?你有事没说?”
萦珲叹息,似乎还有些犹豫不决。
我微笑道:“萦珲?”
他抿抿唇,道:“陛下……陛下前几日册封华云昭容之衔。”
我顿了顿,道:“是么?是中书令华大人之女?”
萦珲点头。
我又顿了顿,笑:“这有何不妥么?”
萦珲看着我的眼神有几分讶异,他缓缓道:“炎极,你不该笑的。”
“那我该如何?我该大喊大叫?该指责宇真么?呵……萦珲,宇真是一国之君,他宠幸谁都是正常,何况他若真的不碰华云,你以为华冉会就此作罢?”我承认我现在很难过,心里头很乱,却不知该说什么。
说宇真?不,他的心思我都懂,都明白。可……即便明白了,还是会难过。
真酸!
“我不知道,”萦珲蹙了眉,似是在思考什么,片刻后,他顶着我瞧,然后说,“我只知,从前的炎极会发脾气,会对陛下说不要。”
我一怔,站直了身体背对他,雪花落在我的手中,徐徐融化。我没回头,可还是笑了:“谢谢你,萦珲,可我已不是从前的我了。”
那个能够任性能够放肆能够随心所欲的我已经不在了。
我缩缩肩头,往屋里走。
原来冬天真的冷。
这一回的冬天格外的长,往年我在京兆也没见过如此长的冬,如此久的雪。
又是连着十余日的雪,昨儿个夜里方才停下。
这已是入冬后的第三个月末了,按常理早就该入春,即便不是春光明媚,也不至于那么冷。虽说瑞雪兆丰年,可落了那么久的雪,是否真有丰年,不得而知。
我听人说,齐州的暴风雪毁了不少庄稼,与瑛州毗邻的汾州似乎还闹了雪崩。
近日宇真的负担不小,也不知他是否安好。宇真的性子便是太勉强自己,一口气都不愿松,我担心他太顾着灾情反而忘了自己,可我在瑛州,还真是无能为力。
萦珲昨日说京兆里虽忙碌,但也有条不紊,想来中书令大人在这其中没少费心力。宇真虽继位已有些年,但朝中仍有重臣乃少帝留下的,且都资质甚高,皆以各自利益为重,朝中事务,常各持己见不做退让。中书令华冉本也是其中一人,但他如今毕竟是宇真这边的人,身份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