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擢十三岁,初入未央宫。
云中惊鸿飞去,昌平公主刘嬗轻柔看她:“杀死栗姬,让阿娇成为大汉的皇后。”
张擢抬起匣中比指甲盖还要小的印章,上面刻着“长乐宫车”四个字。宦府的力士也啧啧叹道:“好漂亮的小东西,往后必入圣上百年之所。”
百年之所,百年之所。现今三出阙,九九八十一道从坑,东南西北四阙门建于渭河之滨的陵寝,千百年之后又是何种模样?
她并没有兴趣。
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结心相思,毋相忘。
昆明池中,一尾白鲤跃出水面。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宫廷侯爵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擢,刘嬗 ┃ 配角:栗姬,王娡,刘嫖,刘启 ┃ 其它:锦鲤抄的脑洞
壹 紫阙
张擢抬头望见四周翘起的宫檐,围拱着一片湛蓝的天空,空中几声雁鸣,带走一丝暖意。
她又小心暼着前头缓行的年轻女人,轻声开口:“栗姬没什么动作,还是同原先一般乖张,只是东宫殿下似是发现了什么,言语间都不一样了。”
昌平公主刘嬗停步转身,细长的眉毛柔柔的弯在丹凤眼之上,眼里充满了讥诮:“刘荣[1]那孩子,纵使后天明些事理,也是成不了器的。”
秋末的阳光穿过缝隙,细密的投射在花间,终于一寸一寸割开青石砖。张擢沉默片刻,回道:“栗姬已成去势之秋叶,奴常听见后宫贵人们都对她有诸多怨词。”
张擢抬眼看刘嬗,见她没什么反应,便兀自说下去:“陛下也很少去栗姬的永华殿了。”
“很少?”
“是的。”张擢恭敬回答。
刘嬗继续向前走,裙裾尾端长长地曳过地上,张擢从心里长出一口气,昌平公主——或是绛邑公主,不过那是从前的她了。现在殿下更喜欢别人叫她昌平公主。
许是因为绛侯的缘故。
“阿姊前些日子去永华殿找过栗氏,说要为阿娇寻门好亲事,孤知晓阿姊是想同栗氏结为盟友,也可以此缓解栗氏与我们之间的关系。”馆陶长公主原先总为陛下进献宫人美女,因此引起栗姬不满,遂结下梁子。
张擢皱眉,不解道:“长主既有同栗姬联手的念头,殿下为何还要……?”
刘嬗眼神扫过,噤得她重新低下了头。
“若是她顺了阿姊的心愿,那孤便也不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了。张擢,你知道阿姊屈尊去找她,以长公主之尊荣想为阿娇和她儿子刘荣牵一根红线,栗氏说了什么吗?”
张擢摇头。
“她说,长主数次为陛下进献美女,想必有是有许多对皇上[2]的请求,可妾也有许多未了的夙愿,待吾儿日后位极九五,怕事才能与长主家的女儿相匹配。栗姬,不敢高攀。”
刘嬗面带笑容,将栗姬倨傲的神气模仿的惟妙惟肖,张擢 却感到秋日乍起的寒风,萧瑟地钻进他骨子里,针扎一样。
眼前的尊贵公主神态冷漠,举手投足间都是王宫的气息——她不由笑出来,王宫的气息?
刘嬗踱开步子,小声嘱咐道:“千万莫向长主走漏半分风声,王美人那边孤会派人去,你安心做好自己的本分事。”
没错,是这未央宫深沉又孤寂的气息。
张擢点头唱“诺”,复又跪下行了礼。她停在原地看那袭深紫色曳地长裙渐渐离开,未几便有女婢自两旁树荫里上前搀扶住昌平公主,可殿下似乎是毫无反应。
张擢如释重负,转身离开。
刘嬗在转角处停步,斜眼看了看身后的方向,一直看到那同样渐行渐远的身影。她低下头,沉声吩咐:“上辇吧。”
天上寒风吹起,张擢想,她原本不是这样的。
公主的侧脸埋在干燥的空气下,还有细碎伸出的零散叶片,遮得她的表情看不大真切。
都是因为绛侯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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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刘荣,栗姬之子,其时被立为太子
【2】指汉景帝刘启。
贰 胜之
天家的事,总是不好妄加评论,因为掩藏,因为隐晦,更添了神秘。可昌平公主刘嬗与绛侯周勃长子周胜之的事早已在宫闱中人尽皆知。
这一说,又牵扯出十几年前的一桩旧事。
昌平殿下十四岁那年春季,下嫁绛侯周勃【1】长子。虽说是下嫁,但周勃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大汉开国功臣,原先随高祖起兵时就是高祖的左膀右臂,吕氏之乱中又杀吕拥刘,才有了先帝孝文皇帝。
反过来讲,昌平殿下却又不那么金贵了——至少比她姐姐馆陶公主。馆陶公主长昌平殿下十三岁,嫁给了世袭堂邑侯陈婴的孙子陈午。陈午虽不是个少年英才,但好坏也是世袭侯,铁打的饭碗,不愁丢。
馆陶公主是嫡长女,往后是能当上长公主的。昌平公主只是个公主且永远只能是公主。【2】
刘嬗头回见到周胜之时是周勃辞去相位的第二次,那时昌平的兄姊都已经另立府邸,只有她还在闺中。
刘嬗跪坐在父亲刘恒身边,夜晚的烛焰摇晃着的光照得似真非真,皇帝侧身看了看昌平同烛焰一起摇晃的小脑袋,轻笑说:“若是困了就回宫去睡,父亲不需你保护。”
刘嬗象征性的咧了咧嘴,露出小虎牙,又低下头睡。
刘恒无奈的笑。
宫人上前说道:“陛下,右相请见。”
“夜已经深,右相还前来?”皇帝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不耐烦道,“就说朕已经歇下了。”
“陛……陛下,右相拿着相印,还有绶带……”
皇帝缓缓收手,眸色深沉:“让他进来。”
刘嬗模糊中看见一位大臣手中牵着一个年纪与自己相当的少年,那少年始终沉默不语,只有在大人的示意下才张口说话,缥碧色的直裾衣衫放佛沾染了点点星光。
昌平听见父亲的声音,诸如:“希望您带头先回封地去……虽然丞相是朕器重的人……”【2】
还有那位大臣的声音,诸如:“犬子胜之……臣年事已高……烦劳皇帝为他择一门亲事……”
就如同一个梦境。
八月十六的那天夜里,月亮又亮又圆,昆明池边的水阁里,窦皇后指着月亮笑着说:“昌平,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记住了吗?”池中水清无波,微风拂过,碾碎了月亮的影子。皇帝看了一眼皇后,嗓音哽咽了片刻,只片刻又恢复从前的醇厚。
“昌平,朕与皇后为你寻了一门好亲事,是前一位右相的长子。”刘嬗讶异抬头,茶盏从手中跌落,继而怦然碎裂。
“谁?”
“绛侯周勃长子,周胜之。”茶盏碎片落入昆明池中,池中一尾白鲤跃出,溅出一圈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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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周勃(?—前169年),西汉开国将领、宰相。刘邦死前预言“安刘氏天下者必勃也”。刘邦死后,吕后专权,吕后死后,周勃与陈平等合谋智夺吕禄军权,一举谋灭吕氏诸王,拥立文帝,后官至右丞相。丞相陈平去世,汉文帝又任命周勃为丞相。十个多月后,汉文帝说:“前日我诏令列侯,让他们回到自己的封国去,有的人还没有动身,丞相您是我所器重的人,您率先到封国去吧。”周勃于是被免去丞相职务,前往封国。
【2】馆陶公主刘嫖为窦太后嫡出,昌平公主只是庶出。
叁 扶芳
中秋过后没有几日,前朝后宫便都听了上谕——薄皇后被废黜了。【1】
刘嬗按着木几上的钟杯,雾气氤氲升腾滑过她的脸,杯中茶叶旋转着落下,最后沉在杯底。她怅然道:“未曾想皇祖母【2】崩逝不久,薄氏便被废掉了。”
对首座的女子并未抬眼,只低低笑了一声,笑声十分温和,难辨其心事。她随即开口:“昌平殿下恐怕早已料到了不是。”
“美人看这窗外的藤蔓,”刘嬗伸手指了指,眼神随着手指的方向逐渐上升,“昌平知道美人乐于侍弄花草,一定很了解的。这藤虽然柔软美好,但却没有骨架,只要撑它的架子一撤,便没有了支持,即算再美好,也不过是一堆烂草而已。”
刘嬗的目光都随着凌厉起来。
王娡点了点头:“薄氏本来就不得圣宠,没有了薄太皇太后的支持,她性子又冷清,被废黜是早晚的事情。”
她盯着这在秋季已逐渐耷拉下来的扶芳藤,它夏初开白绿色小花,夏末结红褐色种子,微风吹过远远望去如同水波翻涌。彘儿喜欢在藤下阴凉处同姊妹们玩耍,整个漪兰殿都回荡着孩子的笑声,平日里严肃的皇帝刘启都会禁不住露出笑容。
她不想失去这些。
于是王娡拢了拢鬓角碎发,语气轻柔却决然的说:“妾一直与殿下联手,也不过是为了同一个人。而今看来,是母亲比较重要呢,还是她儿子更具价值?”
“……擒贼先擒王,废了栗氏,我想刘荣也端不住他的太子宝座了。”刘嬗抬眼,回道。
殿外有宫人移步上前,静静的没什么声音,只有殿门未阖上的一丝缝隙,使阳光得以从天空中铺展开来,宫人恭身道:“陛下在贾夫人的承明殿中,请王美人过去呢。”
王娡挥手示意宫人退下,刘嬗闻言便轻轻伸手掖平因为跪坐太久而褶皱的裙角,起身道:“既然陛下有诏,那昌平就先行一步了。”
她踩着阳光渗过的痕迹离开,身后是王娡的恭送声,宫人下跪忽忽拉拉下跪的摩擦声,但她并没有转头看一眼。阿姊告诉过自己,身为汉家公主,毫无必要为他们任何一个卑微的人而停下脚步。
深秋的未央宫有些萧索,纵使中庭宫墙四壁皆已以彤朱漆涂,架浮切皆铜杳,而当刘嬗一步步走下白玉石堆成的云阶时,还是被坚冷的石块震得抖了一抖,她抬头望着这庞大而奢靡的宫殿,好似神仙遗留在尘世的居所一般。无数内侍宫女寂静无声的低头清扫枯黄落叶,好为贵人们铺成一条无虞之路。
亦是一条搏杀之路。
婢女姜顺在刘嬗身边小声提醒:“殿下?”刘嬗回过神来,在她眼光示意下看向阶旁跪着的熟悉身影,月白色的宫装,发尾长长的垂坠于身后,只有表情笼罩在灰黑的阴影里。
“张擢?”刘嬗环顾左右,才歪头看向阶边,“怎么了?”
平日里刘嬗与张擢在宫里遇见是从来没有反应的,她从小在宫里长大,知晓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掩人耳目为先,不然一粒好棋子也会被别人生生废了。
张擢弱弱的抬头看了一眼刘嬗,面上装作生疏恭敬的样子道;“圣上口谕,请昌平公主移驾承明殿。”
刘嬗点了点头,继而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怎么你今日成了陛下的传话筒。”张擢跪在地上,欲言又止的忘了一眼她,又悄悄低下头,看着昌平的绣鞋将要离开。
刘嬗听着身后人小心却又寸步不离的脚步声,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她想起昆明池中的那条小鱼,池里锦鲤许许多多,她唯能记住这一条,说来也奇怪,这条白色锦鲤就像有灵性一般,昌平在岸上走到哪里,鱼就在池里跟着她游到哪里,同样的寸步不离。
她如此想着,转眼便到了承明殿,而那脚步声依旧在身后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