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以慕崔薛三家为首,瑛州各氏族纷纷开仓救济贫民,加之还有朝廷下放的物资,勉强不慌不乱。
“大人,曲舀来消息说,当地官署已准备妥当,昨日收容难民十四人。”
我整整神色,道:“嗯,让来人代为传话,烦劳于大人注意收容难民情况,该救治的要赶紧。穗非那边今日收了多少人?”
柳三答曰:“八人,加上前两日收容的共计廿五人。穗非县元县令来报说已召集县中大夫五人候命。”
“好,柳三,曲舀那边你多注意些,若那边人手不够,就先调沂水和安忝的人过去。我已向刺史大人说明情况,说是这几日就会派人过来的。”我拧紧眉头,又道,“替我传令,若有最近有外县子民迁入瑛州,需得小心,让医者先行检查,各地录事核实其户籍。若确实是从汾州来的,便也一并收容了。”
“是。属下这就去办,大人也请小心身体。”柳三低了低头,先行退下了。
累!
我喘了口气,瘫在桌上。
萦珲见我如此,便取来凝神香茶,又替我换了个暖炉,道:“若是累了便歇一会儿。”
“怎么歇?我州情况虽不严重,但也有不少百姓因这接连不断的风雪断了粮食,有些还无家可归。再者汾州的情况如此严重,必然有不少子民往曲舀和穗非跑。我倒不怕粮食不够,就怕人祸啊。”我一直在南方长大,还是头一回知道,大雪也能引来如此多的灾祸。
萦珲知道我的意思,“大人是怕瘟疫?我记得少帝在位时也曾有一年大雪不断,各地虽受灾严重,但也没暴发瘟疫。大人当可放心。”
我努努嘴,道:“这我也知道,可萦珲,汾州这回还有雪崩,死伤人数都不少。我也只是以防万一。防着总比不防的好。况且瑛州就在京兆边上,若瑛州闹了瘟疫,只怕京兆也要不得安宁了。”宇真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在拨款中添了瑛州。
萦珲顿了顿,道:“也是。”
让各地县令设立特别官署收容难民让这些人有个安身之所这是第一步,安抚了他们才好继续往下做。接下来的事还有很多,譬如救济,譬如重振。
穗非县令是个机警之人,头一个将官署建好的便是他,这些日子来穗非县收容的难民也渐渐多了起来,总也不是个办法,不过有此人在,我还可放心。曲舀那边倒需多注意,于县令才到任不足一月就遇上此等事宜,难免手忙脚乱。明儿个要不让高武跑一趟吧,总好让我安心。
“萦珲,你说徐牧之所在的嘉沐应当可以放心吧?”我问道。
萦珲回我:“此人乃陛下这几年提拔之辈,为人可靠,且也廉政爱民,这些年来风评不错。”
“那就好,明日让高武带几个人去一趟曲舀,看看于县令可准备的周全。”曲舀和穗非恰好与汾州接壤,此二县本就收雪灾影响较大,加之还有汾州百姓迁入,负担不小。收容事宜不做妥当,如真逢上瘟疫,后果难以预计。
“是。”萦珲点头,又道,“炎极,你还是歇歇吧,你已经三日没合眼了。”
“我……”我欲反驳,可也不得不承认,眼皮子开始打架。
“你该去休息。”萦珲再度重申。
我放弃挣扎,摇摇晃晃的走回屋子,三日未眠确实够呛的,一碰上柔软的被褥,我便立刻与周公说笑去了。
这一年的冬确实特别的长,也特别难熬。
但幸好,我所担心的一切都未发生。
第八话
我所担忧的虽未在瑛州发生,但汾州却发了瘟,所幸规模不大,加之官员处理得当,也未扩散开来。
回京述职那一日,我在殿上见宇真端坐的身形似乎清减了不少,这一年也够他忙的。当初京兆一年未落雪,有人曾拿天神不庇佑等事由来造流言,最后我侥幸使计避了过去。可如今这一回,却并不是使些小计谋能规避的。
殿上,宇真嘉奖了汾州刺史罗亭,除却赏银之外,还将此人升至户部侍郎。我离宇真太远,看不清他那双黑眸里究竟闪着那般心思。但我想,此人定当是宇真这几年里暗中培植的对象,就好似徐牧之。而这些人,已渐渐回到京兆朝廷,扮演自己的角色。
那么我呢?
宇真那日说,汾州的灾情不至扩散,瑛州也有功劳。同罗亭一样,徐牧之也调任京兆。而原本身为知州的我,成了瑛州刺史。
他宣我上前时,我清晰地瞧见宇真唇角边的笑容,是如此真实。
宇真,我所做我所为我的进步,你可曾,都一一看在眼里?
我与众人一般,跪下领赏谢恩。
那一日,我并未再见过宇真。我当然知道,已非六品舍人的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该也不可能出现在寝宫附近的。
既然见不到宇真,这京兆我也没必要多留。
离去前,我到阿爹那儿烧了纸钱敬了酒,顺带说说我的近况,慕家的近况。阿爹虽已不算慕家人,可我想瑛州氏族之首的慕家依旧是阿爹心里头的牵挂,只是他从来未曾说起罢了。
我也不知我所说的阿爹九泉之下是否真能听见。
我不在的一年中,阿爹的墓全靠京兆家中的仆人打理,我听他说,个把月前,有个慕姓青年也来此地祭拜过。
“我道他是大人的亲戚也就没阻拦,那人一身蓝衣,在老爷的墓前哭得很伤心呢。”仆人如是说。
我浅笑,嗜好穿蓝衣,又会为阿爹痛哭的人,我只识得一个。他数月前确实离开沂水一阵子,那几个月中,崔元籍虽也多加刁难,但都被柳三笑面挡了回去。
就不知我这回升官,崔元籍的脸是否会气绿了。
我嘱咐管家几句,交待些许事宜,便拉上萦珲回了瑛州。
路上,萦珲问我,为何不进宫见见宇真,即便一面也好,至少可以寥慰相思。
我笑道:“那又如何?萦珲,即便今日见不着,以后总多的是机会见的。”面子上虽看似云淡风轻,可我却也清楚,我在胆怯罢了。那个宇真身边的炎炎还不够坚强,我怕我见了他就仍不住不愿走了。
呵呵,真好笑,我自以为这一年中长大了不少呢。
萦珲见我笑,却只拍拍我的头,他道:“炎极说的跟陛下一样。”
我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萦珲功夫了得加之又熟悉宫中暗道,要进宫一回并非难事。“他……说了些什么?”我低下头,捉紧衣袖问道。
手握的很紧,我承认我有几分紧张,还有迫不及待。
萦珲一笑,道:“我问陛下可要出宫见你,陛下也只说日后总会见的,不急得这一时半会儿。”
“还有呢?”
“陛下还说,他知晓这回瑛州的功劳你比徐牧之更大,可还不是你回京的时机,陛下让我告诉大人,如今天又热了,刺史府不比宫里头要什么有什么,大人要小心身体;陛下还说,大人热了晚上老不盖被子,让我看着些;陛下还说,大人的胃给宫里头的厨子养刁了,这一年来定然没吃过什么好吃的,让我带了些糕点给大人,还有御膳房的人写下的几道菜谱,说是宫外食才虽不佳,但烹饪得当味道应该也不错。”
我接过萦珲递来的绿团子,轻轻咬上一口。
其实这团子本应是红豆沙裹上艾草揉成的糯米,名唤赤翡翠。可偏偏我讨厌红豆那股味儿,宇真便让人做这道点心时不放芯,原本雅致的名也被我庸俗的称为绿团子。
一年,我的喜好宇真还记得很清楚呢。
两口解决了绿团,我继续问:“萦珲,你又叫错了。宇真还说了些什么?”
萦珲见我如此,也微笑道:“是,我错了,炎极。陛下还说,他在昭政殿内,等你回去的一日,等你风风光光的回去。”
“说得真好听,好话好事都被他说完做尽了,他这是扮柔情装体贴呵?还糖果鞭子一块儿来,当我三岁小孩么?”我低低喃道,却无法否认,宇真的这些话都进了心坎里,甜得很。
宇真,宇真,你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定当不辜负你的期待,风风光光的回京兆!
到达沂水后,我与新任的知州做了简单的交接。说是交接,其实也就是闲话家常。在徐牧之的保荐之下,柳三顺利的接了我的位。
这般调动,其实是最好的选择。柳三原就比我更熟悉沂水之事,这一年中他与崔元籍周旋,又随我在四处走动,对整个瑛州大局也算是通晓,更何况,他有这个能耐。
不过,我倒没想到,慕卿涤对此也挺乐呵。
只要我二人独处,他便会卸下慕家组长的沉重身份跟普通人没两样,更会说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话。
“柳三做知州,你真有必要那么乐么?”我叹息,问他。如何都不想说眼前笑得夸张的慕卿涤竟比我大了整整八岁有余。
慕卿涤啜了口自个儿带来的云绿茶,继续笑道:“当然,柳三虽是薛老爷子的人,可我慕家与他也有知遇之恩,只要不是崔家的人,何况是谁都好。卿阳,你真没见到,前几日崔元籍那张脸叫做惨绿啊。”
“你就真那么讨厌他?”我问,慕卿涤虽是个敢爱敢恨的实在人,但多年来的氏族教养,他对恩怨其实并不那么看重。
慕卿涤撇撇嘴,哼哼道:“卿阳,你不知道,我一见到他,就想起小叔,近来尤其是。一想起这个,就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我微微笑,如今这世上还卿阳卿阳的叫我的也只有慕卿涤了。其余人不是如高武称我为大人,便是如萦珲、柳三称呼炎极,炎炎是宇真的叫法。若不是碰上慕卿涤常这么唤我,我都要忘了,我的名是慕卿阳。
阿爹给我起的名,慕家的卿字辈,涤澈涟霖为水,阳旭烨煜为火。前者是阿爹的兄长子女名,后者是阿爹的子女名,阿爹只有我一个孩子,名为阳。
“若不是他们崔家相逼,小叔便不会离开慕家不会去京兆,也不会……”慕卿涤捏紧了手里的杯子。
我瞧着他,不语。他曾说过,阿爹算他半个老师,教他识字知理也陪他玩耍,所以慕卿涤很喜欢我阿爹。他将阿爹的离去与逝世架在崔家身上,可我知道,即便没有崔家,若我阿爹真是为他所爱女子,他也会追随离开。
阿爹的性子,我很清楚。我想慕卿涤也清楚,可他不愿如此想罢了。当然,我也不必点破。有时候,能找来什么东西记挂着,总比没有要好得多。
我握住慕卿涤的手,道:“多谢你去祭拜我阿爹,还有,这一年来,也多谢你了。”
若不是慕卿涤暗中指点,我不会如此轻易就上手,还赢得一个好名声。
慕卿涤只笑道:“我当然要好好看紧你,否则以你的性子早叫人欺负透了。你是我小叔的孩子怎能叫别人欺负了?”他倨傲的撇头,须臾又道,“不过卿阳,你的能力出乎我的意料呢。”
“是么?”
“是啊,学得真快,不愧是小叔教出来的。”慕卿涤站起身,背对我。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猜不到他的心事。
好半晌,他才道:“卿阳,你真的要走仕途?”
我点点头,道:“是。”曾经不确定过也犹豫过,而如今,只有走下去。
慕卿涤背着我摇摇头,叹息道:“你既已如此决绝,我也不好说什么。反正你总归是在瑛州的,即便日后回了京兆离这儿也不远,有什么烦心事大可给我去信,知道么?”
我调侃道:“这不算违背慕家族规?”
慕卿涤回过身,作势敲敲我的脑袋道:“我这是给我堂弟写信来着,这犯了什么规矩了,你这笨小孩!”
我笑笑,忽然觉得,其实我身边,还有个亲人,留着一样的血很亲切的亲人。
离开沂水前往嘉沐那一日,慕卿涤和薛老爷子都来送了我。
上马车前,我听到慕卿涤的喃喃,他道:“你的性子……我还是不明白小叔怎会放任你入仕途的。即便过了一年,还没想明白。”
慕卿涤,阿爹为何那么做,我也不明白。
可有时,明不明白,其实不重要!
在我看来,瑛州之中,沂水的氏族气息最为浓厚,瑛州虽有十多个氏族,也都有些年份,可真正称得上大族的唯有沂水的慕崔薛三家。
嘉沐离沂水不远离京兆更近,故而这份气息也就愈加淡薄。
到任三个月,我的任务依旧是收拾雪灾残留事宜。除却氏族除却商贾,瑛州有不少靠种地为生,所谓春播秋收,今年的春日来得晚,夏季又按时而至,也不知到了秋天能否丰收。
不过这三月已足够基本调理生息,县城里的官署我也命人撤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若说刺史比知州多干的事,我想恐怕也就是京兆派来的任务与邻州的协调而已。沂水有柳三在,我很是放心。而高武则跟我来了嘉沐。
我原以为,这一年可以顺顺当当过去。
却不料,方清闲了几日,便来了一纸文书——
运往边关的官银与粮草被盗。
而被盗的地方是瑛州的临州——汾。
我将所谓密信扔至一边,挑眉问高武:“这封信你也瞧过了,如何看?”
官银粮草都被盗这对朝廷是一桩大事,可偏偏也是一桩不能说的大事。一则说了动摇边关士气,二则也会使朝廷议论纷纷。何况这笔银子,是罗亭极力争取的,此人乃汾州前任刺史,东西又在汾州被盗,如何看此人都脱不了干系。
可他又是宇真栽培的心腹,宇真是如何都不可能拆自己墙角的。
“大人,这是汾州的事,京里头怎会下旨让我们查办?”高武不答先问。
我道:“我猜陛下是怕官匪勾结吧,再说事发地在泉山边儿上,过了泉山便是曲舀县,亦算是瑛州了。”
高武点头,他多半知道有些事他不能多问:“我看这些人只偷偷掠了钱财,并未伤及性命,多半是流民。”
我也这么以为。
若是换了穷凶恶极的匪类,或是与朝廷交恶之辈,不会留下押送的官兵,斩草除根才是正解。
这般动作,也只有流民所为了。
我叹道:“哪儿来的流民?我前些日子才去曲舀看过,虽不说比灾前过的好,但也至少有的吃穿了。你说我瑛州哪来的流民?”
“汾州呢?”
汾州?宇真能将罗亭调任京兆,想来汾州的事也处理得当啊,即便未完,应当也交托与可信之人。
可眼下,似乎除了汾州流民,我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出好答案。
“大人,”萦珲端来了云绿茶,在我耳边说道,“慕卿涤来了。”
我瞪大眼,不解此人这时来凑什么热闹。
遣退了高武,便跟着萦珲走出官衙。
盐酥鸡是沂水的特色,但嘉沐也有,味道虽不似那家酒楼正宗,可也不错。慕卿涤便是在那儿等我。
我到时,桌上已一片狼藉。
慕卿涤朝我笑笑,拉我坐下。
吃罢一盘盐酥鸡,慕卿涤摸了摸嘴,这才开口道:“汾州的流民,如今在曲舀。”
“你如何知道的?”我惊讶,这桩事即便是京兆里头的官也未必知晓,慕卿涤人在瑛州,又是如何知道的?
慕卿涤笑了笑:“卿阳,若是其它地方的事我自然是不知道的,可你别忘了,是瑛州!你以为我慕家凭什么让别人信服?”
好吧,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叹,问:“是在泉山?”
他点头,道:“占山为王呢,不过他们也只掠了朝廷的粮草官银,未曾叨扰过当地百姓。”
即便这样,他们也足以治罪了。抢粮草官银,这是致命的罪。
“汾州当真潦倒到要做强盗?”我不懂,可我也清楚,若非真穷的什么都买不起,若非真快饿死,这些平日里种地的百姓是不会想到要抢东西的。
他们没那么多心思。
慕卿涤敛了笑容,他的表情变成了慕家族长的表情,他道:“这便是我来找你的道理,汾州其他地方我是不知道,可与曲舀接壤的番顺县确实如此。从州郡下发的物资不知是被扣留抑或挪为他用,总之那里的人的的确确吃不饱也穿不暖。而番顺的县令便是崔攘。”
崔?我蹙眉。
慕卿涤又道:“没错,是崔家的上门女婿。”
我道:“若然番顺的状况真如你所言,此人定是法理难容。”
慕卿涤又笑,他说:“卿阳,这般小人物我还不放在眼里。我只希望,你能把汾州知州辛远也一块儿拉下水。他是崔家门生,崔攘能在番顺做个油水足足的小县令这人也帮了不少。若你答应,那些流民我可以帮你拿下,抢去的官银也能夺回。”
慕卿涤后头说的这些,我都信。以慕家在瑛州的人脉要做这些并不难。
我沉默,这是头一回,我见识到涉及家族利益的慕卿涤。
他让我觉得冷,番顺县之事,这位知州或许有责任,但未必是要了命的罪。慕卿涤的意思我也懂,他不愿崔家在朝廷内继续做大影响慕家的声望。以崔元籍的性子,若他真有这能耐时,他绝不吝啬捅慕家一刀。
拔除辛远,可以大挫崔元籍,也有利于慕家。
摇头苦笑,氏族之争已如此残忍,何况是朝廷?
我犹豫了片刻,道:“慕族长,我只能说若然辛远当真知情不报,我一定秉公处理。”
慕卿涤浅笑,啜了口茶道:“大人的意思是这笔交易做不成了?”
我点头:“做不成。但我也不想慕族长为难我。”
慕卿涤又笑,“卿阳,云绿茶可还好喝?这是小叔最爱喝的茶了,话说小叔还没回慕家灵堂吧?”
他是想说,阿爹心中始终记挂着慕家放不下,我该为他尽力么?我笑,只说:“也是我最爱喝的,慕卿涤,我没料到,你居然把我阿爹都当做交易的内容之一了?”
慕卿涤一愣,起身,离去。
他的脚步很是急促,或许还有些仓惶。
慕卿涤可以在家族利益前,将他那么喜欢的我的阿爹拿来暗示我,那么,是否有一日,我也会变成他那样?
如是想,心里头便一阵冷。
慕卿涤,你算对了我对阿爹的感情,却算错了我的想法。将阿爹送入慕家灵堂,阿爹便不再只是我的阿爹了!
且当是我不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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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料到,曲舀之事竟比我所想要严重得多。
原以为只是一班饿得不行了才动了抢夺念头的流民,粮草或许剩下不多,然要取回被抢的官银应当并非难事,可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些人中确实大都是汾州的流民,但并不只有这些人。
“严大夫,我娘还是咳不停,你不是说吃了你开的药方便会好些么?”
严木——汾州徐阳人氏,十日前因盘缠丢失与小厮萦珲二人流落泉山,遭流民搭救。因略通医术,如今在泉山上当这些流民山贼的大夫。
这世上自然是没有严木的。
我虽不是正牌大夫,可在宫里也曾读过不少医书,尚药局吴奉御夸我有此天赋。这小小风寒,靠着宫里头的药方当不成问题吧?
“王婶痰稀色白而咽痒,舌苔泛白带浮肿,她的咳嗽属风寒而起,加之她咳而气急,我用杏苏散去紫苏加麻黄,应当可以缓解王婶的症状。”我答。
小六摇摇头,很是着急的模样。他道:“严大夫,我是不知道什么杏苏散八苏散的,您还是跟我去看看吧。”
“好。”我点头跟着小六离开。
萦珲拉住我,似是有些担心。我决定潜入泉山时萦珲便不赞成,我好说歹说才将他给说服了。我笑了笑,示意他没事,让他休息。
山上的天气早晚特别凉,萦珲前几日也受了寒气,还在床上躺着呢。
在这儿十多日,虽无大进展,小小收获还是不少。
泉山上汾州的流民比我想象中更多,且极有纪律性。为首的人姓陈,好似还是个读书人。从这些人的迁移到计划强官粮官银,几乎都是他一手策划。
在这群老弱妇孺眼中,那人该是比宇真这个皇帝更高的存在吧?
山高皇帝远,不过就隔了一州,已然不知皇权何物了。
远远的还未靠近,就听见王婶的咳嗽声。
我簇起眉,撩开帘子进去。
“王婶,您还好么?”山上的屋子都是很简陋的稻草棚,所幸最近天气好,不见雨水。
王婶咳着回我的话,满是皱纹的面孔上浮起不算好看的笑容:“严大夫啊,咳咳,我都让小六甭来麻烦你,我这咳嗽好了很多。咳咳,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娘,你夜里咳得可厉害,你老实跟大夫说。”
“好了小六,”王婶的身边还有一人,“我问过阿丰,是麻黄用完了。严大夫的方子没错,王婶照着这方子再吃几日一定能好。”
我抬头,仔细的打量这男人,他一身的麻布衣裳很平常,可他的表情他的举止却不似平常人。我眯起眼,心里有了答案。
“陈少,这事儿您找人知会一声便是了,怎么自个儿跑了一趟呢。”小六嘿嘿一笑,转身对我道,“严大夫,真不好意思,让您多跑一回。”
我摇摇头,笑道:“无妨,若王婶还有什么问题,你再来找我便是。”
“诶,谢谢您。”
“那我先回屋了。”我本该跟陈姓男子也多说说话,可萦珲还病着呢,我得去看着他。
“严大夫留步。”屋外,他叫住我。
我整了整神色,微笑道:“陈少。”
“你就别这么客气了,要你这么个心高气傲之辈跟着这些小老百姓叫我,你心里不呕死,慕炎极慕大人。”他老神在在的盯着我,嘴角挂上笑容。
我一愣,没有开口。
他又道:“在下姓陈,单名一个群字。你想,我这儿真会那么轻易的收一个不知来历的人?”
我原地不动,什么都做不了,也只好继续笑:“光凭你如此足智多谋,就够我叫你一声陈少了。”
对着崔元籍我都能恭敬的叫他崔先生,还有什么不能的?
不过这声陈少,陈群担得起。
“果然冷静,你就不逃?”陈群挑眉,似乎对我颇有兴趣。
往哪儿逃?这山上都是他的人,就算萦珲再好武功通天本领如今也不过病猫而已,靠我自己?免了吧。
我又笑,暗自揣测陈群的意思。他应当没有杀我的念头,我大胆道:“既然陈少都不想杀我,我又为何而逃?”
“呵呵呵呵,不愧是十二岁就登上榜眼的人,在下佩服。我是不想杀你,可你却想杀我。”四下无人地方,陈群索性一屁股坐地上。
我定住,片刻后才答上话:“陈少,我无意要你性命,若你愿自首将官银奉还,我可向皇上说明缘由,替你说情,皇上应当能体谅汾州百姓的苦衷。”
陈群瞅瞅我,道:“呵,慕炎极,你道你是谁?你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陈少信不过我?”
“也不对,我信你,信你会为我求情,慕炎极,你的心太软了,早在你听说这些人都是汾州流民时,你就给我们设了个圈子,什么苦衷可怜都往我们身上塞。”陈群的口气,有些讽刺。
对我,确实是讽刺。
上泉山之前,我与萦珲起过争执,一方面是此行的安全问题,另一方面我本执意不将此事上报。
萦珲为此,扇了我一耳光。
萦珲说,我如此做不为瑛州子民,不为林翰百姓,我如此做只是建功心切,期望可以早日回京兆,仅此而已。
我想反驳,却说不出口。
那时,我满脑子确实没有瑛州子们没有林翰百姓没有泉山上这些个汾州流民,我的脑中,只有京兆,只有我与宇真的两年之约。
我摇摇头,笑起来,真觉得自己可笑起来。
陈群见我不语,倒以为我认了他说的话,他又道:“可你真以为皇帝会善了这桩事?莫说笑了,我抢的是官银是官粮,这都是掉脑袋的事。”
“你知道还做?”
“那该如何?难道饿死?”
“你如今这么做,不也是把这些人往死路上推?他们用的是本该送去边关的官银。”这话出口,我自己都是一怔,如何都是死么?
若我是宇真,我也会杀了陈群的。即便情理上可容,可他毕竟犯了国法。
陈群笑了,可是很苦,他的笑,很苦。“饿死,或者撑死,你选哪个呢?慕炎极,这便是我要求你的事儿了。堂堂瑛州知州,要给这儿二十多号人一个户籍一个身份,应当不难吧?”
是不难,这事虽然瞒不过宇真,但至少瞒得过朝廷。
“那你呢?”
陈群摇头,笑道:“我不死,你如何交差?我若不当着皇帝的面死在京兆断头台上,你就不怕皇帝猜忌你?何况,在下早就是个该死之人了。”
“陈群,我慕炎极答应你的事,一定办到!这些人,定会为你点一盏长明灯,时时记得你所作所为。”我站起身,道。
陈群是个汉子。上山之前,我没想事情会有多好解决,上山之后,我更觉这事棘手,可陈群,一句话便解了我所有烦恼。对他,我是真真正正佩服的,即便才认识他半时辰都没有。
陈群也起身,爽朗一笑:“你可知我为何不杀你且信得过你?”
我不知。
“第一,我相信你是个好官;第二,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娃娃拿了三颗很好吃的包子跟我换,让我教他写字。”陈群背过身,不再看我。
我见不到他的表情,也想不起陈群口中的小娃娃与我有何干系。
我看着他的背影,很高很大,也很远。
我记得,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陈群说,“卿阳,你要知道,就算欺上瞒下的功夫再好,一州之长也不可能对番顺县的事丝毫不知道的。若他真不知,那他也担不上知州的官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