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兴致极好,详细问她罗刹国的风土人物,当时火木仓手如何造反,苏菲亚公主如何平乱,大小沙皇如何并立,说了一会,公主来到了上书房。一见之下,建宁便伏在康熙脚边,抱住了他腿,放声大哭,说道:“皇帝哥哥,我今后在宫里陪着你,再也不回去了。”康熙抚着她头发,问道:“怎么啦?额驸欺侮你么?”建宁哭道:“谅他也不敢,他……他……”说着又哭了起来。康熙心道:“你阉了他,使他做不了你丈夫,这可是你自作自受。”安慰了她几句,说道:“好啦,好啦,不用哭啦,你陪我吃饭。”皇帝吃饭,并无定时,一凭心之所喜,随时随刻就开饭。当下御膳房太监开上御膳,齐乐在一旁侍候。
建宁喝得几杯酒,红晕上脸,眼睛水汪汪地,向着齐乐一瞟一瞟。齐乐被看得莫名其妙,可不敢有丝毫无礼,眼光始终不和她相接,一颗心怦怦乱跳。建宁忽道:“小桂子,给我装饭。”说着将空饭碗伸到她面前。康熙笑道:“你饭量倒好。”建宁道:“见到皇帝哥哥,我饭也吃得下了。”齐乐装了饭,双手恭恭敬敬捧着,放在建宁面前桌上,建宁左手垂了下去,重重在她大腿上扭了一把。齐乐吃痛,却不敢声张,连脸上的笑容也不敢少了半分,只是未免笑得尴尬,却是无可奈何了。她心中骂声未歇,脑袋不由得向后一仰,却是建宁伸手到她背后,拉住了她辫子用力一扯。这一下却给康熙瞧见了,微笑道:“公主嫁了人,还是这样的顽皮。”建宁指着齐乐笑道:“是她,是她……”齐乐不知她会说出什么话来,但听她只咯咯的笑了几声,说道:“皇帝哥哥,你名声越来越好。我在宫里本来不知道,这次去云南,一路来回,听得百姓们都说,你做皇帝,普天下老百姓的日子过得真好。就是这小子哪,”说着向齐乐白了一眼,道:“官儿也越做越大。只有你的小妹子,却越来越倒霉。”康熙本来心情甚好,建宁公主这几句恭维又恰到好处,笑道:“你是妻凭夫贵,吴应熊他父子俩要是好好地听话撤藩,天下太平,我答应你升他的官便是。”建宁小嘴一撇,说道:“你升不升吴应熊这小子的官,不关我事,我要你升我的官。”康熙笑道:“你做什么官哪?”建宁道:“小桂子说,罗刹国的公主做什么摄政女王。你就封我做大元帅,派我去打番邦罢。”康熙哈哈大笑,道:“女子怎能做大元帅?”建宁道:“从前樊梨花、余太君、穆桂英,哪一个不是抓印把子做大元帅?为什么她们能做,我就不能?你说我武艺不行,咱们就来比划比划。”说着笑嘻嘻的站起身来。康熙笑道:“你不肯读书,就净知道戏文里的故事。前朝女子做元帅,倒真是有的。唐太宗李世民的妹子平阳公主,帮助唐太宗打平天下。她做元帅,统率的一支军队,叫做娘子军,她驻兵的关口,叫做娘子关,那就厉害得很了。”建宁拍手道:“这就是了。皇帝哥哥,你做皇帝胜过李世民。我就学学平阳公主。小桂子,你学什么啊?学高力士呢?还是魏忠贤?”康熙哈哈大笑,连连摇头,说道:“又来胡说八道了。小桂子这太监是假的。再说,高力士、魏忠贤都是昏君手下的太监,你这可不是骂我吗?”建宁笑道:“对不起,皇帝哥哥,你别见怪,我是不懂的。”想着“小桂子这太监是假的”这句话,瞟了齐乐一眼,说道:“我该去叩见太后了。”康熙一怔,心想:“假太后已换了真太后,你的母亲逃出宫去了。”他一直疼爱这个妹子,不忍令她难堪,说道:“太后这几天身子很不舒服,不用去烦她老人家了,到慈宁宫外磕头请安就是了。”建宁答应了,道:“皇帝哥哥,我去慈宁宫,回头再跟你说话。小桂子,你陪我去。”
齐乐不敢答应。康熙向她使个眼色,命她设法阻拦公主,别让她见到太后。齐乐会意,点头领旨,当下陪着公主,往慈宁宫去。齐乐嘱咐小太监先赶去慈宁宫通报。果然太后吩咐下来,身子不适,不用叩见了。
建宁不见母亲很久,心中记挂,说道:“太后身子不舒服,我更要瞧瞧。”说着拔足便往太后寝殿中闯了进去。一众太监、宫女哪敢阻拦?齐乐急道:“殿下,殿下,太后她老人家着了凉,吹不得风。”建宁道:“我慢慢进门,一点儿风也不带进去。”推开寝殿门,掀起门帷,只见罗帐低垂,太后睡在床上,四名宫女站在床前。建宁低声道:“太后,女儿跟你磕头来啦。”说着跪了下来,轻轻磕了几个头。只听得太后在帐中唔了几声。建宁走到床边,伸手要揭帐子,一名宫女道:“殿下,太后吩咐,谁也别惊动了太后。”建宁点点头,揭开了帐子一条缝,向内张去,只见太后面向里床,似乎睡得很沉。建宁低唤:“太后,太后。”太后一声不答。建宁无奈,只得放下帐子,悄悄退出来,心中一阵酸苦,忍不住哭了出来。齐乐见她没瞧破真相,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劝道:“公主住在京里,时时好进宫来请安。待太后大好之后,再来慈宁宫罢。”建宁觉得有理,当即擦干了眼泪,道:“我从前的住处不知怎样了,这就去瞧瞧。”说着便向自己的寝宫走去,齐乐跟随在后。建宁以前所住的建宁宫便在慈宁宫之侧,片刻间就到了。建宁嫁后,建宁宫由太监、宫女洒扫看守,一如其旧。建宁来到寝殿门口,见齐乐站在门外,不肯进来,虎着脸道:“死太监,你怎不进来?”齐乐道:“我这太监是假的,公主的寝殿进来不得。”公主举起右手,喝道:“你不进来,我把你这狗耳朵扭了下来。”齐乐见状只得跟进,又费了不少功夫,好说歹说才说服建宁,让她明白时机没到,要再候上些时候。
两人回到上书房去向康熙告辞,天已傍晚,见康熙对着案上的一张大地图,正在凝神思索。建宁道:“皇帝哥哥,太后身子不适,没能见着,过几天我再来磕头请安。”康熙点头道:“下次等她传见,你再来罢。”右手指着地图,问齐乐道:“你们从贵州进云南,却从广西出来,哪一条路容易走些?”原来他是在参详云南的地形。齐乐道:“云南的山可高得很,不论从贵州去,还是从广西去,都难走得紧。多数的出路不能行军,公主坐轿,我就骑马。”康熙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太监:“传兵部车驾司郎中。”转头对建宁道:“你这就回府去罢,出来了一整天,额驸在等你了。”建宁小嘴一撇,道:“他才不等我呢。”她有心想等齐乐一同出宫,在路上多说几句话儿也是好的,但听皇帝传见臣工,有国事咨询,说道:“皇帝哥哥,天这么晚了,你还要操心国家大事,从前父皇可没你这么勤劳政务。”康熙心中一酸,想起父皇孤零零的在五台山出家,说道:“父皇聪明睿智,他办一个时辰的事,我三个时辰也办不完。”建宁微笑道:“我听大家都说,皇帝哥哥天纵英明,旷古少有,大家不敢说你强过了父皇,却说是中国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中国历来的好皇帝可就多了。别说尧舜禹汤文武,三代以下,汉文帝、汉光武、唐太宗这些明主,那也令人欣慕得很。”建宁见康熙说话之时,仍是目不转瞬的瞧着地图,不敢多说,向齐乐飞了一眼,齐乐会意,微微颔首。当下建宁向康熙行礼,辞了出去。
过了一会,康熙抬起头来,说道:“那么咱们所造的大炮只怕太重太大,山道上不易拖拉。”齐乐一怔,随即明白康熙是要运大炮去云南打吴三桂,说道:“那最好是多造小炮,两匹马拉得动的,进云南就方便得多。”康熙道:“山地会战,不能千军万马的一齐冲杀,步兵比马兵更加要紧。”
过不多时,兵部车驾驶三名满郎中、一名汉郎中一齐到来,叩见毕,康熙问道:“马匹预备得怎样了?”兵部车驾驶管的是驿递和马政之事,当即详细奏报,已从西域和蒙古买了多少马匹,从关外又运到了多少马匹,眼前已共有八万五千余匹良马,正在继续购置饲养。康熙甚喜,嘉奖了几句。四名郎中磕头谢恩。齐乐忽道:“皇上,听说四川、云南的马匹和关外西域的马不同,身躯虽小,却有长力,善于行走山道,也不知是不是。”康熙问四名郎中道:“这话可真?”那汉人郎中道:“回皇上:川马、滇马耐劳负重,很有长力,行走山道果然是好的。但平地上冲锋陷阵,远远及不上口马跟西域马。因此军中是不用川马、滇马的。”康熙向齐乐望了一眼,问那郎中:“咱们有多少川马、滇马?”那郎中道:“回皇上:四川和云南驻防军中,川马、滇马不少,别地方就很少了。湖南驻防军中有五百多匹。”康熙点了点头,道:“出去罢。”他不欲向臣下泄露布置攻滇的用意,待四名郎中退出后,向齐乐道:“亏得你提醒。明日就得下旨,要四川总督急速采办川马。这件事可须做得十分隐秘才好。”齐乐忽然嘻嘻一笑,康熙问道:“怎么啦?”齐乐笑道:“吴额驸有一批滇马,刚从云南运来的,他夸口说这些马长力极好。我不信,约好了要跟他赛上一赛。滇马是不是真的有长力,待会儿赛过就知道了。”康熙微笑道:“那你得跟他好好赛一赛,怎生赛法。”齐乐道:“我们说好了一共赛十场,胜了六场的就算赢。康熙道:“只赛十场,未必真能知道滇马的好处。你知道他有多少滇马运来?”齐乐道:“我看他马厩之中,总有五六十匹,都是新运到的。”康熙道:“那你就跟他赛五六十场好了,要斗长路,最好是去西山,跑山路。”见齐乐脸色有点古怪,康熙忽然“咦”的一声,说道:“滇马有长力,吴应熊这小子,运这一大批滇马到北京来干什么?”齐乐笑着看他,不答他话,康熙瞧她这坏模样,皱起了眉头,说道:“这……这小子想逃跑。大声叫道:“来人哪!”吩咐太监:“立即传旨,闭紧九门,谁也不许出城,再传额驸吴应熊入宫见朕。”几名太监答应了出去传旨。
齐乐出言安慰道:“咱们没布置好,吴三桂也未必便布置好了。”康熙脸上深有忧色,道:“不是的。吴三桂还没到云南,就已在招兵买马,起心造反了。他已搞了十几年,我却是这一两年才着手大举部署。”齐乐只有道:“不过皇上英明智慧,部署一年,抵得吴三桂部署二十年。”康熙提起脚来,向她虚踢一脚,笑道:“我踢你一脚,抵得吴三桂那老小子踢上你二十脚。**的,小桂子,你可别看轻了吴三桂,这老小子很会用兵打仗,李自成这么厉害,都叫他打垮了。朝廷之中,没一个将军是他对手。”
说了一会话,太监来报,九门提督已奉旨闭城。康熙正稍觉放心,另一名太监接着来奏:“额驸出城打猎未归,城门已闭,不能出城宣召。”康熙在桌上一拍,站起身来,叫道:“果然走了。”问道,“建宁公主呢?”那太监道:“回皇上:公主殿下还在宫里。”康熙恨恨的道:“这小子,竟没半点夫妻情份。”齐乐道:“皇上望安,我或许有法子抓这小子回来。”康熙道:“你有什么法子?胡说八道!倘若滇马真有长力,他离北京一远,乔装改扮,再也追不上了。”齐乐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这就去追追看,真的追不上,那也没法子。”康熙忽然就想明白,一定是她又作怪了,便点头道:“好!”提笔迅速写了一道上谕,盖上玉玺,命九门提督开城门放齐乐出去,说道:“你多带骁骑营军士,吴应熊倘若拒捕,就动手打好了。”将调兵的金符交了给她。齐乐道:“得令!”接了上谕,便向宫外飞奔出去。建宁正在宫门相候,见她快步奔出,叫道:“小桂子,你干什么?”齐乐笑着叫道:“你老公逃了。”竟不停留,反而奔得更快。建宁骂道:“死太监,没规没矩的,快给我站住。”齐乐叫道:“我给公主捉老公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披星戴月,马不停蹄……”胡言乱语,早就去得远了。
齐乐来到宫外,跨上了马,疾驰回府,只见赵良栋陪着张勇等三将在花厅喝酒,立即转身,召来几十名亲兵,喝令将张勇等三将拿下。众亲兵当下将三将绑了。张勇凛然道:“请问都统大人,小将等犯了什么罪?”齐乐道:“有上谕在此,没空跟你多说话。”说着将手中上谕一扬,一连串的下令:“调骁骑营军士一千人,御前侍卫五十人,立即来府前听令。预备马匹。”亲兵接令去了。齐乐对赵良栋道:“赵总兵,吴应熊那小子逃走了,吴三桂要起兵造反,咱们赶快出城去追。”赵良栋叫道:“这小子好大胆,卑职听由差遣。”张勇、王进宝、孙思克三人大吃一惊,面面相觑。齐乐对亲兵道:“好好看守这三人。赵总兵,咱们走。”张勇叫道:“齐都统,我们是西凉人,做的是大清的官,从来不是平西王的嫡系。我们三个以前在甘肃当武官,后来调到云南当差,一直受吴三桂排挤。他调卑职三人离开云南,就是明知我们三人不肯附逆,怕坏了他的大事。”齐乐道:“我怎知你这话是真是假?”孙思克道:“吴三桂去年要杀我的头,全凭张提督力保,卑职才保住了脑袋。我心中恨这老混蛋入骨。”张勇道:“卑职三人如跟吴应熊同谋,怎不一起逃走?”齐乐沉吟道:“好,你们是不是跟吴三桂一路,回头再细细审问。赵总兵,追人要紧,咱们走罢。”张勇道:“都统大人,王副将善于察看马迹,滇马的蹄形,他一看便知。”齐乐点头道:“这本事挺有用处。不过带了你们去,路上倘若……”说着眼神向他三人扫去,孙思克会意,朗声道:“都统大人,你把小将绑在这里,带了张提督和王副将去追。他二人若有异动,你回来一刀把小将杀了便是。”齐乐道:“好,你倒挺有义气……”正这时亲兵进来禀报,骁骑营军士和御前侍卫都已聚集,在府外候令。齐乐道:“事不宜迟,咱们追人要紧。四位将军,这就去罢!”带了张勇、赵良栋等四人,点齐骁骑营军士和御前侍卫,向南出城追赶。王进宝在前带路,追了数里,下马瞧了瞧路上马蹄印,说道:“都统大人,奇怪得很,这一行折而向东去了。”齐乐道:“好,大伙儿向东。”赵良栋心下起疑:“向东逃去,太没道理。莫非王进宝这小子故意引我们走上错路,好让吴应熊逃走。”说道:“都统大人,可否由小将另带一路人马向南追赶?”齐乐向王进宝瞧了眼,见他脸有怒色,便道:“不用了,大伙儿由王副将带路好了。滇马是他养的,他不会认错。”吩咐亲兵,取兵刃由张勇等三人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