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乐见众宾客早就肃立恭候,招呼了便即就座。那两江总督与齐乐应酬了几日,已回江宁治所。江苏省巡抚、布政司等的治所在苏州,这时都留在扬州,陪伴钦差大臣。其余宾客不是名士,便是有功名顶戴的盐商。又喝得几杯酒,齐乐只觉跟这些文官应酬索然无味,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来,说道:“兄弟酒已够了,告辞。”向巡抚、布政司、按察司等几位大员拱拱手,便走了出去。众官齐出花棚,送她上了大轿。
齐乐回到行辕,吩咐亲兵说要休息,不论什么客来,一概挡驾不见,入房换上了一套平常衣衫。双儿服侍她更换衣衫,笑道:“齐姊姊,戏文里钦差大臣包龙图改扮私访,就是这个样子吗?”齐乐笑道:“差不多了,不过包龙图生来是黑炭脸,我脸有些太白了。”双儿道:“我跟你去好不好?你独个儿的,要是遇上了什么事,没个帮手。”齐乐笑道:“我去的那地方,美貌的小姑娘是去不得的。”说着便去捏她脸。双儿红着脸嘻嘻一笑,避了开去。
齐乐将一大叠银票塞在怀里,又拿了一包碎银子,捉住双儿,在她脸上轻轻一亲,从后门溜了出去。
齐乐这些天早已打探到了丽春院的位置,她去到丽春院后给了银子,径自找了韦春芳,她银子使到位,老鸨等自然也就无视她的怪异举动了。
韦春芳进屋后齐乐细细打量了一下,见她脂粉满脸,穿着粉河谛衫,头上戴了一朵红花,看上去年龄也很是不小了。她拉过了韦春芳在一旁,给她跪下磕了个头,说小宝是自己兄弟,又掏出约十万两银子的银票塞给她,只道韦小宝为杀鳌拜出了大力,牺牲了,这是小宝委托自己给他麻麻的,说是让他麻麻买下丽春院,再多开几间丽夏院、丽秋院……韦春芳听着只觉得太不真实,拿着厚厚的银票,泪珠止不住地滴下,却又不敢大声哭出来。齐乐实在不忍心,便上去由她抱着自己,埋在肩头狠狠哭了一回。韦春芳哭完后又拉着齐乐絮絮叨叨说了些小宝小时候的事,又问了小宝杀鳌拜的事,齐乐自然将韦小宝说得很是伟大。两人絮叨良久,外边龟女又叫道:“春芳,客人叫你,快去!”韦春芳只得跟齐乐告了别,涂摸几下,出了门去。
齐乐本打算就这么走了,路过一间房外时,忽听得一个娇嫩的声音说道:“不用了!”这三字一入耳,齐乐全身登时一震,忙使了神行百变,去到院外往那房里窥视,这一看不知作何感想才好,房中那人却不是阿珂是谁?齐乐心中大跳,我去……韦小宝现在不在啊,这,这剧情还这么下去的话……
果然听得一个男子声音说道:“吴贤弟暂且不喝,待得那几位蒙古朋友到来……”齐乐耳中嗡的一声,立知大事不妙。只见韦春芳笑道:“小相公既然不喝,大相公就多喝一杯。”给郑克塽斟了一杯酒,一屁股坐在他怀里。阿珂道:“喂,你放尊重些。”韦春芳笑道:“啊哟,小相公脸皮嫩,看不惯这调调儿。你以后天天到这里来玩儿,只怕还嫌人家不够风情呢。小相公,我叫个小姑娘来陪你,好不好?”阿珂忙道:“不,不,不要!你好好坐在一旁!”韦春芳笑道:“啊,你吃醋了,怪我陪大相公,不陪你。”站起身来,往阿珂怀中坐下去。只见阿珂伸手一推,韦春芳站立不定,一跤坐倒,齐乐只看得又惊又急。
摔倒的韦春芳却不生气,笑嘻嘻站起身来,说道:“小相公就是怕丑,你过来坐在我的怀里好不好?”阿珂怒道:“不好!”对郑克塽道:“我要去了!什么地方不好跟人会面,为什么定要在这里?”郑克塽道:“大家约好了在这里的,不见不散。我也不知原来是这等地方。喂,你到外面去罢,咱兄弟俩有几句话说。等我叫你再进来。”最后这句话是对韦春芳说的。韦春芳无奈,只得出厅。郑克塽低声道:“珂妹,小不忍则乱大谋,要成就大事,咱们只好忍耐着点儿。”阿珂道:“那葛尔丹王子不是好人,他为什么约你到这里来会面?……”
齐乐见韦春芳出了门去,寻思:“既然都到这一步了,那蒙古混蛋也来,好极,那我干脆调兵遣将,把他们一网打尽好了,总之先得把这一招出了!”当下悄悄去找了韦春芳,半真半假哄了她配合自己。
过不多时,韦春芳提着一把装得满满的酒壶进去,只见郑克塽刚喝干了一杯酒,阿珂举杯就口,浅浅喝了一口。只见韦春芳又给郑克塽斟酒,郑克塽挥手道:“出去,出去,不用你侍候。”韦春芳答应了一声,放下酒壶时衣袖遮住了一碟火腿片。过不多时,韦春芳拿了那碟火腿片进来,笑道:“小**蛋,你死在外面,有这好东西吃吗?”话一出口,才醒悟这等着自己的并不是小宝。齐乐见状,忙捡了一块,故意吧嗒嘴道:“恩,真香!”韦春芳鼻子一酸,强笑着拉过齐乐,哽咽道:“好吃吧,小宝也是喜欢得很,你,你多吃些。”齐乐总觉得于她有愧,便点点头,老老实实地直陪她到半夜。
齐乐见韦春芳睡了,想想郑克塽那边应该也早倒了,只怕韦春芳的酒中药力有限,便走出边门,飞奔回到何园。守门亲兵伸手拦住,喝道:“干什么?”齐乐道:“我是钦差大人,你不认得了吗?”那亲兵一惊,仔细一看,果是钦差大人,忙道:“是,是大人……”齐乐哪等他说完,快步回到房中,说道:“好双儿,快快,帮我变回钦差大人。”一面说,一面用力扯身上长衫。
双儿服侍她洗脸更衣,笑道:“钦差大人私行察访,查到了真相吗?”齐乐道:“查到了,咱们这就去拿人。你快穿亲兵衣服,再叫八名亲兵随我去。”双儿道:“要不要叫徐老爷子他们?”齐乐心想:“徐天川他们要是跟了去,又不许我杀姓郑的那臭小子了。”便道:“不用了。”双儿穿起亲兵服色,道:“咱们叫曾姑娘同去,好不好?”齐乐官场应酬,时常不在,亲兵队中只有她跟曾柔两个是女扮男装,两个少女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已然十分亲密,这些齐乐也是知道,当下也没细想,只道:“好,你叫她一起去,可别叫王屋派那些人。”曾柔本就穿着亲兵装束,片刻便即就绪。齐乐带着二女和八名亲兵,又到丽春院来。两名亲兵上去打门。
打了半天,大门才呀的一声开了,一名龟女又迎了出来,叫道:“有客!”这两个字叫得没精打采。一名亲兵喝道:“参将老爷驾到,叫老鸨好好侍候。”齐乐来到厅上,老鸨出来迎接,对齐乐瞧也不瞧,便道:“请老爷去花厅吃茶。”齐乐想起日间这老鸨平素接待客人十分周到,对官面上的更是恭敬客气,这时却这等冷淡,话声也很古怪,不觉微感诧异,心下不禁暗自提防。
她走进甘露厅,只见酒席未收,郑克塽仍是仰坐在椅中,只见一个衣着华丽之人走了过来,说道:“齐大人,你好!”齐乐一惊,向他瞧去,这一惊非同小可,弯腰伸手,便去摸靴中匕首。突觉手上一紧,身后有人抓住了她手腕,冷冷的道:“好好坐下罢,别动粗!”左手抓住她后领,提起她身子,往椅中一送。齐乐暗暗叫苦,但听得双儿一呼娇叱,已跟那人动上了手。曾柔上前夹击,旁边一个锦衣公子发掌向她劈去,两人斗了起来。
齐乐凝目一看,这锦衣公子原来是阿珂的师姊阿琪。跟双儿相斗之人身材高瘦,却是喇嘛桑结,这时身穿便装,头上戴帽,拖了个假辫。第一个衣着华丽之人则是蒙古王子葛尔丹。齐乐只听得双儿“啊哟”一声,腰里已被桑结点了穴道,摔倒在地。这时曾柔还在和阿琪狠斗,阿琪招式虽精,苦于出手无力,几次打中了曾柔,却伤她不得。桑结走近身去,两招之间就把曾柔点倒。八名亲兵或被桑结点倒,或被葛尔丹打死,摔在厅外天井中。
桑结嘿嘿一笑,坐了下来,说道:“齐大人,你师傅呢?”说着伸出双手,直伸到她面前。只见他十根手指都少了一截,本来手指各有三节,现下只剩下两节,极为诡异可怖,齐乐暗暗叫苦,不小心有点玩大了。
桑结以为她吓得呆了,甚是得意,说道:“齐大人,当日我见你小小孩童,不知你是朝中大大的贵人,多有得罪。”齐乐道:“不敢当。当日我只道你是一个寻常喇嘛,不知你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多有得罪。”桑结哼了一声。问道:“你怎知我是英雄了?”齐乐道:“有人在经书上下了剧毒,想害我师傅,给我师傅识破了,不敢伸手去碰。你定要瞧这部经书,我师傅无可奈何,只好给你。大喇嘛,你手指中毒之后,当机立断,立刻就把毒手指斩去,真正了不起!自己抹脖子自杀容易,自己斩去十根手指,古往今来,从来没哪一位大英雄干过。想当年关云长刮骨疗毒,不皱一皱眉头,那也是旁人给他刮骨,要他自己斩手指,那就万万不能。你比关云长还厉害。这不是自古以来天下第一位大英雄么?”
桑结明知她大拍马屁,不过这些言语听在耳里,倒也舒服受用。当日自己狠心砍下十根手指,这才保得性命,虽然双手残废,许多武功大打折扣,但想到彼时生死悬于一线,自己竟有这般刚勇,心下也常自引以为傲。他带同十二名师弟,前来中原劫夺《四十二章经》,结果十二人尽皆丧命,自己还闹得双手残废,如此倒霉之事,自然对人绝口不提,也从来无人敢问他为何会斩去十根手指,因此齐乐这番话,还是第一次听见。桑结阴沉沉的脸上,不自禁多了几丝笑意,说道:“齐大人,我们得知你驾临扬州,大家便约齐了来跟你相会。你专门跟平西王捣蛋,坏了他老人家不少大事。额驸想回云南探亲,也是给你阻住的,是不是?”齐乐道:“各位消息倒灵通,当真了得!这次我出京,皇上吩咐了什么话,各位知不知道?”桑结道:“倒要请教。”
齐乐道:“好说,好说。皇上说道:‘齐乐,你去扬州办事,只怕吴三桂要派人行刺,朕有些放心不下。好在他儿子在朕手里,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朕把吴应熊这小子一模一样的两短三长便了。吴三桂派人割了你一根小指头儿,吴应熊这小子也不免少一根小指头儿。吴三桂这老小子派人杀你,等于杀他自己儿子。’我说:‘皇上,别人的儿子我都可以做,吴三桂的儿子却一定不做。’皇上哈哈大笑。就这么着,我到扬州来啦。”
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一眼,两人脸色微变。桑结道:“我和王子殿下这次到扬州来找你,初时心想皇帝派出来的钦差,定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哪知道我二人远远望了一望,却原来是老相识,连这位阿琪姑娘,也认得你的。”齐乐故意气她,道:“咱们是老相好了。”阿琪拿起桌上的一只筷子,在她额头一戳,啐道:“谁跟你是老相好?”
桑结道:“我们约了台湾郑二公子在这里相会,原是要商量怎么对你下手,想不到你竟会自己送上门来,可省了我们不少力气。”齐乐道:“正是。皇上向王子手下那大胡子罕帖摩盘问了三天,什么都知道了。”桑结和葛尔丹听到罕帖摩的名字,都大吃一惊,同时站起,问道:“什么?”齐乐道:“那也没什么。皇上跟罕帖摩说的是蒙古话,叽哩咕噜的,我一句也不懂。后来皇上赏了他好多银子,派他去兵部尚书明珠大人手下办事,过不了三天,就派我去催他快些画地图。这些行军打仗的事,我也不懂。我对皇上说:‘皇上,蒙古、西藏,地方太冷,你要派兵去打杖,奴才跟你告个假,到扬州花花世界去逛逛罢。’”
葛尔丹满脸忧色,问道:“你说小皇帝要派兵去打蒙古、西藏?”齐乐摇头道:“这种事情,我不大清楚了。皇上说:‘咱们最好只对付一个老家伙。蒙古、西藏要是帮咱们,咱们就当他们是朋友;他们要是帮老家伙,咱们没法子,只好先发制人。’”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了一眼,心中略宽,都坐了下来。葛尔丹问起罕帖摩的情形,齐乐于他形貌举止,描绘得活灵活现,不由葛尔丹和桑结不信。
齐乐见他二人都眉头微蹙,料想他二人得知罕帖摩降清,蒙古、西藏和吴三桂勾结之事已瞒不过小皇帝,生怕康熙先下手为强,便愈加扰乱他们心神,说道:“皇上听说葛尔丹王子武功高强,英雄无敌,倒也是十分佩服的。”葛尔丹微笑问道:“皇帝也练武功么?怎知道我有武功?”齐乐道:“皇上自然会武的,还挺不错呢。殿下那日在少林寺大显身手,只打得少林寺方丈甘拜下风,达摩堂、罗汉堂、般若堂三堂首座望风披靡。兄弟都向皇上细细说了。”那日葛尔丹在少林铩羽而去,此刻听齐乐为他大吹法螺,在桑结之前大有面子,不禁脸现得意之色。齐乐一瞥眼间,只见阿琪似笑非笑,一双妙目盯在葛尔丹脸上,眼光中充满着情意。心念一动,又道:“皇上说道:‘葛尔丹王子武功既高,相貌又漂亮,他要娶王妃,该当娶一个年轻美貌、也有武功的姑娘才是……’”偷眼向阿琪瞧去,果见她脸上一红,神色间十分关注,接着道:“‘……那陈圆圆虽然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可是现下年纪大了,葛尔丹又何必定要娶她呢?’”阿琪忍不住道:“谁说他要娶陈圆圆了?又来瞎说!”葛尔丹摇头道:“哪有此事?”