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嬗停下步子,转头扬了扬眉,身后一众宫人也惶急地刹住脚步。刘嬗的眼神却冷落的驻在地上:“张擢,你还跟着做什么。”
张擢面色局促,断续地张了张嘴:“奴……奴也要回去复命……”
“复命?像谁复命?”
“陛下本是想让严公公去召您,但是栗姬娘娘却说让掌长乐宫车印的张擢去,奴不敢不从,因此要回栗娘娘那复命。”
刘嬗闻言讶异的扯了嘴角,转而又笑了起来。张擢见此情景更是局促的恭下头,她听着刘嬗带着戏谑的声音从上方轻轻传来,是只她一人能听见的声音。
“能做出这样不着思虑的的事,这样着急的要让孤知道,她发现了张擢是昌平公主的线人。看来栗姬确实是浑的不清,如此看来,孤从前真是高看她了。我们的路,又好走了许多呢,不过……”
刘嬗话锋一转,微微的俯下身子,织金的裙摆浮过金色枯叶,发出簌簌响声。
“张擢啊,我们之间是有过交易的,你替我办事,我满足你所有愿望,出宫也好,富贵也罢。栗姬拿什么威胁你呢?”刘嬗的气息缓缓掠过张擢的耳边,突如而来的温热让她不由自主战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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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薄氏(?—公元前148年),汉景帝刘启的第一任皇后,与汉景帝祖母薄太后同族.公元前151年,汉景帝废黜薄氏的皇后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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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擢咬了咬牙,低头回答道;“十年前的话,奴记得清楚,奴……父母双亡……没有兄姊,栗姬娘娘没什么好威胁的。只我一人,绝对不会背叛殿下。”
刘嬗嘴角勾起满意的笑容,没有一丝留恋的站起身来,朗声道:“未央宫的宫人,真是绝顶忠心不二啊。”那话好像是无意说得很大声,又似乎是给旁边宫人们之中的哪一个听的。
贾夫人的承明殿不偏僻也不热闹,正如她在宫中的位置一般,自她进宫以来未曾生育子女,皇上也并未因此冷落她,时常还上她那里,又接连升了夫人的位分。
承明殿四周草木茂盛,春夏时节让人流连忘返,而秋季则比平常处更见萧索。
刘嬗还未进殿门,却早早已听到了里面立即拔高的声调。门口宫人将要长唱:“昌……”刘嬗示意他噤声,只留下张擢和她无声的行走。
“荣儿他再如何都是太子殿下,岂容得你们胡乱评议!”是栗姬放肆的声音。
“我并没有打什么关于太子殿下的主意,”是王美人在低声解释,“请姐姐不要多心。”
“多心?哼,怕是有些人存了什么心吧,荣儿他日后是要当……”
栗姬话音未落,刘嬗便缓步走入室内,冷淡的睨着见到她神色得意的栗姬,厉声说道:“栗姬娘娘怎么口口不离继位之事,陛下身体还很康健,难道有什么别的期盼不成?”
承明殿内燃着的炭盆噼里啪啦的滚着火,带来热烘烘的暖意。王娡,及一旁沉默不语的贾夫人,还有坐在床沿上的馆陶长公主皆看向刘嬗。
刘嬗跪下,朝床榻上行了大礼:“臣刘嬗拜见陛下。”
景帝忧愁于废立太子之事,又日日见后宫鸡飞狗跳,秋日里染了风寒,早已经疲惫不堪。
皇帝冷漠的瞧了一眼栗姬,以手支了头,一边的馆陶长公主慢慢的扶起皇帝的身子,让他直身靠在床上,说道:“昌平快起来吧,秋日里地上凉,过几日你若再像朕一般,那可是朕的罪过。”
馆陶温和的笑了笑,走上前去扶起刘嬗:“我有几日未进宫来看你了,你缺些什么,或是想什么宫外的物件,这一次可是要跟我讲完,我托你姐夫置办。”
刘嬗难得的露出和善又依赖的神色,垂眸道:“母后宫里什么都不缺,大内之物皆是好的。”
皇帝也随着她们笑道:“千不该万不该,兄长也不会亏待了妹妹呀。”王美人也笑了起来,刘嬗悄悄的瞥着她,王娡不知何时有了一种正宫的气度,倒是让她想起窦太后当年在宫里的神态。
之后贾夫人又挑了几句话头,刘嬗在一边静静地听王娡及馆陶讲小孩子的趣事,偶尔看着姐姐笑笑。
馆陶公主在出承明殿的路上叫住刘嬗,敛去了在旁人面前的和颜悦色,变得严肃起来,她侧头问道:“昌平,你又在背着我搞什么鬼主意。”她说着,伸手欲屏退身后跟着的张擢。
刘嬗低着头,拦下了:“阿姊,不用让她下去。”她用手摆弄裙摆,终究是抬头对上馆陶的眼睛。
刘嬗清晰的说:“我要杀了栗姬,你不是不知道。这是我十几年前就决定的事。”
“昌平,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啊。栗姬虽然现在已让皇上厌恶,但她罪不至死,更别说他所出的皇长子已经当上了太子。栗姬自陛下还是太子时就一直随侍在身,这么些年了,是条狗也养熟了,她虽然性格不好,不能宽慰君心,但是实在说不上有心计……”
“那可不,”刘嬗打断馆陶的话,朝张擢努了努嘴,“今儿下午还耀武扬威的让张擢来跟我宣旨呢,真是蠢到家了。”
“你大可放心,栗姬可以当太子生母,但万万是不会当太后的。”馆陶小声地俯在刘嬗耳边说,“陛下心里明镜一般呢。”
张擢感到身边的空气似乎都紧张了许多,耳边只有秋风陡然擦过的呼呼声。她紧了紧衣袖。
“时机还未到呢,昌平,沉住气。”
刘嬗的声音似乎很苦恼,但又透露出一种快要复仇的快感,她问道:“什么时候呢,阿姊,我已经等了好些年了。”
那种熟悉的气息再度席卷而来,如同未央宫夜晚的夜色悄悄的覆盖上整块天空,宫殿像绵延在长安的兽脊一样沉默蛰伏在大地之中,只等着有朝一日一击毙命。
“快要了,经过这些年,栗姬就要坐不住了。只是我们还需要为她加一把柴火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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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秋季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便入了冬,宫人们又纷纷换上厚厚的毛皮衣,等待着新一年降临。未央宫的日子就是如此,年复一年,表面上平静无波,实际处处涌动着杀机。
东宫殿下刘荣近来又捅下了个大篓子,原因是他瞧上了一个姑娘。这姑娘并非年方二八,豆蔻年华,也并非出身于显赫世家,仅是小小功曹的女儿。更让人惊讶的是,那姑娘已经成了亲了。
刘嬗听说这事时,正在长乐宫里同窦太后下棋,宫人上前诺诺道:“陛下听说了此事,大为光火,已经命窦太傅惩戒太子。可是太子殿下却对陛下说,王美人也是已经成了婚的人,还不是被招进未央宫来……”
窦太后仿若充耳不闻,只是静静的捻一枚白子,闭上眼思忖着什么。刘嬗也不说话,挥了挥手让宫人退下,顺便带上了殿门,吱吱呀呀的声音给静默的室内添了一丝生动。
“荣儿也是行了冠礼的人了,怎么做事还是如此唐突,真是亏了窦婴【1】日日教导他先贤哲理,呕心沥血,到最后落下这么个结果。”窦太后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说到底,影响东宫殿下最深的人毕竟是他的生母,栗姬那样的人,太过于气锐,太子学了他母亲,日后有碍处理国事。窦大人着实是辛苦了。”
窦太后睁开眼睛,眯眼望着殿门木格镂空处透出的丝丝寒气,“依哀家看,刘荣的太子之位怕是保不住了,只是陛下对栗姬仍留有旧情。日后若是不铲除,她为了儿子,可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
“再等等吧,昌平,”窦太后有些心疼的回过头,“你这些年的苦楚,哀家都看在眼里。”
刘嬗低垂下眼,十几年时光匆匆而过,她怀着这样的希望度过了原本毫无生趣的人生,眼看故事就要终结在未来不久的某一天,她期盼又感觉到爽快,看着那人终于能够死掉,终于满足了自己最大的愿望。
出乎刘嬗意料的是,那天很快就到来了。
前元六年十月,太尉周亚夫【1】联郎中田坋【2】及二十位官员,上表说太子已立,后宫无主,请求立东宫生母栗氏为皇后。
未央宫没有回应。
前元六年十一月,大臣再次联名上表请立栗氏为皇后。
未央宫依旧杳无音讯。
前元七年正月,御史大夫检举栗姬唆使亲信大臣请封其兄为侯,同日在栗姬寝宫中发现巫蛊之物,诅咒王美人及皇帝。
圣上震怒,随即废太子刘荣,废其母栗姬为庶人,贬至掖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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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窦婴(?—公元前131年),西汉大臣,字王孙,清河观津(今河北衡水东)人,是汉文帝皇后窦氏侄.汉景帝立刘荣太子,派窦婴担任太子的太傅。
【2】周亚夫(前199年-前143年),西汉时期的著名将军、军事家、丞相。他是名将绛侯周勃的次子,昌平公主丈夫周胜之的弟弟。
【3】田蚡(?—公元前130年5月7日),西汉大臣,武帝时期的太尉和丞相。孝景王皇后的胞弟,巧于文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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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嬗感到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未央宫没有白日,只有黑夜,她一个人跌跌撞撞的行走在长长的回廊中,只有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脸上,孤单极了。
身后有响动,她惊慌的转过身,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立在昆明池上的高台之上。
是张擢。
刘嬗感到莫名的压抑,她带着哭腔向远处问:“张擢,你怎么在这里。”
张擢少有的没有露出怯懦神色,她跟在刘嬗身边十四年,似乎每每见到别人,尤其是刘嬗,总会用惧怕的眼神小心地看着。
张擢的声音温柔又清冽,她问:“殿下要去做什么?”
“周胜之【1】……我的夫君……在外面杀了人,我害怕陛下让他受刑罚,我要去求陛下,放胜之一条生路……”刘嬗如是说。
昆明池上逐渐有雾气飘渺而至,氤氲着张擢的脸庞,她勾起唇角轻轻地笑了笑:“你知道栗姬不会放过你的,殿下,栗姬会阻拦你的。周胜之因为杀人被流放至苍梧啦。”张擢的声音轻轻柔柔,像婴儿的呓语。
刘嬗停下动作,放佛冻住了一样定定的不动,然后靠着回廊上的柱子缓缓滑了下去,她蜷缩在冰凉的白玉石砖上,沉默不语。过了很久,脸上有温热的触感,刘嬗抬了抬眼,看见张擢笑嘻嘻的冲着她,但是张擢身上潮潮的,她抬起手,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用纤细的手指勾勒刘嬗面容的轮廓。
文帝后元元年,绛侯周胜之因杀人之罪而获刑。昌平公主数次求情未果,太子刘启在孺子栗氏的挑唆下向皇上提出除周胜之封国,免去死刑,流放至苍梧郡。【2】
刘嬗夜夜以泪洗面,窦皇后怜惜公主命运悲苦,十九岁便没了丈夫,请她来长秋宫同住,宽慰公主的心。刘嬗在一个个灯火煌煌的夜晚辗转反侧,她想知道从长安到岭南的千山万水,周胜之在路上有没有遭受过许多苦楚。
长安城的夜晚灯火煌煌,明丽的灯光遮掩不住夜间凄冷又孤寂的洪流,一寸一寸将刘嬗死死吞噬住。
年轻的公主咬咬牙下定决心,那个害了自己丈夫的元凶,栗姬,总得有一天死在自己手上。
张擢轻柔抚过刘嬗的脸庞:“当初周胜之离开后,殿下在昆明池边的水阁中不慎跌入池中,是我救了你呀。”
刘嬗的音色都在颤抖,好像又被拉回了十四年前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她喃喃说:“还有个孩子……胜之和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