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当这事彻底解决之后,当汾州流民抢夺官银一事被人称为曲舀之乱后,其实也没隔太久,不过两个月罢了。
慕卿涤邀我去府上做客,我见了桌上摆了几枚竹蔗马蹄馅的馒头后,我想起了,很久之前,我曾瞒着阿爹偷偷溜到城里的小私塾去听人讲课。
那时候,我还不识字,我想识字,便拿了三枚阿爹做的竹蔗马蹄馒头跟最靠门的那人交换,求他教我写字。
他那一日教会我的三个字是我的名——慕卿阳。
他隔日教会我的第一句话是——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当时听不懂的话,后来都懂了。
那个人,我叫他阿群哥!
阿群哥,陈群!
第九话
回京兆之前,我绕路去了一回曲舀,陈群的遗骸便藏于此处。
我跟着慕家的师傅学了竹蔗马蹄馒头的作法,此番一并带了去,好生拜祭他。即便我也知,人死不复生,做再多也不过安慰自己而已。
可有些安慰,也总是好的。
毕竟,因为阿爹,我相信这世上真有九泉之下。
我也信,我所做的一切阿爹都看在眼里。
若真如此,陈群或许也能看到吧。
曲舀之乱牵连整个汾州,番顺县令崔攘私吞用于赈灾的银两导致百姓民不聊生,他被斩首示众;汾州知州齐远虽无证据说他拿了银两,但其用人不适,无识才之力,官降三级,如今也不知在哪个小地方混日子。
出了这种事,崔英籍即便是礼部尚书,宇真亦不会再重用他,何况他本就是保守派,是宇真最想罢免的一干人等。
曲舀之乱崔英籍虽未涉足,但日后若想追究,并非不无可能。
这一连串的事态发展,让慕卿涤笑弯了腰。
这人真真狐狸托生的。
想到他,我忍不住笑。虽说慕卿涤身为慕家族长那会儿挺惹人厌,可我记着的,还是他吃盐酥鸡时那副饥不择食的模样。
“大人,到了。”萦珲揭开帘子让我下车。
我扶了扶脑袋,坐了好几日的马车,人都昏了。
十五日前,宇真一道圣旨说我平复曲舀之乱有功,调回京兆再行封赏。刺史府内事宜交托与柳三、高武,我匆匆收拾,从泉山绕道一圈便赶了回来。
京兆还是两年前的京兆,一点儿都没变。
迎面而来的是京兆慕府的管家,姓刘,我唤他一声刘伯。
刘伯胖乎乎的,远看有几分像那整天笑呵呵的弥勒,他见我下了马车,便提起了圆圆的身姿颠儿颠儿的过来。
“大人,您可总算回来了,老刘给您准备了洗尘宴,您快进去瞧瞧和胃口么?”他拍拍肚子,道。
刘伯是阿爹寻来的管家,与我相处也有好几年了,阿爹走后,我平日不在京兆,附上全靠他打理。
只是,我总觉得刘伯挤眉弄眼的有几分可疑。
笑笑,同他问了安,我便往自己屋里去。
这偌大的慕府,虽比慕卿涤的慕家小了好几倍,可总还觉得空空荡荡。
有些东西,是失去了便再也回不来的么。
我的屋跟两年前一般模样,可见刘伯如何精心打理。之前进京述职那回我来去匆匆,压根没进过屋。
不知不觉,居然两年过去。
我站在桌边,笑。
两年前,便是在这儿,我想透了阿爹的死因,也想透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
两年前,便是在这儿,宇真与我说,我身边还有他,至少还有他。
一晃眼,两年过去了。
我轻叹,换了衣裳便准备去厅里用膳,刘伯如此小心准备,我又怎能不领他的情呢?
“啊!”刚走到门边,便被人伸手一撂。我回头,竟是宇真。
竟是宇真!
我抬眼看他,忍不住伸手描绘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宇真?”轻声问。
“炎炎,你终于回来了。”
“宇真?”我还是问。
眼前的人一身月牙衣衫,笑着拧我的鼻拍我脑袋:“炎炎,你莫不是太想我,想傻了?”
我一愣,不知是哭是笑,反手环住他,又道:“宇真宇真宇真……”
宇真却不推开我,任由我抱住他。他只是揉着我的脊骨,一遍遍的应我,一遍遍的说:“炎炎,我想你。”
他说他想我,我又何尝不想他?
靠在他肩头,我笑。
这一刻,宇真仅仅是我的爱人,而非林翰皇帝。
在瑛州时,我常想,待我回到京兆见了宇真我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一个人静下来无事可做时,便这么想着,我以为我会拉着他有说不完的话。
去年在大殿上见了宇真行了君臣之礼后,我又想,下一回见到他,我定要威风的站在他面前,听他细数我的好。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就这么拥着他感受他的体温感受他的气息,与我而言,已然满足。
阿爹曾说我是个知足的小孩,阿爹是最知道我的人。
跟宇真说再多话,都敌不过这么抱着,好似拥有了一切。
我也知道,此刻的相拥,很可能于我、于宇真,都弥足珍贵。明日重回朝堂,他依旧是一国之主,而我是他的臣子。
宇真所想的,或许与我一样。
好半晌,他才又说:“炎炎,我去年就想说,你一点都没变。”
我盯着他瞧,我没变,可宇真却瘦了,比去年更瘦了。我微微笑,比了比他的额头道:“胡说,我长高了。”
“哪有?”
“嘻嘻,宇真,你别否认,指不准哪天我就比你高了。”拉着他的手,慢慢走,慢慢说。如果可以,我愿忘掉所有忘掉过去忘掉我是谁,如果可以,我愿一切就停在这一刻。
宇真笑着摇头,他看我的眼神依旧是那般模样,那般喜爱却又无奈,他道:“好吧,若真有那么一天再说。炎炎,你可知道,我下旨调你回来那天……”
宇真突然不说了,原地站定又抱住了我。
我不动,仅仅感受他身上传来的颤动。
“炎炎,那天,提到让你回来我声音都抖了,一晚上没睡着。你知道么,我有多后悔,去年干嘛逞强不见你,就让你这么跟萦珲走了?留你片刻,抱抱你,同你说说话也是好的。一想到你一人面对那么多,我就……我就……”宇真‘就’了几下,咬我一口。
我‘啊’的瞪他一眼,道:“你没事咬我作甚?”
本还想安慰他几句,知道他这两年都念着我,我心里也开心。
“我咬你,谁让你扔下我一人跑了。”宇真闷闷的道。
我……
我想笑,因为从没见过宇真这般口吻,可如何都笑不出来。心里头只有止不住的酸,原来这几年里,日日想着的并不只我一个。宇真,你可知道,那年你曾说我身边还有你,我记住了,记到了心坎里。
如今,我也盼望着,你身边有我。
我靠着他,道:“宇真,我回来了。”回到你身边了。
宇真这才抬头,伸手抚过我的面颊道:“欢迎回来,炎炎。炎炎,再不走了,可好?”
我笑,道:“你说可好?”这话我说不准,虽日后在京兆为官,可也难保日后不因公务游走各地。
宇真撇撇嘴:“你变狡猾了,竟把问题都推给我。也罢也罢,不管什么样的炎炎我都爱。”
他盯着我,微笑了半天。然后低下头,亲吻我的嘴唇。
很轻很浅的吻,却似乎有很多很多的感情。
“炎炎,我这回来给你带了不少吃的,你一路辛苦,想必也饿了吧。”他一边说,一边笑。
我发现,宇真的人、宇真的眼神、宇真的声音、包括宇真的笑容,我都很想念。
“炎炎,你听听,鸡皮鲟龙、蟹黄鲜菇、玉簪出鸡、夜合虾仁,酥炸鲫鱼、凤眼腰,斋扎蹄、素笋尖、斋面根、素白菌;白汁鸳鸯筒、芝麻凤凰卷、脆皮菠萝球、奶油灯香酥,这些可都是你爱吃的吧……”
“我哪吃得了那么多?”
“我不管,都准备了好久了,还有一道我亲手做的绿团子,不管好吃难吃,你都得给我吃下去……”
宇真,我何德何能,竟让你亲自下厨?
天知道,我真的渴求,所有的一切可以就停留在这一刻。
可惜,不能。
宇真做的绿团子味道虽一般,可我却觉得比什么都好吃。
让我最惊讶的,是宇真的决定。
我在京兆休假二日才上朝,这日,宇真亲口说:“瑛州刺史慕炎极平曲舀之乱、治理瑛州有功,念其才,升任尚书省左丞,特拔其入政事堂,同中书门下三品。辩六官之仪,纠正省内,劾御史举不当者。吏部、户部、礼部,总焉。三日后上任。”
尚书省左丞,正四品上;论品级,我何止连跳三级?
何况宇真竟还加我同中书门下三品?这意义等同于封相。
离开京兆前,我原是起居舍人,隶属中书省,不过是个小小的六品闲官。
我微蹙眉,也见有几人翘首,等待位高权重能与宇真对抗之人出声反对。却不料,一片寂静。
无论是中书令华冉,抑或尚书令原孟,谁都没说一句话。
料想宇真早与这二人通过气了吧,只是说归说过,原孟表里给宇真面子,但内里却未必如此。我以后在尚书省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
宇真宇真,你真会给我找麻烦。
“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我跪下领命,抬头却见宇真沉眉瞅着我。
我一愣。
终于明白宇真如此作为。
林翰开国之初,合三省,共治世。中书出命,门下封驳,尚书奉行。三省之间必得有个平衡,才不致产生势力偏颇。
说到底,三省之内虽看似平等,但尚书省总比中书省差了那么一截。宇真的草诏大多由中书令华冉拟旨,他在朝中势力不小,又是云昭容之父,这人暂时虽站在宇真这边,但难保日后不会成为祸害。
何况中书省内不少人三代为官,底子都深得很。尚书省内却以新人居多,无论徐牧之或是罗亭,此二人虽是宇真心腹,但少了十足背景。
尚书令原孟乃是流外官,本不当担此重任,实在是先帝特许才入了尚书省一步步走至今日。然他的出身仍让许多氏族出身的官员瞧不起,即便他是尚书令,即便他身为林翰之相。
加之此人性情耿直,说难听些便是顽固不化。虽有清廉之名,却也树敌不少,三省的平衡点已有些失衡。
而我,无论慕家认不认我,别人都会掂着瑛州那个氏族大家,而朝中也有不少人曾师从慕门。我阿爹又曾是朝凤阁大学士,当年在朝中为官也算人脉开阔。
有朝一日我若能出头,必会同华冉斗到底。待得宇真在朝中的势力日渐增大,他想必也会架空华冉一派的实力,或者欲加之罪另觅合适的中书令。
只是,这一层,我都能想到,为何华冉想不到?
或者该说他明知如此,为何应了宇真?
人虽在庙堂之上,心思却完全不在这儿。我立着冥想许久,始终没找出个答案。
退朝之后,我蹙眉叹息,此等场景若是能躲开就好。
可我,躲不开,也不能躲。
不论上来道一声恭喜的是真心或是假意,是阿谀或是嘲讽,我都得一一接下。
这人那人、此人彼人,日后或许都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而我,一个都不能得罪。
这两年,我在瑛州学了很多。
笑颜迎人,说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自然还不能忘记与原尚书令打招呼。
耽搁了半个时辰,我随萦珲往昭政殿去。
昨儿个想想若宇真不是皇帝那该多好,可转念又觉自己实在太天真,有些事,想再多遍,都只是空想。
宇真没看奏折,只支着额头吃点心。他见我进来,便笑了起来。原本吃点心时还板着张脸,严肃的紧呢。
我想了想,是跪好还是不跪好。
从前我在昭正殿见他是不跪的,宇真也说过随我性子爱跪不跪。可今时不同往日,年纪小可以不在乎别人眼光,如今年纪大了,也知道该为宇真想想。
宇真见我久久不语,便过来问:“炎炎,想什么呢,愣半天。”
我没思索,竟脱口而出:“该不该问安。”
这话一出,宇真先是挑了眉头,旋即便笑出声来,边笑还边拍我:“天,炎炎,这两年你真变笨了。傻子,这里又没外人,你跪什么。”
“宫里人多嘴杂。”有些话,传进那位得宠的云昭容耳里,总不好。等他一眼,我一人想得头大,他却笑我傻!
宇真叹息着,朝萦珲使了个眼色,便拉着我进了内室。
他抱住我道:“炎炎,你说我矛盾么?”
“怎么?”我问他。
“希冀你长大成为我的助力,却又舍不得放你离去;如今你回来了,更是觉得还是从前那直来直去无所顾忌的你最好,可偏偏,我又知道那般的你若在朝中必会受气。不想你变这样,又想你变这样。”宇真似乎有些懊恼,抓了抓头发。
我笑,从前阿爹和宇真都说我易满足,小小一丁点便能乐上大半日,有点傻。其实这并不傻,你瞧,如今宇真这么一说,我就觉得很乐,心里头也甜,好似这两年外头吃的苦一点都算不了什么。
宇真宇真,我愈加离不开你了,怎么办?
我拍拍他,有些没规矩,道:“你有这份心思不如烦烦政事,宇真,以后在宫里头我还是该行礼该称你一声陛下的。”4CF30苛没记听古旧:)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
蓄宠之名宇真担不起,佞幸之罪我同样也担不起。至少在我还未达成所愿前,担不起!
宇真拉住我,很认真的说:“炎炎,我不要你这么委屈。”
“我哪儿委屈了?你为君我为臣,君臣之礼本就该是我尽的。”
“可炎炎,你别忘记,你是我的爱,我与你,不止君臣上下那么简单。我希望你与我是平等的。”宇真合眼皱眉道。
我微笑,也知道这是宇真妥协的前兆。
其实宇真,我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不说这些,宇真,我想知道你究竟跟华冉立了什么协定?他竟答应让我入尚书省。”我从六巧盒里挑了枚寿桃糕啃着问他。
宇真瞅着我,沉默。
他与华冉之间的交易,是我不能知道的么?
我自然知道,宇真有好些事并没告诉我,可心里知道宇真正碰到到底是两码子事,遇上了,我觉得闷。
我不喜欢宇真又是瞒着我,不喜欢他这般欲言又止。
若他寻我来便是让我看他沉默模样,我宁愿回去逗鸟玩。
我撇撇嘴,转身欲走。
宇真拉住我,将我拖进他怀里,我听他喃喃道:“你你你,我不说话你就气了要走?炎炎,你心里头还是个孩子呢。我真喜欢,可我怕……”
我腻在他怀里,合眼笑起来。
有些习惯,长大了还是该不了么?
“怕什么?”
“炎炎,你答应我不生气。”宇真又说。
我于是点头,心里也知道他与华冉间的交易不会光明磊落,我也不会喜欢。
宇真有长长嘘了气,才道:“我与华冉说,你是老师临终前托我好好照料的,同时也应了他,若然云昭容产下龙子,假以时日他便是国丈。”
华冉是国丈?
我承认,我脑子有些慢。
“你要立华云为后?”我问他。
宇真闷了会儿,点头。“炎炎,你别气。我只是只是想堵他的嘴,何况有他压着,你在中书省未必能有大作为。”
我挣开宇真圈着我的手臂,转身面对他。
“炎炎!”他又唤我。
我瞧宇真的模样,好似有那么几份担忧。
他在担忧什么呢?怕我闹脾气?
我怎么会闹脾气呢?当日听说他临幸华云册封此女为昭容时我都没生气,今日又怎么会呢?
等等,我眯起眼,细细想方才宇真对我说的话,他说若然云昭容产下龙子?!
明知此刻转个话题给宇真个笑容更好,可我笑不出来:“云昭容有了身孕?”
漠然的,说出一个既定的事实。
宇真往前一步,我往后退一步。
他道:“炎炎,你听我解释。”
我捂住耳朵,什么都不愿听。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心境,宇真说他爱我,我自是深信不疑,他怎会不爱我呢?不爱我,便不会那么担心,担心我知道这事会难过。我也清楚知道,他是一国之君,总得立妃立后为萧氏王朝留下血脉。
可清楚归清楚……
心里头,总还是酸的。
他是我的爱人啊,我不愿与别人分!
我不愿!
“炎炎,你别退了,我不靠近便是了,小心你身后的坎儿。”宇真见我越加往后退,连忙提醒。
见他如此,我不知如何说。
慕卿阳啊慕卿阳,你不是小孩儿了,你该长大了。
你该知道有些事即便不愿做还是得做;
有些事即便不愿接受还是得接受。
如同宇真立后;
如同我接受此事。
我都知道!真的都知道!
我早该过了闹性子的时候了,阿爹走时,我就该过了这时候!
宇真,我不怪你,真不怪你。
我只是,暂时的,有些许难过而已。
是啊,我真的只有那么一小点的暂时的难过,或许还有几分心酸几分嫉妒。
我不是女子,注定我与宇真没光明正大的可能。
我也从不期望自己是女子,因为我要做的不是宇真的伴侣,我要做的是他最大的助力,为他担去一切烦忧,光是这一点,宇真的皇后便做不到。
古来后宫女子不得参政议政。
只是这点小嫉妒,回去自个儿压下便是。
我冲他笑了笑,道:“你要立妃立后都随意,只是甭让我碰上她便是。”
宇真一愣,他或许以为我真会气得跑了。
好半晌,他才问道:“为何?”这问题,有些傻。
我瞪他,道:“昭容属九嫔之一,位列正二品,我不过从四品的官,见了她还要行拜伏礼。”宇真这愣子,还说我笨。
不看他,我回身坐下品我的寿桃糕。
“炎炎,”宇真到我身后,站着用双臂圈住我,逼得我不得不抬头看他,“炎炎,你在嫉妒是不?不知为何,我很高兴呢。”
我沉默,只是看着宇真的眼,乌黑的眼里,只有我,也只容得下我。
他笑笑,亲亲我的唇,又道:“真的高兴呢。我总以为,炎炎不够喜欢我。”
这话如何说?我一撇嘴,伸手拍他额头。
“你别打我,我说真的呢。炎炎,我老以为,你心眼很小,只有先生一人。我与你,或许只是较为亲近的一个,或许你也不过因为先生也挺喜欢我才帮我,才说喜欢我。你别打我了,我只是这么觉得罢了。所以老不安心,就怕你这两年中万一遇上谁,就不要我了。”他越圈越紧,索性将身体的重量都压我肩上。
我浅笑,不知这两年宇真一人怎么过的。似乎这之前我都没见过宇真这般稚气,而此番回来,却见了两回。或者该说,从前宇真也有不安,只是从不与我说。
那么现在,我是你能说话的人了么?宇真。
我道:“宇真,我就算再遇上谁,也没用了,你也说我心眼很小,里头只有你了。”我的阿爹,不在我心里,在我脑子里,永远都忘不掉,永远都记得。
宇真一笑,又是我熟悉的自信笑容。他低下头,又吻我。
我想起宇真第一次亲我时,外头正下雪。天很凉,宇真的唇也是冰冰凉凉。而如今,是暖的,他的唇是暖的,我的心亦然。
到我实在不能吸气时,他才松开,把头支在我肩窝,吐着气说话。
“炎炎,炎炎,炎炎,炎炎。”
我笑,“你鬼叫什么。”
宇真撇撇嘴,他的发在我颈边,弄得我很痒。
好半晌,他才终于不唤我的字,道:“炎炎,你……真不气我?”
怎会不气呢?若宇真只是宇真,我自然不会气。
可他是我喜欢的人。
可他也是皇帝,我就算气,也只能放心里。这一些,我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早在萦珲告知我宇真册立云昭容那一日,我就知道了。
我勾住宇真的脖子,离他很近,就这么看着他,道:“宇真,我求的不是与你长相厮守,这志气太小,我要的是在你身边为你分忧,我要的是别人提起旻帝就想起他身边的谋臣慕炎极。所以,我不气。你是一国之君,又怎可能无妃无子?这些,我早知道。”
宇真并没多说,他仅仅是将我拉起,拥在怀中。
“只是有时候还是想不透,自己同自己过不去来着。没事的,一下子便过去了。”我又说。
宇真拥紧我,道:“炎炎,你想闹腾时可以找我,对我闹腾便是,别一人憋在心里头,知道么?你就算发脾气打骂摔东西都行,就是别把事儿都放心里头。”
我在心里头笑,明知答案却硬要问一句为何。
宇真捏捏我的鼻子,道:“你难过了,我也会心疼啊,傻子。”
我咯咯笑,宇真,我愿做你一人的傻子!
“炎炎,你真要信我,我就碰了华云一回,连她长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宇真好似还不放心,又拉着我的手连连保证。
这话前头一半我是信的,尚药局骆侍御医最善调药,什么稀奇古怪的药丸子弄不出?至于后半句,我也听过便罢,宇真,若你真不关心华云,华冉也未必会为你做事了。
我笑笑,瞧瞧宇真这般小心翼翼,心境顿时好了许多。萦珲说的对,回京兆挺好,至少能见着宇真,同他说笑,总比一人呆在瑛州牵肠挂肚的好。
宇真与我亲热一番,吃了尚膳局准备的十六道点心,才说起正事来。
我也猜到,宇真将我安置在尚书省,并不只为接原孟的班,合该还有些别的。
可我没想到,他竟是为曲舀一事而来。
宇真说正事时,便不大笑,仅是微微勾起唇角,留一点笑意在。可无论多大的事,他都一幅老神在在的模样。
“炎炎,这回汾州的事还没完,尚书省内,还有虫子没除干净。”宇真说话时,轻轻叹口气。
我想了想,道:“你说崔英籍?”若要牵扯起汾州一事,崔英籍也有责任。礼部供举,汾州刺史又是他举荐的,若真要安个莫须有的罪亦未尝不可。只是朝中也有崔家子弟,贸然给他个罪名并非智举。
宇真笑了笑,道:“或许就他一个,或许不止,这事,便要你暗中查查了。炎炎,这事目前我无法帮你,非得你寻出蛛丝马迹来,我才好下旨让刑部公审,你可知道?”
我自然知道,且心中已有数目。
慕卿涤啊慕卿涤,居然事事都如了你的意,合该你请我再吃一顿盐酥鸡。
要寻出崔英籍行贿或受贿的证据,找此人,准没错的。
我在宇真面前,笑笑跪下道:“臣慕炎极领旨,自当不辱陛下厚望。”这是一道旨,一道密旨。
宇真点头,我见他转过身去,小声嘟囔:“这儿又没外人,摆什么礼数。”
抱怨小小,却都入了我耳朵。
第十话
调查崔英籍一事虽至关重要,可在此之前,还有一档子事。
入政事堂。
如今林翰宰执共有九人。中书省中书令华、刘二位大人以及高侍郎,尚书省原孟尚书令、右仆射裴大人以及户部侍郎林大人,门下省侍中瞿、翟二位大人,加上昨日上任的我,尚书省左丞加“同中书门下三品”。
虽说尚书省在人数占优,但政事堂首席却是刘中书令,基本大小决定也得由他认可。听萦珲说过,刘郎为人尚算公正,一心为国,执政期间雅得人望。
政事堂位于中书省,举凡有大小政令必得经由政事堂商议,中书省方可出令、门下省昭告天下,尚书省执行。
我思量着,今日早朝也不见有值得搬上台面说的事,可中书省却派人来知会邀我赴约参与群相联席会议。
我笑,对着这空荡荡的堂,笑。
我依约前来,却只有小小一个抄书小吏例行在此。其余宰相,我一个都没见到。
敢情他们是联合了给我这小新人一个下马威么?
可以如此想。
我年纪尚小,资历也浅薄,之前虽任瑛州刺史,符合那一条无外官任职资历者不得入政事堂的明令,可终究在这些大人面前,还是个后辈。
一个不凭实力,只靠关系上位的令他们不屑的后辈。
萦珲问我,该如何?
我浅笑,只给了他一个字——等!
各位大人若以忙于本省公务而缺席会议,于理说得通;
我若愤然离去,便是不敬,于前辈不敬,于军国大事不敬。
“可是大人,他们明摆着是……”
我摆摆手,道:“萦珲,下马威一次二次便够了。我如此做,也不过是要让他们知道,我慕炎极不是冲动的毛头小子。耍我一回,我可以忍;若再来一回,我便上门一个个把他们请过来;若第三回,你以为这事在说到宇真那儿,是谁的错?”
萦珲这才了然,道:“大人是不愿陛下难做?”
我点头,本来宇真如此提拔我就有私心,且这私心藏得不好,让谁都看出来了。如今我被人排挤,也正常。
萦珲似还有些不平,我心里暗笑。从前萦珲都是个极其沉默之人,如今居然也变得喜怒于色,真叫我意外。不过能喜怒显于色,何尝不是件好事呢?
我摇头让他作罢,唤来抄书小吏:“可否劳烦为我找找近一年的大事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