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头或许还有别的话,乌墨玄摇摇头,打断他:“我姓乌。”
赵明旭的话给人截断,他张着口,半晌无法说出话来。他的目光却仍旧定定地望着乌墨玄,好似仍从她身上,瞧见旁的身影。
乌墨玄冷声道:“我姓乌。”
两番强调,才令赵明旭清明些。他的面上反出些红光,浑浊的眼珠也忽而清亮起来:“乌墨玄。”
他的精神头看上去好了许多,比白日里见的模样又多出几分神采奕奕。
他这模样,却令那中年儒士也轻叹一声,行礼行至堂中。
赵明旭这模样,分明是回光返照,除却仙人投世,谁也救不得了。
那三公子见机得宜,立时上前问道:“父亲有何吩咐。”
赵明旭冷哼一声,说道:“家业留在那里,你们成也好败也好,皆与我无关。”
三公子道:“族长的继承……”
赵明旭道:“你也不必假惺惺来问我,你们几个暗中的龌龊事,我又有几件不晓得。往后我管不得你们,你们怎样明争暗斗,纵然令赵家四分五裂,那也与我无关。可是鸿才,你与我年轻时最为相似,却偏只学了我的模样,胆略本事皆不及你的兄弟,怕在这争斗中未必能讨得好。”
周遭站着外人,三公子遭他这般训斥,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沉着脸却也不敢发作,行礼道:“鸿才明白,多谢父亲教诲。”
赵明旭也不理他,望向乌墨玄道:“你虽不是我的孩子,却毕竟是她的骨肉。白日里你失魂落魄,许些话我想与你说过你也未必会听。眼下我问你,可愿入籍我赵家?”
乌墨玄笑容清婉:“我亦多次说过,我姓乌。”
赵明旭道:“我知道,我年纪大了,脑子还不曾糊涂。乌伯阳毕竟死了,莫志远也死了,终归也没有个人能护着你。”
乌墨玄含笑道:“现下,你也要死了。”
赵明旭轻叹道:“是,我也终究要死了。”纵然他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可临到头时,提起这个字仍不免目光暗淡。
想来也是,不论准备有多充足,濒临那刻,总归会有些忧怀。人生一世,短短百年,不论有多富贵显赫,终抵不过赤条条的走。
更何况有的人在这世上,也并非浑无牵挂。
“可我终究与他们不同。”他提起乌伯阳与莫志远时,神情中隐隐透出些不服输的倨傲:“他们将你独自丢在这世上,形单影只,我却能令你掌控一支势力,我多年经营而来的势力。”
乌墨玄不曾答话,那三公子当先抢道:“父亲,您是要将暗卫……”
乌墨玄眯了眼。
暗卫二字,便已令她知晓许多信息。
世上的势力,要行成气候,武力皆是必不可少的。赵家以锻造兵器起家,严格算来应当算是行商家族,论武力好似不如江湖起家的任家。可赵家藏宝阁中宝物琳琅,多年来也不曾遭旁的势力洗劫,可见其实际所显示的武力并不如面上那般羸弱。
那就不可避免要涉及暗卫。
任何势力都有这么一股暗中的力量,悄悄地护卫着势力,难被外界所窥探底细。这已经涉及一方势力的根本,寻常只掌握在当权者手中。
以赵鸿才的模样来看,赵明旭并未将赵家的暗卫交付给自己的子嗣,反倒向乌墨玄这个外人提了出来。
赵明旭打断他:“赵家是我一手经营而来,家业已经交由你们去败坏挥霍,余下的,由不得你们。”顿了顿,又柔了声向乌墨玄道:“这原是亏欠你们来的。”
赵鸿才怒道:“可她终究是个外人!父亲宁愿将暗卫交给那野种,也不愿交给赵家的子孙吗?”
赵明旭面上青一阵红一阵,转头问道:“谁向你说的?!”
乌墨玄的身份之事,绝少有人知晓,纵然是赵家子弟,也并不晓得其中旧事。
“是我说的。”
自众人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笑。
赵鸿才听得这声音,面上露出惊喜之色。赵明旭却面色一变,眸中满是怒意。
第 50 章 迟来
赵明旭怒喝道:“莫元良!”
“有些时日不曾见了,赵兄怎的虚弱至此。也是做兄弟的近些时日太忙,不曾来寻赵兄,着实是怠慢了。”屋梁上站着个黑衣男子,瞧模样甚为年轻,可通身的温雅气度,却又比病重的赵明旭更甚。
乌墨玄识得他,自也晓得,这人其实与赵明旭,乃是一般年纪的。只是朝中之人,原本就比江湖中少了许多风霜,兼之赵明旭近年来疾病缠身,便显得比莫元良沧桑太多。
他也不知在梁上藏了多久,眼下行踪显露,轻飘飘地落下来。
莫元良落下的地方挨着乌墨玄近,乌墨玄往旁走开两步,离着门口更近了些。
赵明旭恍然地看着赵鸿才,怒道:“是你将他带来的?”
赵鸿才终归有些怕父亲,目光躲闪,嚅嗫道:“江湖大势所趋,咱们、咱们也应当顺应局势,否则只会孤立无援。”
赵明旭冷笑道:“好个大势所趋,你背这说辞,费了多少时间?”赵鸿才缩着脑袋,不敢与父亲对峙。赵明旭瞧着他心烦,也不愿与他多说,转而又向莫元良道:“不肖子劳莫公子费心了。”
莫元良面如冠玉,纵年岁已高,却也仍是个风雅翩翩的美男子,他笑起来时与乌墨玄有几分相似的温雅:“审时度势,乃是聪明人的抉择。鸿才小侄不单与赵兄一般的俊雅,这聪明劲,也与赵兄年轻时候一般无二。”
赵鸿才得了夸奖,不免又挺直胸膛,露出几分得色。
赵明旭提高声音道:“莫公子既已将犬子收归麾下,以莫公子手段,收揽赵家也并非难事,还来管我这将死之人作甚。”
莫元良摇头笑道:“我与鸿才小侄合作,并非要将赵家据为己有,而是要与赵氏,共谋富贵大业。赵兄从前皆是明白的,怎的年岁渐增,人也渐而糊涂起来。”
赵明旭捂住嘴,猛地咳嗽起来。血色自鼻间、指缝间涌出,顺着手掌,滴滴答答地落在床榻之间。他的声音杂在血里,低沉模糊:“我糊涂……”
莫元良逼近一步,说道:“你现下负隅顽抗,才当真是糊涂。不若将暗卫令符交出,保赵氏家业平安。”
赵明旭双手猛地撑住床榻,他现下满面的血渍污迹,胡涂成一团,衣襟、袖口、手心、尽是淋漓的血污。可眼下屋内几人,他的儿子提防着他,莫元良算计着他,乌墨玄恨着他,那大夫自莫元良到来后便默然地躲在后头,一副明哲保身的模样。一个大姓氏族的家主,竟落得如此狼狈的境地。
赵明旭瞧得屋中情形,心中怆然,哇地又呕出一口血来。
到得这般境地,赵明旭眼中神采渐渐涣散,忽而扬起头脸,意态癫狂地大笑起来。血自他口鼻间不断涌出,滑进脖子,将大片大片的衣衫,都染得赤红。更有许多不及涌出的血阻在喉咙里,他的笑声便夹杂着更加痛苦的咳嗽:“令符,令符在锁里,你们,找不到,哈哈,哈哈。”
赵明旭在这疯狂间耗尽气力,手臂再无力支撑,颓然地跌回枕间。他的脸却仍向着乌墨玄,眼中的光芒分明闪着追忆、悔恨。他嘴唇蠕动,却再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乌墨玄却看得分明,他所未出口的,仍是“我糊涂”这三个字。
乌墨玄双唇微动,无声地应着他。
“太晚了。”
临死之前,赵明旭总算说出了他一世的悔恨。可终究——还是太晚了。
阿娘这一世所受的苦难,怎能由这三字包容得下。
赵明旭这样的话,原应当在阿娘在世时,甚至应当在山匪包围中,就应当说的。到得现下,逝者再难追回,赵明旭的话纵然说给乌墨玄,也再无半分效用。
乌墨玄不会原谅,一世也不会原谅他。
即使到得地下,以赵明旭这样的罪孽,怕也再无以去寻得阿娘,亲自对她说出歉疚来。
赵明旭目光渐渐迷蒙,却终究来不及将雾气汇聚,便失了神采。
“他死了。”乌墨玄道。她的声音那样宁静,就好似说着天气阴晴般淡然。
“是啊,他死了。”莫元良慨然应道,他缓缓上前,手掌拂上去,将那一双眼睛缓缓合上:“人到得年老,便容易犯糊涂。赵兄,暗卫的令符,小弟定会及早寻得,交与鸿才小侄调遣,替赵家挣得辉煌功业。”
纵然赵明旭已死,莫元良依旧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不知内情之人,怕还要以为他是什么良善之徒。
乌墨玄脸向着他们的方向,脚步却在悄悄往外移动。眼见得将要到得门口,屋中却传来莫元良的声音:“墨玄侄女,有些时日不见,你过得可好?”
乌墨玄神情一变,脚步愈发疾速,一面向外嘶声喊道:“快走!”
门外有几人倏忽动了,一人上前挟住乌墨玄,迅速往外窜逃。
与此同时,屋角檐上突然显出许多黑影,向着几人急追而去。
挟着乌墨玄的护卫带了人,速度骤减,余下几人便刻意放慢速度,欲要护卫乌墨玄周全,乌墨玄却道:“你们走,转告清思,锁里有物,与穆禾易物。”
这一行外出的护卫原是奉着穆禾的命令守乌墨玄平安,骤听得她这般说俱有些犹疑。眼见追兵渐进,乌墨玄大声道:“快走!去报信!”
莫元良布置下的人甚多,单以这几人的力量,决计无法抗衡。到时候护卫不成,反倒尽皆落入危险,着实有些不智。
那几人遭乌墨玄催促,互望一眼,当机立断,有两人立时运转内力,轻功纵跃,如箭矢出弦,急速奔逃。
余下三人方位变幻,分别守在二人身后左右。待得追兵近前,三人几乎同时往后一挥手,只听得漫天破空之声,向着追兵迎去。
追兵应变不及,打头几人哼也不哼,软软地摔落在地。他们的喉咙上,不偏不倚地都钉着一枚暗器。
追势稍阻,可后面的人极快地补上来,眼见仍将要追上。
那三人接连又掷过几把,却终抵不过敌众我寡,渐渐地遭得四下合围,再逃不掉了。
到得这时候,三人索性放开手脚,身形飘忽如同鬼魅,往周遭的黑衣人身前晃身而过,黑衣人便尽都一声不吭地死了,尸身尽是给割开喉管,全然挣扎不得。
乌墨玄这时候好整以暇地站着,望着黑衣人如同割穗般倒下一地,不时地朗声赞上一声“好”。
先前挟着乌墨玄的护卫轻声问道:“乌神医独自一人可应对得来?”
乌墨玄向他点头道:“我应付得下,你尽管去罢。”
那人向乌墨玄拱手行礼,转而纵起轻功,亦往人堆中去了。
莫元良显然不愿要乌墨玄的性命,可这几个人,左右也躲不过一死,倒不如眼下多杀几人来得合算。
黑衣人忌惮着乌墨玄性命,自然也无法调用弓箭来攻击,可用刀剑,却又不及这几人的精锐,勉力挡下几式,倏忽便丢了性命。
直待得四人气力不济,围杀至死时,地上已是横七竖八倒了一片黑衣尸身。
辉煌的灯火将这一切映得通明。
满地皆是死人,满地皆是渐渐弥漫的粘稠血红。
一夜间,不单是家业显赫的赵明旭,抑或各为其主的众多护卫,尽都死了。
乌墨玄站在尸身环绕的中心,静静地等着。
莫元良终于踩着一路血迹而来。白色的靴底已经被染得红透,他一步步走时,身后便留出一个个未干的脚印。
“贤侄女,你在江湖这两年,着实学得有些失礼了。一家人难得相聚,你怎能舍却长辈不辞而别。”
乌墨玄煞白着脸色,神色却镇定不变:“民女已非官籍,如何敢妄攀莫大人这般富贵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