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墨玄呼吸稍缓,徐徐支起身子,行至屋子门口,向外道:“我在屋中呆得气闷,想往外去走走。”她反手将房门合拢,身形向着院子里头走去。
掩在暗处的人们并未现出身形,但许多目光已然聚在乌墨玄身上。
此时已是深夜,四下静谧,屋前檐下挑着许多华灯溢彩,便是先前给乌墨玄强行留下花灯的那一角屋檐,也新换上了扬鞭纵马的彩灯。
乌墨玄的脚步极为缓慢,她低声地咳嗽低喘,走一步歇一步,在碎石小道上丁点挪动。也不知过得多久,终究到达凉亭旁侧。
乌墨玄精疲力竭,倚靠着凉亭的椽柱支撑自身,却仍禁不住蜷缩起身子,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声刮着喉咙,在这夜色中清晰传来,凄凉决然。
两个小厮从睡梦中惊醒,循着声音开门而出,便只见得女子纤弱的身形拢在脆薄的灯火中,愈发显得轻柔娇小,好似颤颤开出的娇弱花蕾,不提防便能给寒风吹落枝头,零落泥土。
咳嗽声暂时止歇,乌墨玄直起身子,远远地向着屋上一望,隔着那样远的距离,谁也瞧不清她面上的神情。
一阵寒风拂过,满院的灯笼微微摆动,红穗随风飘摇,灯火摇曳。
乌墨玄的衣裙在风中轻轻拂动,扬起的乌发铺陈开一片夜色,仿若月宫仙子,翩翩然将要御风而去。仿佛错觉一般,她的身子腾跃而起,却并未被风带走,而是越过围栏,破碎了一池灯影。
两个小厮给这突兀间生出的变故惊得呆了,直至屋顶檐下突的跃出数道人影,直奔那小池而去,才令得他们如梦初醒,哆哆嗦嗦地向着院门跑去,大声叫喊着。
“快来人啊!乌神医投水啦!”
第 26 章
池水并不深,半人来高,往常有人不慎落下去,站稳身子也能露出头来。可眼下正是寒冬,池水冰冷刺骨,人若落下去未必会有足够的气力稳住身形。更遑论乌墨玄带着病,身子孱弱不堪,往这水中泡一泡,怕也要去掉半条性命。
院中的护卫不敢怠慢,疾运内力,往池塘发力狂奔。
他们一心去探池塘的情形,于身旁的动静便稍显得迟钝了些。
待得一道白影如练划破夜色,越过一众护卫,当先跃入池水。
这一瞬变起突然,落梅庄的护卫一时未能反应,便见得那白影臂间揽着一个人,自池水中蹿起,足尖往凉亭边沿一点,轻飘飘跃上岸边,脚不停步地行至墙角,纵深而起,转眼消失了踪影。
仿佛只是须臾之间,那白影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竟无半分滞涩。
整个落梅庄都醒了,嘈杂喧闹,混乱不堪。虽然人多,可皆是夜半自梦中惊醒,精神尚有些朦胧。何况给乌墨玄的消息攫住心神,于旁的地方防备反倒疏漏起来。
庄中灯火通明,人多眼杂,也教府中护卫的守备愈加艰难了些。有几回见得那白影的踪迹,腾身越过几道院墙,转过几遭弯拐,就再寻不见了。
眼见那身影自一处墙头纵下,一众护卫奋起追去,落在一方雅致的小院里,四下寂静,再不见那人的踪迹。
这一方院子是有人住的,窗纸上映出人影幢幢,是个女子。
觉察到外头的动静,窗纸上的倒影动了动,像是偏转头往外瞧。迟疑片刻,黑影逐渐缩小、凝实,直至喀拉声响,里头的人推开窗户。
这个人护卫们尽都识得,恭恭谨谨地唤了声“小姐”。
任洪义三子一女,在落梅庄中给人唤作小姐的,便也独有任秋兰一人。她眼下怀有身孕,虽回得娘家,往常也只是呆在屋里仔细休养,并不出门。
她似给院中许多人影惊住,颇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惶然问道:“有,有什么事情吗?”
护卫们行过礼,为首之人说道:“庄里走了个囚犯,小的们正在竭力搜寻。”
任秋兰握着窗框的指节收紧,声音发颤道:“落梅庄怎的会有囚犯?”
护卫道:“小姐不必惊慌,眼下庄中四处搜寻,那囚犯疲于奔命,不会有余力伤人的。”
任秋兰拔高声音,尖声道:“我不大明白,关押囚犯是官府的职责,落梅庄怎么能,怎么能有权力收押人,这是滥用私刑,王法不容的。”她这般说话,护卫们虽不曾反驳,但心中总是不屑一顾的。众人尽都知晓,落梅庄的小姐自幼娇生惯养,年岁大一些的时候便嫁与官家,又哪里会知晓江湖的险恶?
为首那护卫也不愿与这小姐多加纠缠,只是例行问道:“小姐方才可曾见得有可疑之人经过?”
任秋兰道:“我只见到你们这些人进得院子,聒噪嘈杂,至于旁的动静,许是有的,我也辨不出来。”
任秋兰不习武艺,那人便是从这院中经过,她也未必会察觉。那护卫并未多想,行礼道过“打扰”,便引着一干人往外头追。
任秋兰望得他们走得远了,这才合上窗,长出口气。
床榻上,一卷锦被隆起,不住地颤着。
床畔端立的女子衣衫滴滴答答淌着水,湿透的衣料贴着肌肤,描摹出挺拔窈窕的身段。
任秋兰嘴角抖了抖,扶着腰身,暗中亦挺了挺胸膛。只是既无人瞧她,她自身也觉得这般斗气实在稚气可笑,讪讪一笑,走近去问道:“墨玄……不是早已经离开了吗?怎的还在庄子里……给人追着。”她并不需要答案,只是这般问着话,声音划破屋中诡异的寂静,便能令自己心中安定一些。先前她夜里心烦意燥,点了灯开窗透气,不想突兀间蹿进个人来,着实将她惊得不清。
待看清楚离清思怀中揽着的人,任秋兰几乎下意识地合拢窗子,小碎步奔至窗前展了被褥,以使离清思将人掩进去。
其时乌墨玄面色发青,身子颤若筛糠,意识全无,那情形瞧来实在不容乐观。
任秋兰一心记挂着乌墨玄的身子,一时不曾去猜想二人怎的会突然到这里来。直到院中响起许多动静,方才令她泠泠一颤,回过了神。
她的父亲从不令她接触江湖,她的丈夫是朝廷命官,更将这等的江湖恩仇视若猛虎。可眼下床榻上的乌墨玄,正逢着危难,她却终究无法置身事外。
往窗前走着时,任秋兰只觉得自身也似落在水里,从头到脚,都冷得发颤。她勉力应过护卫的盘问,心里却愈发觉得寒冷。
抓捕乌墨玄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父亲。她自小畏惧父亲的威严,此事倘若给人知晓了,父亲的雷霆之怒,她单是想,便已觉得难以承受。
可是她又怎能忍心将柔弱的乌墨玄交给那些护卫?
直待护卫们尽皆走了,她涔涔地出了一身汗,竟有些虚脱。
乌墨玄的衣裳将床榻也尽皆打湿了,她的身子依然冰冷异常,面色涨红,神情愈发难过起来。
离清思蹙着眉头,站在当地,竟有几分不知所措。
任秋兰自橱柜中取过两身衣裳,向离清思道:“她身子这样湿着,暖不起来的。眼下情势紧急,也无法去寻几身新衣裳,只得委屈你们……这衣裳尽都洗净了的。”
离清思默然接下一套,将乌墨玄自被褥中拉出来,探手便去取她腰间系带。
任秋兰心中一突,忽然有些犯羞,俏脸涨得通红。正自踟躇间,却见得离清思眸光瞥来,清寒冷冽。
任秋兰颇有些不是滋味,背转身子,无奈笑道:“我替你们瞧着动静。”
耳畔动静窸窸窣窣,足令人想入非非。
乌墨玄实在病得糊涂,脑中混混沌沌,偏生又疼得不似死了。
朦胧的人影浮动,白晃晃地灼着眼晕。
那人影凑近来,却并不令人惊惶,反倒如同尘埃落定般安宁。
乌墨玄通身都松懈下来,头抵着那人的肩膀,透过昏沉的黑暗,记忆中的情形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我们都是该死的,这些土匪是,这些女人是,我也是,我也是的……”稚嫩的声音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过分成熟,语气认真地说着:“我们都是该死的。”
另一个孩子紧抿着唇,神情严肃认真。她的剑上沾着血,素白的衣上也斑驳的染着红,如同红梅点点,污了雪的皓白。
“他们都害过人,你不杀他们,就会有更多的人被杀掉。都埋在,埋在后山里,好大一片。”不曾听得回应,孩子有些急,她不大能说话,这般一慌,便愈发磕磕绊绊。
因着边境动荡,国内纷乱,朝廷实力大减,其时有许多破落人家扯起大旗,落草为寇。心善些的,夺财放人,也不乏凶神恶煞的,人财尽掳。
“嗯。”
得人应答,她好似了却一桩心事,心神松懈下来,却又小心翼翼地道:“姐姐……你那样厉害,可以去救,去救我阿娘吗?她是好人,是对我最好的人,她不应该死的。”她的声音低下来,小声道:“她是被坏人抢上来的,是好人……也没有害过人。”
“在哪里。”清冷的身影拖着与身高极不相符的长剑,往前走去。
小些的孩子迈动脚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一步一步地踩着那孩子的影子走上山道。身前的人影分明还不及最矮小的山匪高,可她拖着剑的背影,却使身后的孩子满心安详宁和:“从这里去的山上……路上还有几个人,都是……都是恶人,他们躲在山上,遇到路过的人,就抓回去……我阿娘就是被他们抓的。”
“那你呢?”那人头也不回地问道。
跟从的脚步猛地一停,她从脸颊开始,一直红透了耳根:“我,我也是坏人,我阿爹,阿爹丢了阿娘,自己跑了……好多年,好多年都没有回来。阿娘一直在等……他都没有回来,没有救阿娘。”她垂着头,神情沮丧地道:“我是阿爹的孩子,也是坏人,也是……也是该死的。”
“带路。”前面的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哦,好的,等等我。”她撒开步子,急匆匆地跟上去,一面想笑,一面又是忍不住的想哭:“姐姐,谢谢,谢谢。”
乌墨玄至今仍能记得,一袭白衣翩跹在山匪之间的身姿,却并不潇洒恣意。血光成为那道白影的点缀,却并不都是山匪的。乌墨玄从来都不认为,那个看上去凛凛威风的孩子能够当真能杀上山匪寨子。所有楚楚可怜的做派,不过是为了引着那孩子上山。而当那孩子伤痕累累,白衣尽绯时,从山石后走出一个女子来。
乌墨玄记不清那女子的容貌,却还记得她长剑挥击的杀伐果决。她是离清思的师父,岳离宫的老掌教,离青槐。
这便是乌墨玄的目的。
虽还是孩子,她已经过早地学会了利用与算计。
所以……
“我们都是该死的。”乌墨玄喃喃地念着,不论是那个心机可怖的孩子,还是恶名远扬的乌断肠,从来都是恶的。
“你不该。”有人的声音落在她耳畔,斩钉截铁地道。
第 27 章
任秋兰回转身时,乌墨玄已换上干燥的衣裳,离清思的衣裙却还是先前的一套,袖口衣角显然给拧过,不致往外滴水,可这般贴在身上,想来并不舒坦的。
任秋兰问道:“离女侠怎的不换衣裳?眼下天气寒凉,通身湿着,毕竟于身子不好。”
离清思垂首捞起乌墨玄长发,以面巾轻拭,声音却有些发闷:“太小。”
任秋兰嘴角一撇,面上隐忍地露出几分古怪。任秋兰的衣裳因着怀孕,原比往常要宽大些,穿在乌墨玄身上,便有些松垮垮地坠着。可离清思的身量比她们都要高挑些,因着习武,身子亦不若闺阁小姐那般娇弱玲珑,若套上任秋兰的衣裳,着实有些憋闷着了。
任秋兰思索片刻,忽然合什双掌道:“有了。”她取过一身玄青色衣裳,向离清思道:“这一件是男装,个头要高些。”那衣裳展开,上头素净雅洁,并无图样花纹:“我方裁好样式,尚不及绣上纹饰,着实素了些。”她原本许是要送兄长或者丈夫的,还不曾绣成,眼下情形紧急,也只得先取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