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吏奇怪的瞅我一眼,便点头离去。
他们不来也好,恰巧给了我足够时间去翻阅过往案例,也可从中寻出脉络,了解政事堂如何运作,了解身为群相之首的刘中书令如何定策,他的界限在何处,卷宗里应该还有各家言论可以了解这几位宰相脾性。这些点点滴滴,都可方便我日后行事。
“萦珲,门下省翟侍中大人与华中书令有何关系?”我问他。
萦珲瞅了我一眼,便道:“翟侍中科考那年,华中书令为礼部侍郎主举科考,为天下师表。”
我嗤了声,难怪。难怪举凡华冉提出的意见此人全都无疑义,原来此二人有师生之谊。从卷宗记录来看,刘中书令不愧为群相之首为人公允,不会偏向谁,唯一不足在于为人墨守成规不知变通;而华冉与翟侍中算是一派,户部侍郎与门下省瞿侍中似乎也有不错交情。
这日后该如何做,我心里暂时只有个方向,还是没什么底。
亦罢,船到桥头自然直。
临近晌午,我踏出政事堂,交代那抄书小吏,若有人问起,只答我回本省处理事务。
尚书省与中书省的省内事务,一般都是各位官员午后回省处理的。我此时离开,也算是尽了心,不至于落下口舌。
才上马,萦珲便在我耳畔说道,我等的信函,已在府上。
我笑,只要事关崔家,又牵涉慕家利益,慕卿涤还真比平时要热络数倍。
我离开瑛州前,慕卿涤便曾笑意盈盈的说,崔家将亡。那时我还有几分不解,崔英籍在朝为官十余载,虽有小错,那也无人呈折弹劾。且此人为礼部尚书四载,每年科考皆由他主持,门生不少。
他在尚书省内人望,远比清廉耿直的原孟要高。
慕卿涤只是神秘笑笑,说了一句:“这世上焉有树倒猢狲不散者?”
这人还真真妙不过,虽不在朝,却心中清明的很。慕家虽是北方氏族之长,然因祖训,在朝中势力不及崔家。虽有门生为官者,但毕竟无血亲关系,没太大牵扯。
而崔家不同,崔英籍身居高位,三省内亦有其余崔家子弟,其下门生虽不至遍布朝野,但亦有不少担当重任。
恐怕宇真,早将此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了吧。
以宇真的脾性,又怎会允许旁人的权利高于自己?不仅是宇真,恐怕忍不下崔英籍的还有华冉。
礼部原无大事,他也不好找借口,即便挑了毛病,也不足以严重到树倒猢狲散之境地。如今倒好,汾州出事,给了宇真最合适的理由。
之前不动他,只怕是宇真嫌这罪名还不够重吧。
我缩缩脖子,心道,论计谋论城府,或许谁都及不上宇真。
摇头,回府上,取信函。
问道:“萦珲,从沂水到京兆的加急件,要多少时日?”
萦珲答曰:“便条传书只需二日,急件最快五日。”
我笑,好一个慕卿涤。
恐怕此时,我的便条也才刚到慕家不过一日,他这信函却早早送了出来,真就如此料事如神?想必这信函中已有我所要的一切。
心里落下块石头,我啜了一口茶,道:“慕卿涤倒是好兴致,连慕家独享的茶都给我捎来了。萦珲,你可知为何慕家不许子弟入朝为官,却不干涉旗下门生仕途?”
“不知,我只知晓,朝中虽有慕家门生,但似乎未曾结为一派,这些人中,有不少都名声不错,如刘相。”他答。
我挑眉:“刘中书令出自慕家?”
这我倒不知,心下对那人又多几分好感。“萦珲,我虽姓慕,却不是慕家人。置身事外,看得分明。朝中势力若盘根错节者,虽手握权势,却难免有功高震主的一日。慕家这条祖训实在妙哉,不让慕姓子弟入朝为官,便是保了自身安危。任是皇帝再想按罪名,也按不到游离于朝野之外的人。而门生为官,一可留其北方氏族之首的地位,二则若真有谁想动慕家的一日,这些人不会袖手旁观。如此相比,也难怪崔家争了那么多年,什么都没争到了。”
我笑开,不免对崔元籍有几分轻蔑。他自以为以能将慕家踩在脚底,却不知,大难临头。崔英籍一倒,或许有人求情,但真要将自己参和进的,恐怕寥寥无几。
想来宇真也正是吃准了这点吧。。
一边吃着点心,边讲信函读完。
大部分的都齐全了,只待一一核查。但还缺一项呢。
我握着薄纸几页,心想着慕卿涤留下的最后一步棋——
御史台的最高长官御史大夫薛凯。
薛凯这人,我有几分印象。当年我为起居舍人时,他曾几回奉召入宫,依稀记得他眉目清秀,颇有几分儒雅味儿。
听说,他近日有病缠身,早朝上都没见到。
只是,我与薛凯素无往来,唯一的关系便是我阿爹曾救过他,可这也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如今,我又以何身份前去拜会呢?挠了挠头,思前想后实在是没有借口。
薛凯身为御史大夫,这官级虽高,却是个难官,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谁人都亲近不得。且我也曾听说,薛凯脾气古怪,与谁都不交好,也不搭理。
说来,倒也符合他的官职。御史大夫,必是朝中最公正之人,谁都偏私不得。
“萦珲,你可想个好借口让我去拜会薛凯?”我漫不经心的问道。
崔英籍这事还是早些了了得好。我承认我亦有私心,想起其兄崔元籍,尤其是此人提起阿爹那幅嘴脸,真恨不得把他撕烂了。
萦珲却是不答,过了半晌才道:“大人,御史大夫大人已差人送来了拜帖。”
我挑眉,不禁又想,若然慕卿涤在朝为官,以他的智慧以他的谋略,想必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吧。
赶紧差来旁人沏上一壶新茶,准备点心些许。
我虽小气,可有些时候小气不得。况且慕卿涤送来的云绿茶也够我吃上一阵。
不久,便见薛凯上门来。
他身上,全不见年届不惑之人的模样,也不见丝毫病态。若不是知晓此人与阿爹同辈,若说他刚过而立,我也是信的。
薛凯与他那精似狐般的薛老爹真真差的远。
我迎他入座,亦不多客套,便道:“薛大人,相信此来必然有我想要之物吧。”
薛凯也不笑,只道:“慕卿涤与你都说明白了?”
我笑,曰:“明白,只是在下好奇,何时沂水的薛家竟与慕家联手了?”
“呵,氏族间的名利纠葛与你何干?你不是慕家人,何须如此费心?又与我何干,我虽身在薛家,却只怨自己不是薛家人。”薛凯不看我,扯开些许嘴角。
就这么一刻,我却得说,他或许是我所见识过的人中最磊落的一个,不为名利,就这么活着。他一身白衣,素朴的很,却偏偏折不去光。
薛凯掏出袖中信,又说:“慕炎极,若是慕卿涤开口,这些东西我不会给你。他是何人?我还看不上眼。但你开口,我却是给的,你可知为何?”
我叹息,我又如何不知,就好似之前薛老爷子多番护我,也就是阿爹积下的德,“在下知道。”
“你不必在此耍礼数,你虽为四品左丞,然皇上有旨,你如今为相,同中书门下三品,与我同级。你也莫着急,你要的我自然会给。只是我问你,你可知我为何多日称病不朝?”
我又细看,薛凯有双好看的眼目,角落上挑,颇有几番风情。
我摇头,不知。
薛凯道:“我若上朝,必然参你。”
“参我?”我饮茶,笑曰,“御史大夫大人可说漏了什么?炎极为官数载,虽不说有功,好歹也未曾有任何差池,不知大人您参我什么?”
好一个薛凯!
只见薛凯悠然道:“你无功,便是大错,无功与林翰,那何须朝廷俸禄养一个持白食的;慕炎极,你有功,但功不至两年之内便从一起居舍人升至林翰宰辅。亦莫怪其余诸相不满于你,这本是常情。”
我微怒,便不笑了,道:“薛凯,我不敢说我这些年的功绩可有位林翰宰辅的资格,但日后,我必能为名相,让你、让所有人都瞧见。”
却不料,薛凯居然笑了,笑得很是得意,却也很冷。他道:“慕炎极,无错,你处处都似陨辰,作风、脾性,可你知否?你骨子里隐着的性子绝不似令尊。当年陨辰年纪轻轻就为朝凤阁大学士,也多次受人非议。他却不如你这样,陨臣最多也不过是笑笑了事,他不说,只做。”
“呵,薛大人上门来便是为了说这个?我是慕炎极,是阿爹的子嗣,就算我再像他,我也不是他。我只是我自己,您又是否知晓?我慕炎极从不指望像谁,我只愿我是我自己!”不知为何,他扯上阿爹,我便怒不了了。
薛凯瞅了我须臾,将信置于桌上,道:“那我便等着瞧你为林翰名相的一日。”
他走后,我一人坐了许久,也愣了很久。
素来,我都爱听别人说我与阿爹如何像,愈是相似,我便愈开心。
今日反驳薛凯的一席话,却也是出自肺腑。
总算明白,为何阿爹爱说,卿阳卿阳,你的性子合该在庙堂之中。
原来,我心中竟也有争斗心,只是我不知罢了。A507色时荒外透天:)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
薛凯信上所书,远比慕卿涤给我的要震撼。
唯一不同处在于,慕卿涤摆出的是实实在在的证据,至少可让崔英籍遭受牢狱之灾。而薛凯的,全凭丝丝入扣的推断,有猜测却无证据。也难怪他无法书一封弹劾的折子了,林翰上下,从来都只信证据,不信推断。
只是这些推断,已很真实。剩下的,只能让刑部依着这条路,慢慢推回这儿。
我没料到,原先以为清廉耿直的原孟竟也牵涉其中。
我想了想,拉来潆洄,请他将这些东西一并送入宫中,让宇真定夺。
“大人,不入宫?”萦珲问我。
我摇头,一则尚书省左丞的职务我尚需熟悉,二则也确实不方便。
我不似从前,既是起居舍人,又年少轻狂不懂事,这皇宫又岂是我说去就去的?即便有宇真的圣谕,也难免落人口舌。
可,我还是未料,萦珲一去,竟到天黑还未归。
等了他许久,却也不只等到他一个。
他身后,还有一脸倦容的宇真。
我想,见到宇真,我是欢喜的。没回京兆时,常常想着回来后便有的是时日相会相守,回来后,却清明的知晓,事事未能尽如人意。我与他,隔了一座墙。
宇真看似疲倦,想来又有事扰了他。
他见我笑了笑,道:“炎炎,你这回真帮我大忙了。”
我将他拉进我屋里,道:“我可不辱使命?”
宇真笑着捏捏我的鼻,我瞧他的神色虽疲惫,可眼中却有欣喜,淡淡的,却还是流露出来。他说:“我忍那崔英籍忍了很久了,如今证据确凿,我看他还能如何?炎炎,这件事,我明日便暗召刑部侍郎入宫,你别插手。”
我问他:“为何?”
宇真摇摇头,道:“你这颗聪明脑子又打结了是不?若此事由你经手办了他,虽亦无越权,但你终究是新官。别人会如何说你?他受贿行贿一案,便由刑部去审,审完后与御史台共商如何处置吧。”
“我不怕人说我。”
“傻炎炎,你日后还得在朝中行事,我教了你多少回?敌人少一个是一个,还不明白么?崔英籍虽是树倒猢狲散,可他于他旗下门生毕竟有恩,这些人帮不了他,难免将矛头指向你。还是由刑部出面妥当,我便不信,他们敢说我什么。”宇真拉我坐下,将我拥进怀里,他又说,“炎炎,你这几日为何都不入宫见我?非得要我宣你才来么?”
我将宇真方才一番话收入心中,他虽年轻,看得知得却远比我多的多。我道:“你为君,我为臣,哪有为人臣者老是往宫里跑的?何况这几日也忙于崔英籍之事。”
宇真听后,笑开,亲住我。
半晌,他才搂着我道:“炎炎,我真该把你的脑袋掰开,塞个东西进去。”
啊?我吓了一跳,这人怎么前一刻还甜蜜如糖,后一刻便凶神恶煞起来?张开眼见到宇真恶狠狠的眼神,我缩了缩。
他森森笑道:“我真得装个东西进去好时时刻刻提醒你,我与你,不止君臣,更是相伴一生之人。为何你就记不住,为何你就记不住!”
我一怔,刚要说话,却被宇真堵住。
他亲我,随后又道:“你说你说,你把我搁在哪儿了?嗯,你究竟把我搁在哪儿了!你心里头就只有君君臣臣,就只有国家大事,你究竟将我搁在哪儿啊?”
心上,我暗道。
我将宇真搁在心上!
可是这话,我不愿说与他知。
宁可看他耍脾气的模样,也不让他知道。
无论萦珲还是宇真,都说我比从前长大许多,行事也沉稳不少。可宇真,你有可曾知道,偶尔,我还是有我的小脾性的。
让你这样为我急,我竟觉得很乐。
就好似从前最爱看阿爹围着我团团转,觉得特乐。你多念念我吧,好让我时时刻刻都不忘了,你如此爱我!
我点燃一柱凝神香,笑道:“宇真,你是如何出宫的?”
话出口,便有几分悔意。古来皇宫几分深邃,尤岂会没有密道?
宇真想来也知我,他道:“这密道长得很,从寝宫直通宫门,你若好奇,下回我也带你走一遭。炎炎,你说,我们似不似**?”
“去,宇真,你该知道,密道对皇族而言代表什么,岂可随便让人知晓的。”我念了一句,却还是因宇真的说法而微笑。
宇真环着我,道:“口是心非的家伙,炎炎,你若爱听,我说多少遍都是可以的,炎炎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将我的所有都交于你,我信你不会背弃我与你的一切。”
而我就因这些话越陷越什么?
在他耳边,轻声的呢喃,只说那三个字。
即便屋里除了我与宇真再无他人,可有些话,还是只好小声说。
只有那三个字,我知,是宇真最想听的。
宇真笑了,我与他只是拥着,谁都不说话,谁都沉默。
所以我会想,是否这一刻,可谓永恒?
“宇真,你……不回宫?”我不是不清楚,只是想再确认一回。
宇真笑着拉我坐到床榻之上,“你要我回去?”
我叹息,不说话,他不就是想听我说一句不想么?我偏不!
宇真又呵呵笑了起来,他将头枕在我的背上,道:“炎炎,你就是说一句又如何?”
我道:“你真不回去?”
“炎炎,你该知道,我为皇,虽有天下,却无自由,偶尔让我也任性一回,不行么?这个府邸、这个屋子、还有这里,有人等着我呢。”宇真的嗓音好似低沉的琴弦,一听便会醉了的。
我回头,看他那乌黑的眼中尽是笑意,当然,还有我,只有我。
可不知为何,却想起那宫廷之内的女子。于她而言,宇真究竟是维系她父亲势力的男子,抑或她一生的寄托她的所爱呢?
“想什么呢?”宇真亲了亲我的额,问道。
我眯眯眼,还是道:“宇真,宫里也有人,等你。”这日前还让我很嫉妒的女子,如今我却有几分同情,是因为我与她的天平中,我处于上风么?
笑,或者是苦笑。
宇真不语,仅仅是很认真的看我。
这一刻,我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的眼神,我看不懂,他的心事,我读不出。是否宇真只将愿与我分享的事表达出来让我知呢?
他的全部,是否只是指他愿意拿出来的全部,而不是真的全部?
我为此,有几分惶恐。
惶恐,面前的宇真。
亦惶恐,此刻反复猜测,将宇真置于一切之上的我自己!
许久之后,宇真才道:“炎炎,我说了那么多遍,你竟不信我啊。”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唇角微微笑,眼微微笑。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悲。
“我……”不想承认,我也无法反驳。
我见宇真的手掌握了拳又松开,又握又松开,他道:“连你都不信我,这世上还有何人信我?炎炎,我骗天骗地,绝不骗你。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可你也该知道,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的不好啊。我吃醋时、我紧张时、甚至我害怕时、难过时,我都不希望你看见。我要你的眼中,是最强的宇真。信我好么,信我吧。”
宇真,他说他骗天骗地不骗我。
我浅笑,无法抑制的,心里很沉,如同被什么紧紧揪住一样。这个男人,在我面前,是最真的。而我方才,是伤了他么?
“宇真,可我想看你嫉妒紧张害怕难过,你的一切,我都想看。”我承认,我愈加的贪心了。
宇真靠在我的肩上,闷闷的道:“你不会笑我?”
“不会。”能看到这个男人弱势的一面,是我的荣幸。
“可你已经笑了,”宇真喃喃的道,他抬起头,狠狠的瞪了我一眼,然后吻我。
此时,宇真的眼很美,这个形容词对他绝无冒犯,真的美。他的黑眸闪亮,融着太多自信太多感情,我深爱他的眼。
“你啊,炎炎,那我可否拜托你,与我亲热时,就别再乱想了?”他小声骂了一句,继续吻我的眼、我的鼻、我的唇、我的颈。
宇真几乎轻而易举的将我压倒在被褥之中,事实上,我也未曾反抗,也没这必要。我与他,已太久,没有情事。若要认真算日子,恐怕得近七百多日。
他微微抬起身,从上方定定地注视我,道:“炎炎,我真想你。”
宇真的喘息渐渐急促起来,我笑着回他:“我也想你。”
他不容分说地继续吻我,直到我透不过气将他推开为止。
宇真,我真的想你,很想很想!
屋内的灯渐渐熄了,我也几乎看不清宇真的脸,只是依稀,听闻自己微弱的呜咽,无法抑制的**。
身体被翻了去,他沉沉的挺了进来。
“炎炎,炎炎。”我听见他的呢喃,唤的,是我的名。
我的背脊紧贴着他的胸膛,随着宇真的摆动而一遍遍的摩擦。
我无法自主,只能跟随宇真的节奏,寻找属于自己的快感。
“炎炎、炎炎、炎炎、炎炎、炎炎……”
睡前,听着他反复的唤我的名。
宇真!
第十一话
我不知宇真是何时走的,萦珲唤我醒来时,早已是大天亮了。他说中书省差人来报,又是群相联席会议。我迷迷糊糊的脑袋这才清醒过来。
在床头做了小会儿,才想起早朝二字。
问起萦珲,只说今日已替我称病告假,他还说,既然早朝都没去,这群相联席会议也可不必列席。
我踌躇一下,摇摇头,宇真昨夜来时一脸倦容,想来有政事绊住了他,我今日缺了早朝对这些事已然一无所知,若再缺这会议,日后恐是连半句嘴都插不上了。
动了动身子便要下床,昨夜被折腾过的地方还是闷闷的痛。我蹙着眉,小声骂了宇真几句。
不过,他已算节制,否则我今日可能压根起不来。
想起宇真,还是不由的一笑。
屋里除了平日里食用的早膳,还有一碗面。萦珲说,这是宇真老早候着时辰下了给我补生辰的长寿面。
面条有些凉,萦珲热过之后我吃下了一整碗。
心里也是一整碗的甜。
到政事堂时,已过半个时辰。幸好,人还未齐,议事堂内,只有华冉与翟侍中二人,就连值班的抄书小吏都还未到。
“慕大人。”我回神,便见华冉与翟侍中二人已到我面前。
我笑,心道此处随只有三人,可好歹也是政要重地,来往总都有人,华冉如此聪明之人,当不会在此为难我,便道:“下官参见中书令大人,侍中大人。”
华冉是只狐狸,他满脸和气瞧不出一点不耐或者厌弃,“慕大人不必拘礼,你我同朝为官,慕大人年纪轻轻便官拜宰辅,实乃朝廷之福。老朽这几日忙于公务,也未曾去府道贺,还望慕大人甭介意啊。”
“华大人严重了,慕某愧不敢当。”他笑来,我便笑去,真无力。
他笑着走近,拍拍我的肩道:“都说别拘泥此等礼节,不如这样,若慕大人不嫌弃,老朽平日就称你声贤侄,你看可好?”
我一惊,下意识的笑:“是慕某高攀了才是,还望伯父不嫌弃。”
难怪阿爹曾说,林翰史册记载,明穆年间有一位大奸臣名唤曹乐,此人平日也已和蔼著称。
“好,老朽早朝前听闻贤侄身体不适,不知如何了?”华冉又问。
我边答无碍,便仔细瞧他身边的翟侍中。此人居然沉默至此?实在叫人看不明白。倘若他是华冉门下宠臣,那见他如此与我亲近应会不满才是。
可这人眼里脸上皆毫无紧张。
如此,便只有两种可能,一来他真不在意,只是一心要报华冉的知遇之恩,二来便是他早知华冉与我交好的目的所在。
无论哪一种,我都得仔细盘算。
没过多久,其余几位宰辅也陆续来了。
我这才知道,南边的越、明二州暴动,百姓拒纳租庸调,并与当地官员起了冲突。这事在林翰,不是头一回。
印象中,我为起居舍人那一年,有过一回,宇真派兵压下了。
日前翻阅政事堂卷宗时,也有瞄过,似是近年来也有两回,同样派兵压下。
我冷眼看这几人由侃侃而谈到针锋相对,眼中看了个分明。
除我之外,八位宰辅分为两派,一派主镇压,便是华冉为首,包括门下省两位侍中与户部侍郎,一派主减一轮税收已平民心,这话是刘中书令说的,原尚书令、右仆射裴大人与中书侍郎高大人亦表同意。
主张减税的六中书令以为,与其耗费军饷镇压乱民,不如用同样的银两去安抚民心,此举为仁。
而华冉的意思则是,减了一地的税,其余州郡便有疑义,总不能全国降税。何况林翰国库并不丰厚。
两人都没错。
林翰的赋役制度,承袭前朝租庸调,乃均田制。可如今土地买卖成风,户籍破坏,导致该制度很难实行,且税收也有不足。若盲目加税已丰国库,必然会使民心不稳。可若要减税,却是万万使不得的。
若我选,仁政固然重要,可也得看清形势。眼下状况,镇压固然不仁,却是万不得已的唯一选择。
这一点,刘中书令不如华冉。
然,这均田制于今日来看,也有些不合时宜。
立制之出,曾因朝代更替而战乱连连,人口锐减。对每一男丁授均等田以繁荣农业,本是正解。可如今人口已远远超出几百年之前,再取这赋役制度,不妥。
两边人虽争不出一个结果,可刘中书令毕竟是群相之首,他只说先行释放被关押的乱民,其余事宜明日请宇真定夺。
我笑,难怪宇真不怎么欣赏这位中书令了。
虽为人温和,可太中庸。
今日一役,对这些人总算有个直面的了解,各种性情,也能把握个六七分。
果不其然,事后华冉便将我拉至一边,问我是何意见。我只道,未上早朝,此事还没个头绪便推托了去。
其实,我心里是有了主意的,只是这主意,还得与人商量商量。
我毕竟资历尚浅,总得做足了功课,才好开口的。
却不料,华冉虽将我放过,却也扔了个雷给我。
说是今日早朝时,薛凯参了一本,书曰:“慕君炎极虽为瑛州刺史,然尚且年幼,且无功绩,何以为相?”他望宇真收回成命。
我挑挑眉,对华冉说:“薛御史所言甚是,炎极年纪尚轻,资历尚浅,承蒙皇上厚爱寄予众望,如今只好鞠躬尽瘁以报圣恩。”
华冉听后,只笑,说我能屈能伸,来日必有一番作为。华冉的眼神,竟是如此真诚。
上轿之后,我实在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薛凯薛凯,你给我上的这一课,真太好了!
绝妙!
回府之后,仔细寻找了阿爹从前留下的手书,还有前几日整理卷宗的笔记。关于林翰赋役制度,我并不是毫无接触。
从前在宫里做起居舍人时,宇真便调出许多资料让我看过。
只是那时还不够懂。
不够懂这租庸调,这均田制,对百姓竟是如此大的负担。
明日早朝时,对越、明二州的政令便将下达,以刘中书令的性情,必是将两周结果都报上去的,而宇真的性格,则会偏向华冉一边。
我想了想,决定入宫见他。虽然我的想法还不成熟,至少不够成熟到可以实施,但若能给宇真些许帮助,借他心头烦厌,我荣幸得很。
何况,派兵镇压已不是第一回,古来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宇真也定然知晓,镇压并不是个好法子。
心思已定,便抄起令牌往宫里赶。
用过午膳,宇真通常都在昭政殿内批阅奏折。殿门外的宫人一见是我,便急急忙忙进去禀报。
入得昭政殿,却见宇真的午膳还搁在一边,丝毫没有动过。
我皱皱眉,说:“宇真,都凉了。”
宇真抬头笑道:“没事,我还不饿。”他或许以为他将心烦神情、将他一脸倦容都藏好了,可他不知,他眼窝下的黑是如此明显。
昨夜我入睡后,想来宇真没轻松过,又是替我更衣,还老清早的起来煮面。思及此,不由心中一暖。
“差人让尚膳居再送些点心上来吧,就当是我要吃的。”我瞪他,将他从那堆奏折中拖起。
宇真见我如此,也只好摇头答应。
陪他用了午膳之后,宇真拉我到一边坐下,又说:“我还道你要何时来呢,比我料想的要早些。”
我一怔,不那么明白宇真所言何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