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擢看着眼前昌平公主明艳周正的脸庞,心中急切的思考,还有什么想要告诉她的事情,长达百年的等待太过于孤寂,十四年的相伴就好像流星划过一般飞快。
“对了,”刘嬗肩膀抖了一下,似乎毫不在意的说,“我已经命人给你置办好了住处,财物也很齐全,够你用一辈子了。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只要我能办到,都会答应你。”
她不知道张擢这些年跟在她身边究竟是图什么,张擢十分忠心,但对于报酬的事却绝口不提。这让刘嬗很忐忑。
张擢自己清楚是该离开了,妖鬼本不该与人类有接触,但凡是动了真情,必然是要遭受天谴化为飞灰的,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如果我等着刘嬗死掉的话,我会很伤心,但鲤鱼精是不会死的,我想让刘嬗在她活着的时候看着我离去,这样她就会一直记得我了。”张擢这样自私的想。
刘嬗有一瞬间的局促,但转瞬间又恢复原来那个神色倨傲又冷漠的高高在上的公主,她提起曵地的茶黄罗绮锦袍,微微皱眉道:“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瞧你。”
“殿下……”张擢张嘴,焦急地想要叫住那抹黄色身影,“如果……”
刘嬗并没有听清楚,她于是微微转过头来,问道:“什么?”
张擢启唇,半晌又像是做了很大决定一样摇摇头放弃:“没什么。殿下要注意自己身子,冬日里容易伤风。”
张擢想要说,如果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里不告而别,希望公主千万不要牵挂。但是她转念一想,如果自己对于刘嬗来讲,并不是那样重要呢?
所有的感情,于当事人来看都是惊天动地玉石俱焚,但归根结底,不过大同小一千篇一律。栗姬是这样,张擢害怕自己如是。
拾 诀别
隔天正午,许久不曾见面的王娡便来探望刘嬗,随行的小黄门掂着一箱箱宝贝,说是王美人送来给昌平殿下压惊的。
王娡近来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但在别人面前也不敢张扬,唯有在刘嬗面前,才可以畅快的笑一笑。
“美人真是好福气,我听说陛下入了夏便要册封美人为皇后吧,那么彘儿也可以因此享一享他好娘亲的福了。“刘嬗拉过王娡的手,随她亲热的往内室里去。
王娡也是低下头,用袖子掩住勾起的唇角,刘嬗看看她身上所穿正是前几日蜀郡新上供来的好丝绸,光光滑滑的,足可以见她现在在后宫里当仁不让的地位。
“我今日能有这一番所得,还是靠殿下和长主,若没有你们姐俩不嫌弃,我怎么敢想有一日登上着后位呢?”王娡嘴上讲着,却随手拿起小黄门放下的物件,细细介绍道,“殿下看,这是五色文玉环,还有同心七宝钗,后面那大的……殿下瞧瞧,那是云母屏风和五层金博山香炉……还有各式扇子,我想着公主定会喜欢,就一并带来了。”
满室的名贵香料,金贵物件,摆的原本宽阔的内室都显得有些狭窄,刘嬗也挑了几件物,笑着说:“前几日栗氏发了疯魔,多亏张擢替我挡下了一劫,说来这些年也有她的功劳,我拣几件让她稀罕稀罕,也不枉她一片忠心。”
听到刘嬗提起张擢,王娡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疑惑的问道:“我记得殿下原来同我说过,那个叫张擢的奴婢是殿下十九岁那年自平陵选上来的,因她在昆明池边救了殿下,才被委以重用?”
刘嬗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那可真是个奇事,实不相瞒,”王娡携了刘嬗的手,相对在榻上跪坐,继续说道,“昨日我按太后娘娘的旨意清点官籍,还特意看了看张擢呢,可是并没有关于张擢的任何册底,而那一年整个平陵都没有送进一个姑娘入宫里来。”
长乐宫的宫人们依旧在喧哗,还有几个人已经替昌平公主点起了那稀有的沈水香,香气一圈一圈缠绕上来,绕的刘嬗脑子有些发蒙,她不可置信的问:“美人可做真的?张擢自进宫以来,我还未曾阅过她的官籍,她说她没有亲人,我也就相信了。”
“殿下不要急,”王娡眼看刘嬗似乎惶急的神态,连忙劝阻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也是有可能的。”
还未等刘嬗整理思绪细细分析,她的婢女姜顺便神色张皇的跑进内室,自从张擢受伤后,平日里刘嬗就让姜顺留在偏殿照顾她。
姜顺吓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哆哆嗦嗦的颤道:“殿下……殿下……张擢不见了……奴去领了个份例,回来时她就……”她始终没有胆量说出那两个字,只是弱弱的看向脸色逐渐冰冷的昌平公主,从袖间摸出一枚玉佩,“这是唯一留在她床榻上的东西了……”
王娡反应的很快,起身接过那一枚玉佩,打量道:“做工不是很好,恐怕是张擢随身佩戴的。只不过这形状……倒像是……倒像是一尾鲤鱼。”
刘嬗的脑中半晌没有反应,她只能听见耳朵在嗡嗡的叫喊着,撕裂着她残存的理智。
刘嬗咬牙切齿的开口,眸中一片冰霜:“搜!死也要把张擢给孤找出来!”
她想起那个诡异的梦境,张擢在一片浓雾之中离她而去,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只是余她一个人在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挣扎。
原来这就是结局吗?
尾声 吹参差兮谁思
刘嬗一个人孤独的站在昆明池上的水阁中,初春的风轻轻拂过她脸颊,空气中混合着好闻的青草气息,还夹杂着不知名花朵的香气。暖暖的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昆明池上,微风吹过,荡漾起一池碧波。
池里有五颜六色的鱼儿活泼游过,刘嬗的目光却紧紧锁在偏僻处那一尾孤零零的白鲤上。
“张擢,我知道那是你。”
公主静静开口,笑容竟然比春光还要温暖许多。
“你从来不爱讲话,性子又那样孤僻,今后可万万不能这样啦,”她的语气微微上扬,像对着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我总一些话想对你讲,但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你知道我的,我这个人很不会表达自己的内心,对陌生的人就像浑身长了刺一样,恨不得把别人扎的离得远远的才好。可是我心里其实并不是这样想的……”她的神态有些害羞,像还未出阁的小姑娘,“比如说你……”
刘嬗伸手扶上玉石栏杆,裙摆因为微风的吹过而飘起,远远望去好像要乘风而去一般轻盈。
刘嬗最后还是决定要去苍梧郡寻找周胜之,从她十九岁开始,她的人生好像就已经是为周胜之报仇而活着的了。
直到张擢渐渐入侵她的生活。
那个姑娘总是沉闷的不言不语,总是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后。那个姑娘喜欢白色的玉兰花,每年春季都会一个人偷偷去御园看。那个姑娘不认识字,唯独会写“刘嬗”这两字。刘嬗在她身边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心,后来当她知道张擢是谁是方才恍然大悟,但是并没有因此而惊异。
张擢是谁,刘嬗的心里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答案。这答案虽在意料之外,可又是情理之中。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最后一眼看那枚温润而又通透的鱼形玉佩,低下头说:“我要走了。”然后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将已经在手心里攥的温热的玉佩,决然的扔进昆明池冰冷彻骨的水中。
年轻的公主在侍婢众星拱月般的搀扶下从章城门登上轿辇,缓缓驶出未央宫,预备翻山越岭,从都城长安去向大汉版图南边的苍梧郡。
刘嬗回头望着这庞大而华美的宫殿,想着自己在这里度过的三十多个年头,她所有的青春都埋葬在了这深不见底的地方。那些仇恨与恩宠,在离开未央宫的那一瞬间,全部都化为乌有。而极目远眺,前方的路曲折又艰难,长长的宫道放佛要通向天际。
刘嬗放下帘子,转过头阖上眼睛。
张擢,苍梧山长水远,恐怕此生再不复相见。
【完】
外篇 刘嬗
刘嬗十九岁那年的夏季,她成婚五年,夫君周胜之流放至苍梧郡已经两个月。未央宫里灯火不灭,繁华依旧。灯火映的那个人眸子愈发黑亮,使刘嬗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尾昆明池中的白鲤。
也是很久没见过了,从她嫁给周胜之开始。
馆陶长公主来过数次,她始终避讳着刘嬗落水之前的事,避讳着周胜之,避讳着那个在刘嬗肚子里仅仅四个月就死掉的孩子。
她兄长也来过很多次,带来了天下间最宝贵的药材,还有很多名医,命令他们治好公主的疾病。他想以此作为补偿,补偿他亲自下令流放周胜之并将他贬为庶人的举动,她哥哥也是很无奈的对她说:“朕如今也后悔当初怎么听了栗姬的挑唆,但朕贵为大汉天子,一言九鼎,哪有收回诏令的道理?”
刘嬗自己心里有时候也在想,她爱周胜之吗?
窦太后曾对她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人生下来就是听皇上的诏令的,天下间,哪里有相爱的人能成为夫妻的道理。”
哪有相爱的人能成为夫妻的道理。
刘嬗虽不知道答案,但她已经认命了。
周胜之这人,即是自己的夫君。栗姬想要杀了他,刘嬗就要杀了栗姬。
床边的那个眸色黑亮的小姑娘,是将她从昆明池中救出的宫女。十三岁,平陵人。
刘嬗说:“谢谢你救了孤,作为报酬,你日后替孤办事,就放你出宫,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那个女孩没有什么惧怕又惊喜的神色,只是缓缓的点了点头。这让刘嬗很不解。
刘嬗又说:“害死我丈夫的那个人,栗姬,往后她会是未央宫最难对付的女人。”
那个女孩又是沉默。
刘嬗问:“你不会讲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姑娘想,我是那条鱼,我看着你的欢乐,看着你的痛苦,可是你好像不能想起我了。
刘嬗想,要是那条鱼在,该有多好。
那个女孩经过一刻静默,终于抬起头,黑色的瞳孔里略过一丝期待,又有一些恍惚。她活了百年有余,头一次这样近的看别人。
她说,我叫张擢。
外篇 未央宫
杜吴【1】手里捏着一根麻绳,有些踉跄的走出渐台【2】。
身后早已没有了声音,非常安静,宽广温和的深蓝色天幕中不时乍起几声乌鸦的叫声,凄异的骇人。但依稀从很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远处一片火光,熏得天边都泛成了灰色。
杜吴看见了宫殿,确切的说是未央宫,大汉王朝的极点,无数人流血也要爬进来的宫殿。
他一边颤抖,一边麻木地踏过石砖,绳子长长的拖在地上,发出摩擦的声响,这是唯一能够让他觉得他还存活在人世的证据。杜吴听见不远处的响动,他“啪”的一抖,手中绳子落在地上。
“谁?”杜吴的嗓音已经紧紧绷起。
四周静静的,没人回答他。绿色的苔藓攀附在潮湿的青砖上,寒鸦声渐起,万间宫阙一片萧索,很难想到数月前这里还曾经夜夜笙歌,坍塌的宫殿横梁砸在地上,没有叫喊,没有烧杀,寂静的让人害怕。
杜吴攥紧麻绳,一步步向前走。
一步。
方今天下饥,法禁屈挠于世族,恩泽不过与寒门。肉食者纵享声色昏庸无能,留百姓白骨荒冢哀民遍野。
两步。
幽魂泣烟草,穷变巧于台榭,民露处而寝湿。连年兵戈不止,家中妻离子散,好一派凄凉景象!
三步
悲歌可当泣,远望可当归。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官府欺压百姓得民生凋敝,长安城民众激愤呼声震天。
四步。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乐郊乐郊,谁之永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